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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修辞

发布: 2012-8-23 15:45 | 作者: 胡桑



        那几年,我因此而拥有许多私人空间,我在自己家或者亲戚家的村落里,到处游荡。我遇见各种陌生的目光,虽然害怕这种陌生,但随时可能现身的爆竹给予我希望和动力,敢于胡乱行走。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岁月,我都是在自己的空间里度过的。我到处考察地形,画地图,经营我的植物园,制作变形金刚和八大天王的兵器,翻抄整理有关天文学的资料,捕鱼。我的性格就在那时形成了最初的结构。直至如今,它顽固得难以改变。只不过这一个人的空间逐渐往回退缩,开始集中在写作和阅读上。我并不知道这样一种人生是否健康,我只感谢岁月赐予的这些时光,它们搭建在一起,几乎是我可以回归的唯一旧居。我喜欢回忆它们,我越来越感觉到一种生活在逝去。那是命运赐予我的八十年代。我的童年。对于我而言,它不仅仅是记忆,永远囚禁于过去,像一只密实的茧。它不可能被时间挽救,却可以是时间本身的复活方式。
        七
        当然,收集火药不仅仅是为收集这个行为本身,它不同于邮票、火柴盒、糖纸、香烟壳,收集邮票这些东西,是为了挽留时光,汇聚即将逝去的事物,并尽可能保持其原貌,而收集火药纯粹为了让它变形,变成烟花,让它以我希望的形式消亡。乡村的夜晚太寂静了,夜幕弥漫开来,令我的遐想飘逸开去。焰火可以改变夜晚的形式。在乡村,家里的电灯电视已经在室内实现了这种改变,而烟花是室外落实这种改变的事物之一。就像去画地图、画图画、用塑料泡沫制作变形金刚、用铅丝仿造《天空战记》八大天王的兵器、用竹子做蜡烛,强烈的占有欲让我试图去自制烟花爆竹。制作烟花,毫无疑问地缓解了我对春节的思念之苦。可这个工作不那么简单。
        需要的原料除了火药之外,还要有外壳。外壳的最初来源是正月开头几日的清晨去捡回来的燃尽后被弃置在各家稻地上的烟花壳。最有用的是地面喷花类烟花。我收集来的火药不足以制造出那种长筒吐珠类烟花。我给那些燃尽后依然具有火药清香的外壳灌上火药,插一根鞭炮上拆下来的导火索,再用一张红纸封上,看上去很像回事。只是这种外壳的体积一般很大,而且晚上试验的结果并不理想,由于火药种类不一样,喷出来的火焰并没有那么高,有气无力,像酒醉的流浪汉一样东倒西歪,而且以火焰居多,并没有绚丽的彩色颗粒。即使如此,我已经很有成就感。
        晚上我常常在自家的平台上试验自制烟花。有时候我会把邻居芳芳喊出来,她家的平台正好与我家的相望。芳芳对火药之类的东西并没有那种极度的热爱,可我们是邻居,又是从小在一起玩耍的伙伴,我希望得到她的认可。结果我并未从她那里获得令我骄傲的溢美之词,我的烟花表现得并不积极,她和妹妹芳圆观看之后,甚至有些失望,可这没有影响到我的激情。
        渐渐地,用现成烟花外壳装上火药制成喷花类烟花,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野心。我开始构思一种小火箭,它能飞向高空,就像街上卖的钻天鼠烟花。但现成的钻天鼠外壳并不容易找到,它升空后就爆炸,粉身碎骨。终于,我在村子里的一次游荡搜索中,捕获了芳芳家扔掉的一架电视天线,天线上有许多铝管,手指粗细,正符合我心目中的火箭大小,我如鱼得水。天线管子是铝制品,很轻盈,又足够坚硬,不会像硬纸板那样轻易被烧坏。我把天线管子折成手指长短,一头用老虎钳拧紧,中部塞上火药,装上导火索,另一头压扁,以增加燃烧的火药喷射时的阻力。这一项发明又是我的天文学计划之一,我对外太空充满好奇,总是试图弄出一些东西来让它飞向太空,虽然我的小火箭能飞的实际高度只有两三米,毕竟它像烟花一样飞出去了,而且在夜空中划出了我最初在邻村看到的那种火焰弧线。我觉得它很美。
