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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诗集《七日之城》代序

发布: 2012-8-30 19:55 | 作者: 杨展



        文化基因:存在先于本质
        
        叶:我对这个「在」特别敏感。在我的第二本散文集里,叫《水在瓶》。第一本叫《瓮中树》中间分别用了「在」和「中」这两个字将「水」与「瓶」、「瓮」与「树」连接起来。大概七八年前,我住在大埔,报纸找我写一个专栏栏名就叫《鱼在藻》,那时我想起了《诗经》所说的「鱼在在藻」,「王在在镐」,那是说,就穿游于水藻;王就在京城(西安),各有所在。这个「在」字很有意思,「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们读过很多遍,却未必会深究「在」的意思,比如「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写的是蟋蟀从盛夏到立秋自然的变化。如果这个字放在西方,你自己的理解是怎么样的?
        江:听你这么说,我首先想到存在主义。存在决定了很多事情,如人的身世,际遇、经历。生命中,有些东西,人是完全不能否认存在对它的影响的。 
        叶:这也是基因。存在主义来说,存在一定是先于本质的。我认为是一个客观事实。你是在什么地方去言说,这个「在」是客观的认知。存在主义提出存在与本质,中文翻译为存在,当然其中有很多其它的意思,「在」不仅仅是介词,更是「存在」或「存有」——exsist或
        being。存有的对立面是无,存有对应虚无,同样而言,在是有,对立面就是无。「在」的境界是什么,并不是在河之洲、在水一方,鱼在藻,王在镐,所有的「在」,也许都是「在心中」。你眼里并没有伊人在水一方,但你心里觉得有,那她就在水一方了……再说回你的诗,无论你是在塔门还是在国内的名山大川,那个「在」并不是你在不在那个地方﹐而是在那个时间,空间交接时你去到那个位置。在那过程中你有没那个感觉?有没在那一刻产生诗?「赋」是有了一些事物你就去写,「比」就是比喻,「兴」却是在存有与无之处。这样说的话,你再重新审视自己写过的诗,会不会比较容易找到一条钥匙,发现其中联接的地方呢。 
        江:是的,就是你所言的「兴」。 
        
