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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垮掉到疲脱

发布: 2009-3-27 07:36 | 作者: 于坚



       
       
       《二十岁》
      
       二十岁是一只脏足球从玻璃窗飞进来又跳到床上弹起来落下去
       在白袜子黑枕头通洞的内裤和几本黄色杂志里滚几下就不动了
       呼噜呼噜大睡挨着枕头就死掉了没有梦醒过来已是下午三点半
       二十岁是一棵非常年轻的树在阳光中充血向天空喷射着绿叶
       是隔着牛仔裤的千千万万次勃起是灵魂出窍的爱是狼嚎
       想垮掉想疯掉想砸烂想撕裂想强奸想脱得精光想拥抱着但不想死去
       一次次年轻的性交在四月的天空下被迫成为见不得人的手淫
       一个个伟大的念头在钢筋水泥的世界里碰成一颗血淋淋的脑壳
       二十岁是满汁液充满肌肉充满爆发有一万次机会的二十岁
       我的年轻我的令少女发抖我的使世界失去安全感的好时光
       我骂拿破仑杂种拍着上帝的肩头宣布要和他老婆睡觉比他创造的还精彩
       那年代每个二十岁都是一个大王一个将军一个司令一个皇帝
       二十岁有一个军团的希特勒有十颗原子弹有十万条枪足以攻打全世界
       那时候打就打了杀就杀了干就干了无所顾忌赢了也说不定啊
       二十岁世界多大啊多陌生啊多不得了啊路多得你数也数不清了
       二十岁没有领土没有官衔没有座次没有存折病历本没有风度
       敢想不能干能说不得做世界的大餐桌没有二十岁的盘子
       大骂这个老态龙钟的国家这个世故的国家这个喜欢当爹的国家
       二十岁你是妈妈口袋里的零用钱是几瓶汽水几串烤羊肉
       除了勇气你什么都没有穷得只有一张白纸你见了真女人脸就红
       你胡思乱想从非洲滑到西伯利亚只是想坚信着总有一天 终于
       有一天你发现二十岁那块蛋糕已吃光掉你才发现世界变小了
       路只有一条只有两条腿是你的腿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换一条已经太迟了
       你楞头楞脑稀里胡涂草草率率懵懵懂懂寻寻觅觅就上了路
       胡说八道瞎撞一头撞在铁上
       你发现这条路是世界上的你最不愿意走的一条最不喜欢的一条
       没有办法啊是你自己的脚把你的球踢出去了世界落下去了
       二十岁你是一只足球啊谁知道你会踢多远将落在什么地方
       踢就踢了落就落了人生不可能老是悬在脚上得落下去落个实处
       有些遗憾有些茫然二十岁守看铁轨眺望远方火车去了一厢一厢
       本来可以干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没干二十岁没有什么名堂
       只剩下些流行歌曲只剩下些青春诗句只有些麦地玫瑰月光
       二十岁啊好时光有一个老伙子在故乡的小楼上忧伤地歌唱   
      
       1983
      
       美国诗歌在惠特曼之后,有一个复辟时期,庞德、艾略特们重返学院派的传统,他们对惠特曼是一种修正,对伊丽莎白时代的传统有所回归,恰到好处。这是我作为局外人的看法,对于置身美国现场的爱伦.金斯堡们就不同了。惠特曼赞美新英格兰大地上新生的美国生命,更远的声音来自朗费罗。(我小学四年纪时就在一同学哥哥处翻阅了郎费罗的《海华沙之歌》,我当然看不懂。这只是我与美国诗歌的一个机缘。)到了爱伦.金斯堡,则是嚎叫。爱伦.金斯堡的嚎叫是针对制度和工业文明,而从原始大地和生生不息的日常世界获取力量,他继承了惠特曼。惠特曼诗歌中的金属般的声音洪流在金斯堡这里成为声嘶力竭的锤子般的敲打和嚎叫。
      
       惠特曼是赞美,爱伦.金斯堡是反抗。我青年时代热爱金斯堡,并不关心他反抗的是什么,令我着迷的是嚎叫,声音。我感觉到金斯堡的诗歌有一个巨大的场,在他的诗歌中,语词并不 重要,语词、音节所唤起的场是决定性的。垮掉的一代与摇滚音乐是兄弟,金斯堡的朋友鲍勃.迪伦将垮掉派诗歌的声音发挥到极至。我后来看到伍德司托克音乐节 的场面,我明白那就是金斯堡诗歌的场,说什么并不重要,人们听到的只是嚎叫。爱伦.金斯堡的卓越是,就是在没有这个现场的地方,那些文字也保持了这个气场。我从来没有到过垮掉的一代诗歌朗诵的现场,但我一直感受到那种气氛。我的生命需 要嚎叫,从某种以坚硬强悍僵硬死板支撑的水泥物中垮掉,这是我那一代人的姿态,垮是一种力量,垮就是反抗,就是拒绝。
      