        那几年,我对新年的盼望到达极点,就像一锅水在持续加热中走向沸腾。春节意味着可以向建伟们展示自制的烟花。它们丑陋不堪,夜晚却能够掩藏其寒碜的外表。它们点燃的那一刻,终于从我的反复演练的想象中出生到这个现实世界,在夜晚的身上描画出我设计的图案。虽然自制的烟花燃放出来远不及街市上买来的华丽。可我无比热衷于这件事。一年的设计、制作都是为了春节的表演。我对春节的盼望,是非同一般的。春节就好像是一艘定期出发的宇宙飞船,我所有的演习、准备工作,都是为了到这个时候驾驶它去我的幻想世界飞行。
        八
        九十年代中期,全国的烟花质量急剧下降,各种由假冒伪劣烟花引起的不幸事件频频发生。芳芳在放一个手持烟花时,被炸伤了眼皮,那个春节,她的一只眼睛一直生活在纱布和药棉之下。我家的烟花在弟弟燃放时也爆炸了,虽然没有伤到什么。劣质的烟花甚至夺去了人的生命。附近村子里一个男人被一只突然爆炸的半米高的礼花炮炸飞到河里,家人打捞了一晚上不见其尸体,直至第二天亮,才捞起来。除了烟花,那几年的爆竹也开始不行了,常常会在未及升空前就在地面炸开。于是,电视里报纸上都在报导全国各地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新闻。大城市首当其冲,如北京、上海、杭州。其次是中小城市,如湖州、嘉兴,到后来甚至我家附近的新市镇上,烟花爆竹买卖、燃放也被逐渐限制,往日能摆满整整一条健康路的烟花摊子,如今只剩下经过严格检验后侥幸存活下来的摊位,在街边寂寞地匍匐着,零零星星,默默无闻,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就好像阔家子弟一下子堕落为衣衫褴褛的乞丐,往日不可一世的嗓门如今变成唯唯诺诺的乞怜之声。
        当然,在农村,烟花的燃放是禁止不住的,只是其质量实在堪忧,许多人的兴致被压抑下去,像我这种狂热的烟花癖,那几年都异常谨慎起来,把烟花绑在屋前的树杆上,并不敢持于手中。虽然我燃放爆竹的勇气与日俱增,已经可以站在阳台上把爆竹拿在手中再点燃。可是这几年,爆竹会随时爆炸,并且确实曾经炸到过我手指,我只能又回到地面,乖乖地把爆竹立在地上。不能成功燃放的烟花和爆竹随之增多。这对我来说,却是值得庆幸的事。我床底下的金色铁盒里,火药的厚度与日俱增。
        随后,我去距离家乡三十公里的城关镇(后来改名乾元镇)念高中,又去一千六百公里外的西安上大学。岁月像车辆,把我悄无声息地带离故乡,带离了童年。我对烟花的狂热欲望尽管不减当年,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羞于去捡别人扔在家门前桑树地里的那些未能成功燃放的爆竹。比我小五六岁的堂表弟妹,甚至慢慢成长起来的外甥们,开始整天拿着一盒盒皮皮炮,到处跑来跑去,欢天喜地地享受新年,他们逐渐占据了我在时间里的位置。那个时光赐予我的乐园一般的地方,它太狭小了,再也不属于我越来越高的身体。我明显感觉到年龄在慢慢地向那个被大人们拥挤在一起的社会走去。家里的老房子在二零零零年春天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在江南各处流行的方正的楼房,那种线条优美的黑瓦房顶被遮蔽在死板而难看的稻桶圈里。建造房子的时候,是我在德清一中的最后几个月,正在准备高考,我开始设想未来的大学生活。许多童年时维系梦想的东西,在拆房子时被毁坏、遗弃,我未能挽救。贴在墙上的地图、彩笔画、一抽屉运河里桑树地里捡来的稀奇古怪的什物、东门外的植物园,以及那只装火药的铁盒,都不翼而飞,彻底消失在记忆里。我的烟花时代就此终结。
        如今,我住在城市,小区里偶尔会见到五彩缤纷的烟花,而且基本上都是礼花炮。我过年回家,已经拥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去购买各种烟花,但是再也享受不到在贫穷和羞涩的限制下燃放那么简陋的彩明珠、自己仿造的更加简陋小火箭和喷花烟花时那种兴奋感了。我对烟花的热爱却依然那么强烈,我把这种爱和记忆囚禁在内心深处,就像藏匿一段珍贵的感情,偶尔把它们释放出来,让它们在我眼前任意走动。这时我才确信,我经历过的那一段绝无仅有而刻骨铭心的岁月是真实的,是我的确拥有过的,它并不仅仅是一个梦境,我在那里用无数烟花涂饰了乡村的夜晚,也修饰了自己的童年,我曾经那么快乐而满足,它从来不曾死去。
        雪:一个世界的逝去
        一
