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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齐奥朗《解体概要》

发布: 2012-2-16 20:24 | 作者: 凌越



        因为完全脱去了场景和叙述的外衣,齐奥朗的文章一开始就将自己的言辞置于白热化的思辨之中,一种赤裸裸的高烧。状态好的时候,格言与警句如几束炸弹般被掷出,但是它同样没有场景和叙述作为缓冲地带,思维偶尔的短路也将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波德莱尔在场景里横向的铺排,其实也可视作迂回着向内。波德莱尔的眼睛和大脑在协同工作,它们相互配合从容而优雅地走入深渊,而齐奥朗则像一个盲人深陷在大脑沟回的迷宫里,逻辑之链向内的疾进是其关注焦点。说到底,齐奥朗关注的是思想的纯粹性,是关于思想的思想,“唯一自由的精神与存在和客体完全无关,只不断增加其自身的空虚。”在这里,齐奥朗达到了诺瓦利斯曾经到达的高度。早在1799年,诺瓦利斯就曾得出过颇富前瞻性的观点:“人们所犯的荒谬而令人惊讶的错误是相信他们使用的语言与事物相关。他们没有意识到语言的本性——语言唯一关注的只有自身,这使得它成为一个如此丰富奇妙的谜。当一个人仅仅为了说话而说话时,他所说的正是最新颖、最真实的事物。”既然语言的现实地基只是一种幻觉,既然“在每一种说法下都躺着一具尸体”,精神的舞蹈将结结实实地扎根于虚空之中。至少,齐奥朗就是这么看的,他的词句就是精神的狂舞,既虚幻又迷人,而意义不过是他的词句偶然捕捉到又随即放弃的玩物,而所谓的“真”则恰恰存在于词语癫狂的状态之中,它从来不会乖乖地自动投身到你的脑海之中,为了这逝去中的攫取,你必须狂舞必须撕咬。齐奥朗的语句调子太高密度太大,让人目不暇接但也容易引发倦怠,对于平庸的内在恐惧催生着思维的加速度,挤压着考验着文字的韧性。当我们从齐奥朗充满魔力的语言中醒悟过来,我们几乎真的要相信他坦率的自白:“我毫无哲学天分”
        
        图说:E.M.齐奥朗
        对于像齐奥朗这样“专心投身于摧毁自我的人”,自省就是一把利斧。让人稍感意外的是,在被劈开的自我的内部,却是镇定而麻木的语词世界,如同宇宙深处模糊的星云掩饰着黑洞。内心撕裂的“吱吱咯咯”的声音势必会传递到——对应的词语,这也是为什么出色的现代诗人和学者迷恋“矛盾修辞”这一古老技法的原因。所谓矛盾修辞是指将两种性质完全对立的词语强行扭结在一起的修辞方式,比如“肮脏的伟大”、“迷人的战栗”等。一般来说,两股相反的力有益于思维空间的拓展,而且可以便捷地躲避习见固执的侵袭。
        这种使用词语的方式因为波德莱尔的大量运用而引人注目,也是法国大革命最著名的反对者德.迈斯特的核心修辞方法,他们二人对于齐奥朗文风的影响显而易见。别忘了1957年齐奥朗曾经应邀编选了一本德·迈斯特的文集,并撰写了一篇长序。翻开《解体概要》,矛盾修辞比比皆是:“虔诚的时代最为擅长血腥的壮举。”“希望如同一场灾难。”“忧郁滋养于腐蚀它的一切,在它优美的名字之下。”南辕北辙的两个词拉扯着意义的绳索,静默之魔力由此而生。在《二元对立》一文中,齐奥朗写道:“我们能够一边忍受生命的恶痛,一边摒弃着生命,一边任自己被涌出的欲望所左右,又一边排斥着欲望。”生命的徘徊演绎为词语之美,这多少有点让人失望,可反过来,被词语之手触摸过的生命黑洞则别有一番景致。
        在各种对立关系中,没有比善和恶的对立更惨烈的了。那是真正的黑洞。充斥于《解体概要》中的蛆虫、被活剥的人、棺材、腐骨等词语,使它便捷地获得了恶之表征,可如果不是通过“对立面”,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进展。“没有什么智慧是不带死神的阴影”,想想鸟儿为了高飞不断向下拍打的翅膀吧,人也只有踩着恶的尸身向上攀登。英国诗人布莱克就曾说过:“像毛虫选择最美丽的树叶产卵一样,传教士把他的诅咒倾斜给最甜蜜的快乐。”是啊,有谁可以否认在读那些瘆人的词句时,感官所获得的病态的快乐?
        禁忌圈养着意义的处女地,那里水草丰美却罕有人迹——恶在守护着它。而突破禁忌则意味着摆脱庸常之美的束缚,内心撕裂的刺耳之声则一扫美的单调,最勇敢的学者和诗人都在觊觎着那片不毛之地的壮美,波德莱尔、兰波、洛特雷阿蒙、克尔凯戈尔、尼采等等早已是新世界的探险者,齐奥朗则是这一耀眼队列中的一名新丁,“所有神话其实都沾满了我们的鲜血,而文学也一直在我们身上培养着对效果的嗜好”。如果说波德莱尔运用贫穷、堕落、邪恶之物锻造崭新的诗篇,齐奥朗则希望用同样的物件锻造崭新的思想。习见是如此顽强和固执,它将最具野心的作家逼入荒野、逼入禁忌之地,在那里收获的宝藏的确是血淋淋的,但作为一名“现代”作家,你再也不可能直接越过粗糙的贝壳抓住圆润的珍珠。
        向恶的真理敞开怀抱,齐奥朗深知其中的危险和魅力,他为此设置的安全阀是与“行动这个万恶之母”隔绝,恶因而不再与自然秩序直接对立,而是属于意识的范畴,相反“宽容和鄙夷所具备的那份漠然,却能使时间变得非常舒适地空洞”。他进一步从反面加以论述:“一切道德对善良都构成威胁,唯有漫不经心能拯救它。”齐奥朗书写了多少恶狠狠的字句,书写过多少让人恶心的事物,可是说到底你仍然会对他感觉亲近,你并不真的觉得这位作者就是一个“恶人”,因为“人们所犯的荒谬而令人惊讶的错误是相信他们使用的语言与事物相关”——在此我们需要再次引用诺瓦利斯的这句名言。正途已经被伪善彻底阻断,而恶之小径倒出人意外地生机勃勃。在人类生活中,唯有卑贱的部分能获得最丰富的意义,而诅咒也就是最实际的走向祝福的途径。齐奥朗仍然在用自己近乎耸人听闻的言行践行着那句永恒的名言:“向下的路就是向上的路。”
        