       西方诗歌,在反抗语言暴力的时候总是回到原始的声音。声音是语言的源头,先言后语,回到声音可以突破语言意义的桎梏。对此,法国诗人博纳富瓦有着深刻的洞 见:“不是让人去区分那些字母的那个声音,而就是声音本身,独立于一切意义的那个声音绝对的那个声音,因此就是真实本身,在我们一切分析的源头即被领会 ”“这就是我们西方诗人的斗争,它是可能的,因为在语词里有声音,但也正是弱点所在:这种斗争把我们的作品奉献给属于瞬间的诗歌,常常极为短暂,而在这些 瞬间中,对声音的倾听战胜了空谈的主张,换一种说法,这些主张迫使诗人的工作指向一个永恒的开始。”(博纳富瓦《首届中坤国际诗歌奖受奖词》树才译)在拼 音语言中,声音和意义貌合神离,回到声音确实可以摆脱所指的历史束缚。但个人化的声音也容易失去他者,完全成为鸟语式独白。在这方面汉语诗人没有这种焦 虑,汉字保证诗人的作品可以勒于金石,千秋万岁。汉语的危险是陷于所指的泥潭而不能自拔,这也是我强调拒绝隐喻的用心所在。汉语与拼音文字不同,它被汉字 这种神秘的载体将声音、所指、书写统一起来,汉字无法完全声音化。声音化对汉语恰恰是另一种危险。中国当代诗歌的近期的声音化趋势已经使当代诗歌的诗歌走 向浅薄、广告化。汉语最终无法完全摆脱所指,汉语的声音狂欢容易走向标语口号化,为他者完全吞噬。作为一种对语词暴力的反抗,西方诗歌向声音的后退也许可 以使它回到萨满教时代,重新成为巫语,获得招魂的力量。
      
       在黄山期间,同行者有安妮.沃尔德曼,她年轻时与爱伦.金斯堡过从甚密,后来与金斯堡共同创办了杰克.凯鲁雅克精神诗学学校。她特别告诉我,她不是爱伦.金斯堡的学生,她的诗也收进了《后垮掉派诗选》。她回忆金斯堡:“朗诵《嚎叫》过后,吸引了无数疯狂的人来到他身边,但其实他一直清醒冷静。有时候他感 觉不好,就会拿一个印度小键琴,只有五种音阶的,慢慢弹他在印度听到学到的旋律,我在旁边听了也很平静。”某个夜晚她在黄山的夜空下朗诵她的诗歌,穿着黑 色长髦,犹如女妖,在黑夜与昏暗灯光的边缘念念有词、在意义的指引下扭动身体,又似乎是在摆脱意义的控制;有时候是被撕扯般地尖叫,有时候仿佛念诵经文, 声音的魅力被强烈地表演出来。我想起不久前我在云南一村庄听彝族巫师(毕摩)做法事时的场景。两者的声音对我都没有意义,但我确实感觉到某种东西被召唤到 场。但为了反抗语言的所指暴力而诉诸声音的解脱也很虚无,因为很容易失去与文明的联系。分在西方文化中可谓根深蒂固。汉语的理性化不仅是诉诸所指,而是通 过字、书写将形音义合为一体,你可以向声音、意义、书写的任何一个边界后退,但无法退出汉字,汉字保证了文明的底线,汉字在文明和野蛮的黑暗之间设立了一 个基本的边。这是最根本的形而上。
      
       据张子清教授解释,将爱伦.金斯堡们的“Beat”翻译为“垮掉”并不确切,他们并不是垮掉,而是“疲脱”。董乐山先生生前曾经提议将Beat译为“疲脱”,“疲脱”与 “Beat”音相近,而脱所含有的“洒脱、解脱、超脱”更接近”Beatiude”的宗教含意,而疲,也传达了原来所指的由于失意、困顿的生活处境所造成 的精神沉重状态,并没有颓废的意思。我们接受的“垮掉”与“疲脱”,也许完全风马牛不相及。“他们在高架桥下对上苍袒露真情”《嚎叫》,在八十年代,昆明 根本没有高架桥以及摩天大楼,现代化为我们热烈的憧憬和向往。令我们惨叫的是封闭的社会,是对现代化、对普世价值、对生活常识、对世界潮流采取排斥消灭态 度的主流意识形态。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现代化在八十年代意味着自由、解放和光明的未来。我们憧憬的东西是令爱伦.金斯堡们绝望呕吐嚎叫的东西。这就是真正的诗歌,使它诞生的具体语境消失了,读者依然能够在完全不同的语境中复活它们。感动我的那种真正的愤怒、激情、 真诚、悲伤和酣畅淋漓、无所顾忌的自由发泄,是喷泻而出的语言活力、生殖力。爱伦.金斯堡们的诗歌中有一种真正的愤怒,但没有杀气、暴力。愤怒,嚎叫,却是菩萨心肠,慈悲心,善良、大爱,这是必然要失败的诗歌,甘于失败的诗歌。最后胜 利的其实是那些攻击他们的学院派知识分子,知识就是力量,这是世界的铁轮子。
      