        我对雪充满记忆。童年的故乡每年都会寂静下来,迎接一场自己的雪。
        自从我离开故乡孟溪,去外面上学,雪就见得少了。或者,见到的已经不是我想见的雪。也许我记忆中的雪太顽固了,拒绝一切新的元素进来。其实,何止是雪,各种事物最美好的光泽都停留在了过去。这似乎是一种疾病,它在我身上发作了。以至于我每年冬天回一趟家,似乎是为了找回丢失在孟溪的往事和旧物,这简直是去疗救记忆逐渐毁灭的疾病。
        时间涂抹着世界,事物以及人们逐渐地面目全非。记忆中的节日、亲人、田埂、树木、桥梁似乎都不在了——雪,一年比一年小,以至于快要绝迹,就像那些濒危动物。小时候,母亲为我描述过故乡的鹿、竹叶青、一肘长的鲫鱼、翠鸟、刺猬、青蛇、大螯河蟹、啄木鸟已经一去不复返。
        我绝不是怀旧主义者。我是在悼念一个世界的逝去。
        童年时故乡的雪,浩瀚的白雪,在我内心沉淀为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我的记忆深处总有一片漫无边际、宁静肃穆的雪铺展着。我不断回去。在文字里,在梦境中。它让我静下来、慢下来。
        我的童年永远留在了八十年代。我时常庆幸出生在那样一个年代。八十年代,一种旧的生活尚未逝去,一种新的生活刚刚到来。我有幸攀援在一个时代的尾巴上。据父亲说,浙江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比其他省份要滞后,在我出生的那一年才开始实施,我是伴随着这种新的经济体制的诞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在家乡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一切进行得更慢。我心目中的世界存在方式几乎全部留在了八十年代和那个村子。
        有一些事物,我是亲身经历过的。现在故乡的孩子大概没有机会了。一望无际的金黄的油菜花,蜜蜂嗡嗡乱飞,泥墙上满是蜜蜂洞;孩子们在尚未被春水浸软的水田里奔跑,手里攥着风筝;或者提着篮子到菜花地中间剪一种叫棉絮头的草,用来做清明节的芽麦圆子;到浩瀚的对孩子来说犹如森林的桑树地里摘桑椹,吃得满嘴紫红色,第二天的大便都是类似的颜色;到东升浜里看蟾蜍成群地交配;看从水上远道而来的捕鱼者,把巨大的网伸向水草底下,敲打水草,然后抽出来——一堆活跃的鱼:鲫鱼、鲳鱼、黄钉(黄颡鱼)、鲶鱼、螃蟹;或者,放学后扔下书包去钓龙虾,只需在绳子上拴一条蚯蚓,龙虾就疯狂地上钩;端午节,家家户户飘来粽子的香味;阴历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萨生日,老人们在自家门前把冬青树叶架在一捆桑树枝上,烧香念佛,孩子们则拿了大把的地藏香,把家门前凡有泥土的地方插遍,让谷场变作星空,第二天还要比赛晨起,去搜集粉红色的地藏香棍——这是孩子的宝贝,一种挑签游戏的工具;过年前几天,村里要打年糕,灶火的地点每年轮一户人家,我们就在旁边看住灶火,急切地等着大人们用一根细小的棉线切割年糕,吃多出来的年糕头;大年三十,到各家观看形态各异的烟花,然后在谷场上做游戏;雪会如期降临。一夜大雪加上一夜北风,让泥泞的路冻结起来,便于行走——大家都步行去做客。
        这一切都没有了。如今的小孩放学回家是好几个小时的稀奇古怪的家庭作业。桑树地几乎全被平整,剩下了小桑苗,一目了然。芽麦圆子没人做了。上海的超市覆盖了新市镇,超市里什么都是现成的,况且已经没有几个年轻媳妇会做麦芽饼、包粽子了,渐渐地大家会忘却这些手艺。孩子们不知道风筝的做法。油菜地只剩下零星的小块。当时的大人快成老人了,现在的大人忙碌地来回在去乡镇企业的路上,骑着速度极快的摩托车,交通事故逐渐增多。每次回家,我总是看见埋没在草丛中的那只打年糕的石臼,青苔早已爬上它的身体。过年,已经没有人串门了——都围在春晚前消磨一个夜晚。
        雪已很少下了。我说“了”的时候,又一次感觉到了这些事物的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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