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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而又易碎的人性之光

发布: 2012-3-01 17:53 | 作者: 辛泊平



        苏联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说过“就在看来,我们的时代似乎正处在一个完整的历史周期的最终高潮,其间一切大权都操在‘伟大的审判官’领袖‘杰出人物’手里, 他们的动机在于将社会改造成更‘公义’、更理性的组织。他们企图支配群众的意识,灌输他们新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的理念,命令他们改革生活的组织结构以增进大多数人的福祉。……这样一来,个人为了追求进步,以挽救未来和人类,遂专心致志于活力充沛的外在活动,却把属于自己的最具体、最秘密也最根本的一切全都忘了;由于身陷全体的努力中,他分身乏术,以致低估了自己心灵本质的意义,其结果乃是个人与社会之间越来越难以排解的冲突”(《雕刻时光》)我们不是反对表现意识形态的电影,但前提是,意识形态只能是人物的背景,而不能是电影的指挥者。无论多么正确的理念,也不能剥夺人类的本质意义。在这方面,伊朗电影做得漂亮。在我看到的影片中,没有那种脸谱化的政客和道德家,也没置身于众生之外在空中布道的假先知,而是普普通通的人们,是他们卑微的存在,沉重的苦难,以及星光一样微弱的希望。
        所以,我喜欢伊朗电影置身于政治选择和主义之争之外的态度,他们深知其中的危险,所以,他们在电影中搁浅政治和民族,而是把更关注留给了活生生的生命个 体,和本质的关怀。当然,按照乔治奥威尔的观点,你拒绝政治也是一种政治态度。这种泛政治论不是没有道理,关键在于,我们在艺术里如何处理这种关系。在伊朗电影里,那些苦难的背后当然有制度的原因,但他们没有像我们曾经做那样,把所有的罪恶都归于人吃人的社会,更没有那种程式化的血泪控诉。他们挖掘的是具体困境中的人的怀疑与选择,彷徨与坚守。即使那个为了自己的婚姻而要把自己盲人小孩送给他人的父亲(《天堂的颜色》),即使那个不知为何要选择自杀的轻生者(《樱桃味》),你可以从道义上质疑,可以从伦理上谴责,但你不能把他们当成解决主义的符号,不能把他们看作处理政治的背景。他们都是具体的生命,有对于他们来说是重如泰山的生存困境。那些问题不是似是而非、可有可无的,它们就在眼前,无法逃避。在他们认为的漩涡中,人性袒露无疑。自私,不负责任,逃避,怀疑,嫉妒,压迫,等等等等,人性的阴暗被放大,潘多拉的盒子随时打开。然而,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那被挤压、被伤害的人性之光才显得那样可贵、那样 温暖。我们无法忘记一个残疾的撒旦骑在一个也是残疾的孩子身上那种让人绝望的阴冷,无法忘记一个父亲要带着亲生儿子去一个陌生地方的那种让人心碎的残酷; 然而,更让人难忘的还是《手足情深》里那割舍不掉的手足情深,《小鞋子》里小男孩对妹妹的幸福承诺,以及他们对比他们更弱小的生命的怜悯,《麻雀之歌》里一家人对生活一点点改观的欢乐和梦想,是所有影片里作为背景出现的底层人之间互相帮助和相互祝福,即使就是送给邻居的一盆汤,即使就是给病人一句简单的问候。它虽然微弱,但毕竟有光;虽然无法彻底改变一切,但毕竟就在身边,它是让人活下去的最后理由。可以这样说,伊朗电影人,用他们的作品,在苦难的大地上守护那温暖的人性之光,并藉此照亮在生存的隧道里匍匐前行的生命。
        伊朗电影特别善用儿童视角。但又不是那种透明的童话,它的沉重是现实的,不是来自梦境,而是可感可触。可以穿越那虚无的意识形态。在《小鞋子》里,那个因 为丢失了妹妹鞋子的男孩,他的眼睛里一直饱含着泪水。然而,那泪水不是我们预想中的救赎之泪,那是生存困境对孩子之梦的压迫,是孩子无法排遣的孤独和忧伤。用不着什么“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之类的廉价教诲,在扎人的生存面前,那些关于救赎的话题显得矫情。同样在《白气球》里,你也无法剥夺那个渴望小金鱼的小女孩的眼泪,因为,那是她对抗世界表达委屈的惟一方式。对于孩子而言,一个金鱼就是一个童话的世界,一双鞋子就是一个美丽的天堂。它们不是虚幻的棉花糖,而是具体而温暖的生活品,在孩子的心中,它的意义和价值,远远胜过那种隐喻式的信仰乌托邦。