        形声:声音与意义的回音
        
        叶:你有没读过《诗经》和《易经》? 
        江:《诗经》读得比较多,后来自己写诗后,更经常翻阅。《易经》在读书时有读过部分,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中,作为参考数据,有时也会特别研读某处。 
        叶:这些是基础。诗的精神在于「兴」,易的精神在于「象」。诗的兴,易的象,是你对抒写心中景象,时间空间那种交接的地方。我觉得对文学,尤其是诗的抒写是很重要的所在。说到你的另一辑,〈桃之夭夭〉。所有受过中国诗声韵学训练的人们都知道,诗讲究是音韵的对应,上一个词决定下一个词。关关雎鸠,对应的是在河之洲,而不是在河之角。凼凼转,一定是菊花园,绝不是菊花厅。西方诗也一样,讲究是ABBA,一四句对韵,二四句压韵,是要找声音的响应。就像你向一座山叫过,它就回应你。「鸟鸣山更幽」,用有声去诉说无声和清幽,这就是自然的韵律,这不是机械的响应,这就是声音的对响。
        江:如果一个人发觉听不到自己的回音的时候,就是身边的环境太嘈杂,是他找不到自己的时候。
        叶:陶渊明不是说过「心远地自偏」吗?声音的另一个对应是中国的六书造字。如日月为明,口鸟为鸣,鲜字一边是鱼,一半是羊,这就是会意,外国则发展为电影的蒙太奇手法。但很少人谈及诗时,会谈到中国另一种造字法:形声。如河、江、湖都是和水有关;锡、铜、银则如金属有关。一半是形,一半是声,这是形声字,放在电影中就是电影的声画同步。我看多多的诗时,一首诗给出了什么样的形象,就决定了什么样的回声。就好像你的笔名<涛:>和你的那篇〈桃之夭夭〉,两者的呼应其实都是形声的一种方法。你自己有没想过这些关系,可能你想的是追求字的谐音。 
        江:我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可能和那段时间的情绪有关吧。我的真名叫布咏涛,笔名叫江涛,过去曾在电台时做过一个访谈叫《江涛访谈布咏涛》,也就是自己访问自己。我的想法比较朴素一点,就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在〈桃之夭夭〉那一辑里,这个桃字也是个谐音。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字典里发现和桃同音字并不是很多。之所以桃之夭夭,是因为桃花绽放得很快,劈哩叭啦,而不是慢慢地开。所以,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和桃字同音的字,根据心里的感受和连接的景象,每个字都写出一首诗,刻意写出共二十一首的组诗,也是隐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这种桃花开花的频率和写作的频率呼应。 
        叶:在你这两辑里,很容易看出着重用谐音字。桃之夭夭的桃和逃走的逃很接近,你已经给了固定的形象。如果换作江涛的涛,它又变成另外的意义。还有途、涂、陶、屠、淘……除了声以外,还要讲形和意。这些诗未必与「陶」器那般固定成形,又未必像「涂」那般未成形,一塌糊涂。它们是互相变通发展的。这些决定了诗的有或者无,通过它们的交接,这是作者传达给读者重要的精神。
        江:听你这么分析,我非常认同。我感觉你提及的是一种中国的语言艺术,一种不同于西方线性字母串符号的语言艺术。中国的文字的组成是平面多角度的,如图画般,一个字就可以读出一个故事,一种文化意蕴。现在我学习篆刻,更感觉出这点,字的意义是分散在各个符码中。对于汉语文化,西方人不可能像我们理解得这么透彻,不会想象出其中的枝枝节节人文典故。好像〈桃之夭夭〉,可能讲桃花,也可能是女子,又或是表达一种恋爱状态。分散来看,好像是互不关联的,但把它们合在一起变成一首诗的时候,读者会有相连接的景象和文化记忆跃然纸上。中国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当我深陷其中时,常感迷失。
        叶:我要讲的,都在对谈里面了。如果就这样去写诗评的话,难免会很学理化,可能会和诗格格不入。但如果有了你自己的解说,或者是写诗过程的对照,对写诗的理解就会更感性一些。我发觉你很少直接去引一段诗做诗的题记。但你引了张枣几句诗,最重要的字眼是「迟了七个小时」。无论是约会,或是你心灵所在地方永远迟了七小时,意即最后失去了创作的过程。 
        江:可不可以这样说,是错过了而不是失去了。他创作时我看不到,当我创作时他已经不在了。 
        叶:你心里面会想,今年错过了明年还会有。但在现实人生里,某些东西可能就是永远的失去,就像希腊人说的,在同一条河里不能洗两次脚。又好像孔夫子说的,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即使把脚再次浸入那条河,都已经不是以前那条河了。在这个意义上来讲,错过就是失去,哲学就是这么的绝对。但人永远活在乌托邦里面。有些东西永远的失去了,但在乌托邦的语言里,只是觉得错过,人们会去不断的追寻,追忆它的零碎片断。就算追忆一生都是徒劳。这中间追寻的过程,就是诗意的所在。现在响应你比较有感觉的一首诗〈木棉集〉,十二月到十一月,是一个倒叙。 
        江:不应该说是倒叙。我真是十二月写的。当时我在电台工作,想辞职,但亦有犹疑。你可以在我诗里看出,十二月的木棉树,别人都说是一棵烂树,看不出有什么特征。有一年春天,我开车经过一片木棉树群时,突然感到怎么会这么红,好像有什么东西牵扯着我,于是我把车倒回去停下,认真望着这片木棉树群。发现,木棉树真的很极端,要不就是全红,要不就是全绿,它不会有杂色混在一起的,很绝对,很有个性。所以,我决定辞职去读书深造。接着一路写〈木棉集〉,经过春天开花,经过秋天金黄。我不是很刻意去安排一种形式,或是去虚构一个十二月。而是真实的人生,也是如此从对冬天的认识开始。当你深入某种生命物体时,这种东西好像会说话,会回馈于你的诉求。我觉得很幸运,可以通过每一首诗去表达我关注的东西,通过或具象或抽象的语言,去触摸和理解它们。同时,我也很迷惑,到底诗是什么?是一种语言?是一种文化?通过心灵这种介质,诗有时竟也有巫术般谶语的意味和能量。若果「诗」也是一种物,那我想,它是一种奥秘,要以生命去进入去感觉那种东西,这是不能光靠技巧,是需要用感情和信念。它可能会带给你某种失去,但又会令你得到对存在的更大的好奇心。这本诗集所记的,大概就是我对于诗和生命存在的关系的迷惑吧。 
        叶:写诗的过程是一个选择语言的过程,去找到「有」的所在,某种情怀和精神的所在。写诗的过程很简短,但不是没话可说,而有些诗写了四、五行,就停下了。有的人很矛盾,刚刚到了「有」和「在」,或是不知有没有时会显得很忙乱,会不停地去找所谓「有」或「在」的东西,不停抓紧的过程就像对着录音机说了五分钟的说话,一个人杂乱的时候就会将这五分钟的说话的放进诗里去。诗无定法,不一定像唐人七言或五绝才叫诗。诗是你的所在,是你在不同的有和没有不同交接的过程,你捡回来的言说。我的总结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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