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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修辞

发布: 2012-8-23 15:45 | 作者: 胡桑



        四
        除夕夜,东升浜这个冬日夜晚的村庄,从往日的静谧的河谷走向热闹的顶峰,人们一般吃过晚饭就纷纷入睡,而在除夕夜,大家就到处窜门,插科打诨,孩子们则跑着去观看各家的烟花。家里贫穷,很少买烟花,只是一两根普通的彩明珠,或者一两只地面喷射类的火树银花、春天垂柳、天女散花什么的,但其他人家总有许多种类。吐珠的、喷花的、旋转的、火箭型的、地雷型的。对于我而言,观看别人放烟花就可以抚慰对烟花的无比渴望。我先到左右邻居建伟家和芳芳家。再到村子东头的宾宾(文松阿爹的孙子)家、丽丽家,然后穿过一片桑树地,到北边的大伯家、小妹家、丽萍家。我平时极为羞涩,不愿与人说话,母亲让我去某某家借点盐、盛碗饭,或者借一些劳动工具,对我来说都是十分艰巨难堪的任务。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别人,如何到招呼,一旦与其他人说话,我就紧张,词语就绊倒在喉咙口,磕磕绊绊地到达对方耳朵,已是一些残疾的句子。别人听我说话,总会侧过耳朵来,显示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这又一次增加了我的紧张感。我的发音器官能够良好地适应汉语的声音,是在离开村庄去外地上学之后,才慢慢开始的。在这种语言能力的影响下,如今,我讲起故事来极其笨拙,这是无法治愈的语言后遗症。那时候,与人交流,犹如精神的折磨,躲之唯恐不及,这导致如今我善于倾听而不喜欢诉说。但在除夕夜,我放松了所有警戒,让周围的人随意入侵自己的意识边疆,大概是因为别人家的烟花在诱惑我。我知道家里穷,从来不敢要求父亲买某种类型的烟花,他买来什么,我就燃放什么。即使那样,我已经足够满足。可是,当我见到村上其他孩子燃放的千奇百怪的烟花,内心的平衡就被打破了。村子东头的宾宾家,曾经放起了鸟蛋炮,一个个红色或绿色的塑料圆球,点着引线,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炸得满地都是。鸟蛋炮的霸道的繁盛样子那么吸引我。摔炮,是我在城关镇上的一家钢材厂里第一次见的,我和父亲坐车去看望为钢材厂看门的西海阿爹,厂长的儿子就有一包摔炮,一种用纸包成一小团的东西,往空中一抛,掉在地上,就会啪地炸响。事后我去捡炸过的摔炮,外面的纸已经炸裂,纸内包裹的是一些细碎的白色砂石,散发着火药味。我却从来没有在市场上见过这种东西。几年之后,这种摔炮就衍变成小型鞭炮的模样。头上没有引线,而是一团干硬的黑色火药。将火药这一头对准地面摔去,就会炸开来。再过几年,等我去另一个小镇上中学,回到家乡,看到孩子们在玩的是一种擦炮(方言叫作皮皮炮),和原先的摔炮一模一样,装在一个类似火柴盒的长方形盒子里,盒子两侧拥有与火柴盒一样的磨砂纸,在上面迅速地擦一下皮皮炮带火药的一头,它就被点燃,并嗤嗤地冒出火花,然后甩去出,火花变成浓烟,过很久才会爆炸。
        家里祭拜祖先和各种菩萨时,燃放爆竹的机会,我是从来不肯错过的。可我很害怕爆竹,总觉得引线太短,在我来不及跑开前,就会炸伤我。但恐惧与诱惑总是成正比的,越恐惧,越是喜欢燃放爆竹。点爆竹的手常常在发抖,点着的香刚碰到引线,就迫不及待地跑开,而引线纹丝不动,这样折腾好几回才能让一根爆竹升天。
        五
