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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女工记》的后记

发布: 2012-11-29 15:42 | 作者: 郑小琼



        2006年冬天,从樟木头的工厂辞工后,我去了湖南、湖北。跟以前的同事一起回她们的老家,一路上我听到很多有关女性民工的故事,平时同事跟我讲她们的朋友、同学的经历,比如周红与杨红的故事,美丽与卫红的故事。在洞庭湖平原,从益阳到安乡,沿着湖区行走,见到了大遍的芦苇林,开阔的平原。我在网上找到一些有关那里的历史与风景的资料与照片,同事陪我去看那里的防洪堤,谈论起被改变的树种,被改变的村庄。同事跟我谈起,以前他们村庄有很多种类的树木,比如榆树、槐树、杨树、柳树、椿树、喜树、杉树、苦楝树……同事和她的父亲说了一大堆在他们屋前和河道边种植过的树木品种,她父亲说,“现在这些树种都很难见到了,河道与屋前屋后只剩下速生杨与杉树,杉树是用来造棺木,如果不是要造棺木,估计只会剩下速生杨。”何尝只是洞庭湖平原,我的故乡,嘉陵江边的村庄,以前河边的桑树、梓树都被砍伐尽了,我们南充是绸都,嘉陵江边,屋前屋后,有过大片的桑树,如今都被砍伐完了,也只剩下速生杨。同事的父亲叹息村庄树种的变化,同事跟我聊起村庄人心的改变。她说她很多同学到南京、广东等地方从事色情行业。十年前,在她们村庄,很多女人出去,从事这个行当,有姑嫂、姐妹搭伴而行,有同学、表姐妹一起南下闯广东,在她们村庄,最先外出的就是村庄里年轻的女性,从事色情行业。她向我描述她们村庄里的一切,那个平原的村庄让我想起《南方周末》曾报道的被鸡头们改变的村庄。在湖北,我陪一个女同事回湖北老家相亲。十一国庆相亲,农历正月结婚,一年后,小孩出生,小孩半岁后,同事离婚了,从相亲到结婚到离婚,同事一直跟我有联系,离婚后,她去了长三角,彻底在我的视野中消逝了。这些年,我目睹无数我曾经跟踪的女工从老家过来,然后与我相识,又离开了,最后消逝茫茫人海中。有时候,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特别是节假日的公共场所,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这种在人群中的孤独让我变得敏感起来。在人群中,我感觉我正在消失,我变成一群人,在拥挤不堪中被巨大的人群压碎,变成一张面孔,一个影子,一个数字的一部分,甚至被拥挤的人群挤成了一个失踪者,在人群中丧失了自己,隐匿了自己。生活何尝不是,我们被数字统计,被公共语言简化,被归类、整理、淘汰、统计、省略、忽视……我觉得自己要从人群中把这些女工掏出来,把她们变成一个个具体的人,她们是一个女儿、母亲、妻子……她们的柴米油盐、喜乐哀伤、悲欢离合……她们是独立的个体,她们有着一个具体名字,来自哪里,做过些什么,从人群中找出她们或者自己,让她们返回个体独立的世界中。
        2008年,因为经济危机,我彻底失业了,六月份,我去了江西、河南、重庆等地,通过朋友介绍,我去了很多村庄,见到很多女工,听她们讲自己的经历、人生、她们工作的城市、她们未来的打算。她们中有曾经打工然后回家不再出来的,有成功在这边开工厂做老板的,有一个在外打工疯了,她疯的原因至今我不知,她老实巴交的父亲也不知。听到一些客死异乡的女工的故事,被拐卖的女工,有的沦落为偷窃者、娼妓者。还碰到一个在工厂打工数年,回安徽后,跟随老乡一起做假尼姑骗人。有跟丈夫一起偷盗的女工。有离婚的女工,有婚姻出现大问题却没有离婚的女工……我努力记着她们的故事。当我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我越来越迷茫,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该用哪种形式来表达我所遇到的女工以及她们的命运,如何在纸上还原她们,用诗歌还是散文,还是纪实类的东西?2008年,我曾试图写有关女工的组诗,我写了两首女工,是其中第一首与最后一首,我发现这种形式并不是我所需要的,于是我把这个题材搁浅下来,等待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表达。下半年,我去了广州,在广州一个杂志社培训,是一个有关农民工写作者的,培训后,我被留在广州的杂志。