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秋日黄昏》
恰好有一道倾斜的光线落下来
使它们瞬间变得明亮，饱满，
在她依靠着的
秋后的苹果树下。在一座废弃的果园
我画下了它们。其实是画下了一个
带着苹果甜味的黄昏
一个人仅存的光泽，体温和甜
这是1980年的苹果。
现在是2009年。
与其说我画下了它们，
不如说我凝固了一小段已经落入深渊的时间
一个人的，濒临绝望的美
读《远雷》
明亮的午后
远处的大海波平如镜
近处的草坡上，寂静开阔。空荡荡的身体
草丛中的人，陷入白日梦中
牧羊犬肥大的耳朵盖住耳孔
不远处，一朵野花探出无辜的脑袋
日光静止不动
它穿过落叶松投下的浓阴静止不动
会有什么即将到来?
顶端的树梢，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颤
2007年12月2日
远方，远方
——致怀斯
在童年的世界里我曾看到过它奇异的光芒
成年后，我在一本书里窥视它隐约的入口
现在，四轮马车停在屋后
我却迟迟不能动身
整整一个冬天，雪落下来。落雪，
像一场告别。又像
一次重逢。
雪落着，覆盖了道路、车辙
整整一个冬天，我坐在窗前，直到
雪慢慢融化
直到车轮朽腐，它接近地面的部分，长出了鲜嫩的新蘑。
与东方某国度的一位小诗人谈论传统
如你所知，这是困扰我们这代美国人的
一个主要问题
我曾经画过一轮满月
显得疯狂和怪异，而非你们熟知的那样
在你的国度，人们吟咏明月、菊花和酒
从古至今，并不存在
理解的障碍
但在我们的传统里并非如此
对于满月，连博尔赫斯也仅仅抽象出了伟大的真诚
问题在于，你们的传统过于强大
以致成了束缚
一丛枯草、一截石灰土坡，一只废弃的渔船
相对我们的想象，自然界的任何东西
有着更为复杂的意味
我们的困难在于如何在一片荒野，建造自己的果园。
正如你的困难在于：如何重新安排头顶的明月
以及菊花和酒
2008年12月31日
向晚的果园
向晚天冷。宾夕法尼亚冬天的黄昏
总是来得很快
似乎是一眨眼的事，
我眼前的画布已经一片昏黑。
只有尚未干透的颜料，还在发着幽光
黑尔嘉已经匆匆穿好衣服，下楼去了。
从1971年开始，
她成了我秘密的模特儿
作为我的邻居的已婚女看护
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
亲昵的友谊
从阁楼的木窗望去，落满雪的屋顶益发显得贫穷
黑尔嘉的背影
很快剩下一个黑点
小路尽头的果园里，风吹着剩在树梢的苹果
还在剧烈地晃动
2009年1月6日
1961年冬天纪事：雪
雪还未曾落下。
铅皮一样的天空，凝固着，一动不动。
从远处看，这幢老房子仿佛一只漏风的盒子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
装牛奶的铁桶，又湿又黑
老式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
一只产自中国的瓷杯里，茶水已凉
仿佛这个冬天所有的冷都积在里面
忽然想起一个死去的人
我喝光了剩下的茶，看见留在杯底的残雪
啊，父亲，自你死后
已有一十六年
为什么我还会继续画下那些残雪
在星期一的早晨。在库尼尔山坡以及霍夫曼的泥淖
如今，对于残雪的描摹已经替代了
你死去的悲伤
替代了你梦中模糊的造访
正如今夜，会有另一些雪
在我熟睡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落下。或者曾经落下
2009年1月8日
1962年冬天纪事：冷
1962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早
我还在琢磨如何画出
覆着霜的苹果色泽
一场大雪，落在了我的画布上面
在阴暗的阁楼里
当我画下孤独的老人，査士达?卡文迪
似乎看见
一只被压榨的苹果，在黑色的时光里
逐渐丧失自身的水分
当我画完最后一笔，仿佛一支乐曲悲怆的尾音
戛然而止
那些未曾说出的话语和光，被沉淀下来……
雪停了，但冷还在继续
隐约传来的狗吠
似乎被冻成了冰块，一坨一坨掉在地上
2009年1月16日星期五
而我已不在
——悼念怀斯
在你将熨烫好的衣物放到床头
并且仔细地捡起一根落在枕边的银发时
而我已不在
在你将晚餐的刀叉摆放好，习惯性地
为我拉开餐桌的靠背椅时
而我已不在
在你在果园里散步，试图将胳膊伸进我的臂弯时
而我已不在
在你不远万里来到査兹弗德
或者库辛村
寻找那些画中对应的事物
在你走进阴暗的地窖、柴房或者通过阁楼的窗口眺望库尼尔
土坡上的残雪、腐烂的果实以及破损的牛奶罐
在你在日落之际凝视一个村庄最后的光芒，试图理解
一个人微小的宇宙时
而我已不在
在你在遥远的东方，一个类似于库辛村的海滩，
抚摸那些废弃的渔船，陷在沙滩中的贝壳
以及同样劳苦、沉默和坚韧的人群，并试图通过诗歌和我交谈
而我已不在
在你在黑色的葬礼上，收起攻讦、批评，
用雨水、白色的花瓣和一个国家的荣誉
装饰我的灵柩时
而我已不在
多年以后。在你又一次检视那些留在画布上的光影
修补干燥脱落的颜料，裂缝、挂钩、水槽、落羽
静静腐烂的原木，
并且从那些阴冷、孤寂的事物中感知到“生”的气味时
而我已不在
2009年1月23日星期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