       《后垮掉派诗选》我读了两遍,我很难进入这些诗歌,它们给我的印象是,爱伦.金斯堡们已经成为一种知识,那个伟大的充满创造力和生命感的场消失了,诗歌成为一种生活态度,生活类型,知识分子装模作样的卓尔不群(没有贬义,因为我 自己也差不多了。)嚎叫销声匿迹,诗人们重新回到释义上来,解释着爱伦.金斯堡没有展开的那些所指,垮掉的一代成为精致的碎片。后现代意味着妥协,对工业文明的无奈。这是些失败的诗人的无望的抵抗。个别诗人,例如安妮.沃尔 德曼,也许还坚持着声音,她的诗歌中对声音的强调可谓杰出,她重复强化某些音节,但并不单调。“我看过一个墨西哥印第安女巫萨宾娜做的仪式。那种声音很有 力量。但在我成为一个母亲之前,我都觉得我没有力量发出那样的声音。”她说。但她很孤独,没有爱伦.金斯堡时代那样的场域,她的朗诵就像孤独的行为艺术。在北京,她在几十位据说是中国最有思想的知识分子面前朗诵她的诗歌,人们坐在一个巨大的会场里,那 是宣读学术论文的会场,她站在讲台后面,面对麦克风,朗诵她的作品《给虚空上妆》,她试图嚎叫,但是会场太冷静了,西服笔挺的代表们为自己终于可以穿着西 装冠冕堂皇坐在国家会议大厅而暗暗自豪。
      
       “总有人硬要你忘记虚空
       你将它全部穿上
       你涂画指甲/你披上丝巾
       所有装饰虚空的时间/无论你是谁
       我都叫你虚空”
       披着黑色长髦的安妮.沃尔德曼在麦克风后面干嚎着,看起来就像一位高贵的小丑,她在为虚空上妆。
       二十多年过去了,工业文明、现代化已经日益成为我们无法逃避的生活现实。我青年时代的安静古老的大地如今尘土飞扬,生活戏剧性地也轮到我们“在高架铁轨下对上苍袒露真情”了。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疲脱”。
       1997年,我写下了长诗《哀滇池》
      
      
       “我沉思过死亡 我估计过它可能出现的方向
       我以为它仅仅是假惺惺地 在悲剧的第四幕姗姗来迟 
       我以为它不过像通常那样 被记录于某个凶杀案的现场 
       我以为 它不过是 从时间的餐桌上 
       依照着上帝的顺序 一个个掉下来的空罐头盒 
       谁曾料到 此公 竟从永恒的卧室中到来?
       不是从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从那些有毒的恶之花中
       不是从那些众所周知的暴行  死亡啊 
       在我们所依靠着的 在我们背后 
       在接纳着一切的那里下手 死神
       不再是希特勒的图腾  也不是殖民者的指南针
       它是色盲  它看不见 它听不见  无是无非  麻木不仁
       它分不清红与黑  分不清左派右派  男人女人  英语汉语
       它分不出日尔曼人犹太人  分不出滇池与塑料薄膜 
       分不出血液与石油船  肝脏与码头  它是一切的
       一切  毒药  杀手  它是全人类的集中营 
       它没有地址 没有党籍  在任何国家都找不到
       它的巢穴  它不是一颗原子弹就可以结束的战争
       不是一打针水  就可以消灭的细菌
       它被随便地印刷在一份食品的配方上 
       它翘着腿坐在洗澡间里  它是运往非洲的盐巴
       它是今夜加利福尼亚的中国餐馆里  一只食欲正常的胃
       它要我们在脱去拖鞋时死去 在漱口时倒地身亡
       它已经越过战壕 越过绞架 哼着口哨来到厨房
       进入花园  对着枕头露出了假牙 它潜伏在生活的小处 
       一切细节之中 杯子 茶叶筒 潜伏在秋天的肚脐眼上
       它化妆成我们的新娘  打扮成湖泊  山岗
       我们不信任政治  在婚姻中图谋不轨  对医院半信半疑
       但对风和春天  对水和植物   对大自然  对卧室和后院
       对故乡滇池  依旧深信不疑 
       世界竟然如此荒诞
       我们活着 滇池死去!
       永恒 竟然像一个死刑犯那样
       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 
       坠落到该死的那一群中间
       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
       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
       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 
       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
       那万物的宫殿 那神明的礼拜堂!
      
       对“垮掉”(Beat)这个词由来的含义,凯鲁亚克作了这样的解释:“1954年……我去到我的老教堂,……我跪下,一个人在教堂里,在教堂伟大的寂静里…我突然认识到,垮掉意思是至福(beatitude)!至福!(引自《对垮掉派诗歌的随想和反思》张子清)
      
       “一切的东西包含
       它们自我结束的种子。
       一切种子包含
       它们自我毁灭的东西。”
      
       斯图尔特.珀科夫(张子清译)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一日星期一
       在昆明冬天的阳光中
      
       转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89207c0100c6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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