        祭祀的时日毕竟是少数,除夕夜更是遥不可及。对烟花的渴望,让我千方百计去寻找替代物。那时,小孩子中间流行一种东西,它没有名字。把钨丝已经烧断的白炽灯泡敲碎,取出里边的芯柱,然后须极为小心地敲碎芯柱,得到最内部的空心管,一根比火柴略大的玻璃管,一头是被焊实的,另一头敲下来的时候就是敞开的。往这只小玻璃管塞进从火柴头上刮下来的红色粉末,火柴棍正好能将这粉末抵到管子底部又能顺利拔出来。然后,等到夜幕降临,把玻璃管放在一块砖头上,开口一端朝向外面,用火柴烧烤焊实的一端,稍等片刻,里面的粉末就会化作火焰冲向夜空,并啾地叫起来。在买不到烟花的日子,这是慰藉的极好办法。只是这种玻璃管使用过几次后就会发黑,随后就要报废,碎裂。所以,在一段时间里,我整天在村子里的屋前屋后,弄堂里,桑树地里,搜索废弃的灯泡,敲出最里边的小玻璃管。
        小时候,还流行过一阵玩具火药枪,被做成左轮手枪的样子,和自来水枪、画片(方言叫洋片)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流行起来。火药左轮手枪里安装子弹的转盘,被改造成一圈带有凸起物的装置,弹药是塑料做的,圆环状,每一环八颗子弹,子弹其实是塞在塑料小杯里的火药块,在枪栓的急剧撞击下就会爆炸,然后冒出青烟。湾里和邱家浜的男孩子比较贪玩,鬼主意很多,比如剑锋、建华、晓炎、炎峰,玩物总是比我们东升浜的孩子们要多,他们制作出一种铁链火药枪,从自行车链条上拆下一节,每一节正好有两个小孔,装在用铁丝完成的手枪枪口处,在孔里填上火药,可以是火药枪的弹药里倒出来的,或者是火柴头上的粉末,在一根用皮筋绊住的细铁杆子的撞击下,就会出现和火药枪类似的效果,甚至威力更大。我曾经在他们的启发下制作过一把。
        我又去捡燃放过程中没点着的鞭炮,到晚上,如果引线尚存的,就先点一支香,以此为媒介,点着鞭炮的引线后一个一个地往空中扔,冒充闪光雷。有时候,这些鞭炮是从家里祭祀用的整封鞭炮上偷偷拆下来的。如果引线失踪的,就折成两半,点燃后会嗤嗤地喷射出红蓝火焰。不过这得小心翼翼,不然会烧及手指。有时候比较幸运,能捡到大爆竹。这些多半是引线受潮,烧到根部时就熄灭了,才被大人们遗弃,我就趁人不注意去捡回来,在引线处往里挖掘,就像给桑树挖蛀虫,或者挖墙上的钉子,见到引线,往外拉扯出来,就可以燃放了,这种爆竹更需谨慎,它的杀伤力很大,引线又如此之短,极容易殃及自身。有一次,我刚点着引线,它就爆炸了,火焰撞在脸上,剧烈的疼痛,耳朵就像开进了一辆火车,轰鸣不已。
        六
        当然这只是给漫长的等待岁月的一点小安慰。我心里惦记的却仍是春节。那意味着镇上到处是烟花摊位,乡村小卖部也会临时卖一些。即使没有钱买不起,看着这些长短不一、形态各异的烟花,就很快乐。我极其喜欢烟花那种画满各色圆圈和火花的包装。临近春节,父亲每年会买一些烟花,虽然不是很多,但足以令我兴奋一阵子。长支的烟花存放在楼梯间或者楼上,短支的玩具类烟花藏在灶心洞里,以防受潮。有一年,父亲买了一个锄头柄大小的喷花类烟花,比一般的要大些,更漂亮一些。我如同嗅到鱼腥的猫,坐卧难宁,趁父母不在,就偷偷爬上灶台把它取下来,仔细观察,读燃放说明,欣赏它身体上的图案,五颜六色的火树,然后找到引线,轻轻地掰开,开始幻想吃过年夜饭,我如何将其置于地上,点燃这根神秘的引线,燃烧的火药如何从顶端封口的红纸里窜出来,形成火焰的瀑布。然后偷偷放回去。过一段时间,又忍不住取出来玩弄。以致于顶端的红纸被我戳出一个口子,引线有些松动,在年三十的晚上,这个烟花就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引线冒了一会烟,随即悄无声息。这个哑炮成为我的烟花研究的第一课。我像拆解家里的闹钟、电视机、风扇一样,把它一层层剥开来。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内脏,这样我就弄明白了它的工作原理,火药很多,而顶上的隔层只有一个细小的开头,火药就是凭借腔体内的压力从那里喷射出来的。而且我真正目睹了一种能产生色彩的火药。它往往比鞭炮的火药要黑,爆竹的是银灰色的,烟花的大多是深黑色的。喷射类烟花就像沉积岩一样,由许多层火药构成,每一层的颜色略有变化,在燃烧过程才会出现不同色彩的火焰。爆竹的火焰和它有些类似,只是仅有两层。下面一层是黑火药,最底部只以纸团塞住,黑火药燃烧时冲破纸团,爆竹就可以飞上天去。中间有红泥铸就的隔层,隔层往上是银白色火药。银白色火药两端都由红泥隔层包住,点燃时,巨大的压强导致爆炸。于是,我得出结论,银白火药比黑火药的爆破力更强大。