        善于用镜头的反复表现主题和心理,尤其是长镜头的广泛运用,几乎是所有伊朗导演的手法。在《小鞋子》里,是兄妹两个在小巷深处的奔跑和换鞋,在《天堂的颜 色》里,是那个盲童在泛着金色光芒的麦田里抚摸着麦穗的微笑与行走,在《樱桃味》里,那个汽车缓缓在黄沙行驶的镜头几乎长到了我们耐心的极限。然而,导演似乎根本不关注观众的感受,他还要一再重复,兄妹俩个的换鞋镜头重复,盲人孩子在田野的镜头重现,而那辆汽车行驶在高坡上的镜头几乎占据了整个电影的三分之一。那是一种独特的电影语言,相同的镜头在不同的时刻表现的是主人公们不同的心理和变化。它是一种有意义的有目的的蓄势,考验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耐心,还有我们的心智。习惯了浅层阅读的人们,可能会习惯那种冲突不断、高潮迭起的故事,比如武侠小说,比如警匪片,然而,那种由导演控制的节奏其实是一种媚俗和妥协,他要得就是观众的高度紧张和强烈的期待,只要那样,你才会心甘情愿地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在他预设的因果里完成你对世界人生的再体验。然而,那种长镜头,才是导演的诚实,和对观众的尊重,因为,只有经过剪辑的生活才有那种的冲突,我们经历的生活就是那样拖沓得让人心慌,就是那样来路未明、去路苍茫得让人绝望。而且,长镜头的运用,可以让观众有充分的思考时间和参与的空间,你可以自己进入角色,在镜头背后,与故事的主人公对话,补充他的过去和当下,从而深入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他灵魂深处的强烈的纠葛与细微变化。
        和那位悬疑大师希区柯克一样,除去淡化时代背景之外,伊朗导演似乎也喜欢用暗色调,弥漫着风沙的乡村,寂寞无垠的沙漠,即使是城市,也是灰色的,缺少我们 常见的那种光怪陆离的现代感。但这种暗色调确是展开故事的迷人之处,因为,那些灰色地带,埋藏着太多的普通人的“被遗忘的存在”。而那些故事本身,也基本都是这个底色,它和故事主体互为映衬,相得益彰。忧郁的色调本身,不仅仅是一种烘托手法,就是那些导演的叙述风格或者说讲故事的声音。它是电影不可分割的 部分,从中,我们可以发现故事推进的某种机缘,我们可以感受故事主人公们的生活现场,以及他们浊重的呼吸。当然,这种色调的选用,也是对那种大场面模式电影的挑战,它诉诸思考,而不是简单的视觉冲击,所以,它只是对有效的观众有效,对于以浅层消遣为目的的观众,那恐怕是一种折磨,或者说,是对习惯性思维的 一种洗礼。
        演员的本色表演,也是伊朗电影给的深刻印象。尤其是《小鞋子》《天堂的色彩》《背马鞍的男孩》《谁带我回家》,那些孩子,没有演员的背景,只有质朴的表 现,而那种没有经过修饰的质朴却那样直抵人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正因为那种没有经过过滤的原生态表演,才让观众生出那种感同身受的悲喜。我特别喜欢《小鞋子》里的男孩,据说就是一个没有表演经验的男孩。但他那忧郁的眼睛已经永远定格在心灵深处,而且,会不时惊扰我渐趋麻木的神经,让我感到一丝丝的疼痛,一缕缕的忧伤。正如瑞典电影大师柏格曼“没有哪种艺术能像电影那样超越一般感觉,直接触及我们的情感,深入我们的灵魂”(《魔灯》)。那种弥漫的感觉会提醒你,对亲人的承诺永远要大于世俗的荣耀,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感动的、最让人温暖的,不是物质的富足和享乐,而是那如珍珠一般温润晶莹但又易碎的人性之光。
        2011-11-10夜 11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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