我一直没有放弃我准备多年的女工题材,我知道我要写这些东西,也许它是我命里注定,我选择每周五坐广深线回东莞,星期一再返回广州,我一直这样在广深线上往返奔波,在东莞与广州,工业区与大城市,流水线与写字楼……之间不断往返,我把房子租在大朗,在常平横江厦或者天虹附近,我接触的女工越来越多。比如在横江厦,有很多嫁给香港人曾经在工厂打工多年的女工,被包养起来的女工,我倾听着她们的故事,她们讨论着如何申请到香港长期居住,如何申请到香港的廉租房。这么多年,我学会了倾听,她们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孤独,她们的故事无人倾听,她们积聚了太多东西需要表达。在工业区的市场里,我跟补鞋的、卖包子的、小菜贩们……交流,我租住在她们之中,她们不做生意时,和她们串门交流。这些城中村的邻居们会跟我说起有关她们自己的和她们熟悉的人的故事,她们的婚姻,她们老乡与朋友的生活,她们被没收的人力三轮车,被砸掉的摊子,被掀翻的水果架。我跟随他们一起去蔬菜批发市场批发蔬菜。
        通过网络,我认识了另外一些女工,比如四个都是被父母遗弃,别人抱养大的女工,她们因为共同的不幸的身世而走到一起,她们是重庆人,河南人,陕西人,云南人。她们四个人一起进工厂,一起出厂。她们对自己的身世都有着深深的自卑,那是她们隐形的伤口,她们不肯多说她们的身世,我曾努力想与她们沟通,但我不忍心撕开她们的伤口,我终就没有完整记下有关于她们的故事,她们便在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还没有完整地了解到她们的情况,我知道我与她们之间,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建立起信任,后来我的一个QQ被盗了,便彻底地与她们失去了联系。我与她们只见过一次面,半天时间,我没有写下有关她们的故事,后来我接触了与她们类似背景的女工,我找到了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工,写了她的故事,在写她的故事时,我便想起那四个女工,想起被人抱养大的同事。我那个同事很胆小,老实,跟老乡们一起来这边打工,她的老乡欺负她,她学会忍气吞声。我见到的四个被捡养的女孩子胆子很大,她们是90后的一群,她们四个人抱团取暖,完全不同于我了解的小敏与亚芳她们。直到现在我都懊恼自己没有好好地与她们交流。
        2010年,我觉得我应该开始写我整整准备了六年多素材的诗歌了,我把我了解的女工们列表,把以前写在碎纸上的东西整理了下,有很多已经忘记了,剩下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有很多有着清晰的记忆。五月份,我写了周细灵等二十六首诗,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这些人物写下去,也不知道她们会成为什么样子,是小人物的志传,还是小人物原生态的呈现,我有些惶惑。我只是努力地告诉自己,我要将这些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呈现,她们的名字,她们的故事,在她们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她们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她与她之间,有着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命运, 她们曾经那么信任地告诉我她们的故事。“每个人的名字都意味着她的尊严。”这是我在流水线生活中最深的感受,在流水线的时候,我们被简化成四川妹、贵州妹、装边制的、中制的、工号……我在流水线都努力地叫工友的名字,很少用工位或工种、地域叫人,比如插钢通的刘忠芳,旗仔的戴庆荷、陈群,在流水线时,每当人家叫我“装边制的四川妹”,我心里总有些不舒服,我更希望人家叫我的名字,正是有这种感受,我会叫工友的名字,当她们听到我叫她们的名字,她们脸惊愕了一下,转而很兴奋,然后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啊!”