        这一次烟花的解剖工作只是一个开头。以后我就开始解剖各种烟花,包括手持的筒子型烟花,即所谓的闪光雷、彩明珠,我曾专门买来一支八发的闪光雷,拿回家一层层剥开,这种烟花的引线相当长,从口子贯穿到底部,与爆竹那种银白色纸状引线不一样,它的引线酷似乡下种田用的秧绳,绿色,线缕的纹路清晰可辨。每一颗彩珠是珍珠大小的东西,硬硬的。
        随着对火药渐渐熟悉起来,我开始收集各种废弃的烟花爆竹。比起烟花来,鞭炮爆竹更多一些,容易寻找。正月最初几天里去走亲戚的时候,总能找到人家门前燃放未成被扔在外面的爆竹,以及散落在地的未燃的小鞭炮。
        有一年中秋,远在城关镇的西海阿爹托人捎来一盒月饼。月饼的盒子是铁质的,长方形,金黄色。这只盒子被我占为己有。一开始我存放一些小玩意。等到我爱上收集火药后,它就开始变成火药箱。最多的时候,火药能装到大半盒,看着令人心潮澎湃。
        在初中的化学课上,我了解到火药的成分:硫磺、硝石和木炭。据说一些老宅的阴湿墙壁上会长出硝石。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发现,邻居建伟说他曾经刮到过这种东西。午后,大人们都午睡去了,我就去每家的北边背阴的墙上寻找这种硝石。大多墙壁上爬满了苍老的苔藓,我只在芳芳和丽萍的祖父小阿爹家(丽萍家搬走后留给他的)的旧屋背墙上找到一些白色晶体一般的东西,就刮了些回家。结果,它们在火柴的烧烤下毫无反应。这令我十分沮丧。我当时竟然没意识到,虽然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木炭,硫磺这东西却太稀少了,即使找到了硝石,我也是不可能制成火药的。
        自制火药计划失败后,我就一心一意地收罗鞭炮爆竹。但在中学课堂上学习到一点关于火药的知识,它到一定温度会自燃爆炸,这令我产生了新的恐惧。那只装满各种火药的铁盒子就藏在床下,用两条长凳和三块长松坂搭成的小床。尤其到夏天,我总担心这只盒子会剧烈爆炸。我常常爬进床底取出来观察它的动静。每次掀开盒盖,一股浓烈而好闻的火药味潜入心脾,正如我当时觉得汽车里排出的硫磺味也是那么甜蜜。如今我对汽车尾气十分反感,它几乎令我窒息。但火药味对我的嗅觉来说,依然是美妙的。春节期间,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火药味,总令我激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乡村与火药朝夕相处的日子。
        收集爆竹对我来说是快乐而隐秘的事。小时候,很多行为总是很私密的,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即使再亲密的朋友,也不愿与之共享其中的乐趣。我收集火药几乎像偷窃一般。九十年代初的那几年,我在春节期间的主要工作是借着做客的名义,到各个村子画地图——那时正处于对地图的狂热时期,描摹村庄的排布、河流的走向,另外一件事就是捡爆竹。画地图比较容易隐蔽,凭借很强的记忆力,我可以先实地考察,回家后再偷偷描画。但爆竹是必须当场带回家的。而且爆竹体型较大,不容易隐藏。我把爆竹藏在衣服里,那几年,我春节的外衣是姨母送给我的一件貂皮衣,她本来是买给我的姐夫即琴红姐姐的丈夫的,可他不知是穿不上还是嫌难看,最后转送给我。这件皮衣的好处是比较宽松,下摆很紧,前面拉链拉上后,衣服里可以藏许多根爆竹。有时候,刚下过雨,爆竹是湿的,我竟然也将它们装在外衣里面。我对火药的欲望简直到了非理性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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