我觉得我跟她们的关系近了很多。我知道我需要写的是她们名字背后的人,而不是她们工位背后的面孔。到六月份,我写了三十几首后,我把这些诗歌给一些朋友看,比如南都报的余远环、刘炜茗等,他们在他们主持的报纸上大力推出这些人物,比如余远环兄长在他的时评版,把这些女工记里的女工以时评的方式发了一个整版,刘炜茗兄在他责编的南都副刊用一个整版刊发了部分诗歌,他短信告诉我,有很多人关注这些诗歌。我并非想为这些小人物立传,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世界原本是由这些小人物组成,正是这些小人物支撑起整个世界,她们的故事需要关注。现实中,无论是新闻、报纸、杂志……太多版面都是关注名人以及他们的成功史,我用这些薄弱的诗歌去写一些小人物的故事,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都是农民工,都是女性,我和她们一样,也是女性农民工,我们有着相同的梦,从农村来到城市,面对无法进入的城市,有着相同的苦恼,比如婚姻、工作……我们有着相同的背景和生活。
        我只是努力地记下这些女工,当我04年写下田建英的故事时,直到2010年,我都在迷茫中,我不知道如何着手,我能为这些女工写下什么呢?我自己是女工,我能为自己写下什么呢?这些年,有的工友客死异乡,有的跳楼,有的被车撞死,还有一个被狗咬死了,有的在茫茫人海中消逝了,不知死活,也有在异乡改变了命运,她们开工厂,开商铺,做到高级白领……我曾经因为她们的命运流泪,也为成功改变命运的高兴。当我穿过阴暗而低矮的城中村,当我打开铁皮房的门时,当我看到她们坐在门口、拉线上时,当节假日我们一起去公园、街头,当我在车站看到她们背着行李回家时,在医院门口见到她们去做人流手术时,她们失恋时,她们被抢劫时,她们为了讨薪跪在工厂门口时……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有时候,我胆怯,害怕,耻辱,有一段时间,我租住的城中村有很多从事出卖肉体的女工,路过的那些嫖客把我也当作她们中的一员。我曾想到退却,当我经过城中村低矮的巷道被抢劫,当我租住的房间被盗时……我都想过了放弃。有一段时间,我因诗歌获得虚名,我感觉我跟她们有了距离感,我不自觉地把我跟她们划开,我内心有一种疼痛,我反复地谴责自己,直到有一次,我在一个成功者的办公室见到她对待她下属工友的态度,她的行为让我彻底愤怒了,正是这种愤怒,使我重新找回了自己,我为自己在内心与她们划开感到耻辱。是的,我一直在诗中说自己,我是一个怯懦者,我胆小怕事,比如租住在东坑一个城中村时,我的房间被撬开,电脑被盗,我吓得搬家了。当我从湖南到四川到湖北到江西等,只是为了倾听她们的故事,去看看她们生活的乡村,这些乡村与我老家没有两样,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去看,是一种态度,还是真的想去了解,我都迷茫过,我究竟要如何写这些女工们,我知道需要努力地记下来,我是一个笨拙的人。六年里,外界一直在变化着,比如由找工难到招工难的转化,农民工的就业环境有了一些改变,《劳动合同法》的制定,最低工资的增加,收容制度的废除,是的,看来一切都在改变。但是她们在底层的状态却没有改变,她们依旧用肉体直搏生活,跟她们交流,我无处不感受到压抑之后在他们心里积聚的暴力情绪,这种暴唳的情绪一直折磨着我,而底层与底层的辗轧是那种暴力、血腥、野蛮、赤裸……他们让我担忧,我在一首叫《底层》的诗歌中有过表达“贫穷的生活正摧毁坚固的道德与伦理/马低头啃食着寒霜 苦与涩更添/人间的寒冷 在底层 悲伤/已沦为暴唳 不幸的人用伤口/测量着大地的深度 黝黑的春天/看见底层人群不断地分裂  他们是/麻木的器具者或者血腥的暴力者/我没有找到与世界和解的方式 深深的/担忧从我的心间投到马眼 我与马的交谈/就像一副衰老的马皮披上寒冷的树枝”我不希望这些女工沦为麻木的器具者,也不愿意他们成为血腥的暴力者,但是现实却不能找到和解这些的方式,我只能深深担忧着在底层积聚的暴力,或者被压抑的暴力会成为一股怎么样的力量,它会将我们这个国家如何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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