        图说:齐奥朗《解体概要》
        在1937年移居巴黎之前,齐奥朗出版了罗马尼亚文的《在绝望之巅》、《欺瞒之书》、《罗马尼亚的变革》、《眼泪与圣徒》等著作,这些著作一开始就奠定了贯穿齐奥朗整个创作生涯的激昂狂热的文风,其中透露出的反犹情绪更是让日后定居法国的齐奥朗自己都震惊莫名。1946年起,齐奥朗决定用法语写作,写作语言的转变其实暗示着和自己母语的决裂,而一个新人弹夹里仍旧夹带着过去的火药。随后,齐奥朗陆续出版了《解体概要》、《苦涩三段论》、《存在之诱惑》、《历史与乌托邦》、《坠入时间》、《恶质造物主》、《供词与诅咒》等著作。齐奥朗支离破碎的叙述方式为他在文学圈赢得好评,但是在图书市场,他的书一直处于寂静的边缘,而这显然有助于齐奥朗常年保持着怒视群氓的基本姿态。
        1986年,齐奥朗以《赞赏练习》之名出版了自1957年以来陆续撰写的一系列人物肖像,以随笔形式分析了瓦雷里、贝克特、圣-琼.佩斯、菲茨杰拉德、米肖等一众文学名家。这些文章由于要迁就对于人物的描摹,齐奥朗不得不拧紧了逻辑链条,收束了想象空间,一种被简化的意义水落石出。并不让人意外的是,这本书成为齐奥朗生前最畅销的书,他也凭借此书而声名鹊起。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倒也没有脱离齐奥朗斜睨世界的眼神,正如他在哀叹博尔赫斯的盛名时所言:“功成名就是最惨烈的刑罚。”苦思冥想的印记在《赞赏练习》一书中显著弱化了,想必齐奥朗也写得更为轻松愉悦——他不用再紧盯着泛着恶臭的地狱之河,也不用观察“被活剥的人瞳孔中闪烁的罪恶”。在这里,对于米肖、贝克特等友人充满人情味的描写取代了对人世的诅咒,而这些原本就可以轻易唤起世人浅薄的好奇心。
        诗人米肖、小说家贝克特和齐奥朗确实是同道中人,人以群分,这三个人成为朋友再正常不过。他和米肖一起看电影,和贝克特等友人共进晚餐;世俗场景和他们精神世界的猛烈形成对照,自有一种奇特的魅力。米肖一个流传甚广的轶闻是,他每周必须要确保有一整天不接电话、不和人说话甚至不自言自语——向静默致敬的一天。这就像是齐奥朗的主意。贝克特其人其文之冷峻早就名闻遐迩,他的小说和戏剧里充斥着浅白的对话,可是他有妙招让这些大白话在上下文关系中忽然发出异彩,甚至比齐奥朗那些处心积虑的字句更加耀眼。“他的作品不止一页在我看来就像某个宇宙时代结束之后的一种独白……仿佛进入一个死后的宇宙,某些从万事万物,甚至从他自己的诅咒中释放出来的精灵梦见的地形。”——齐奥朗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米肖和贝克特是风格迥异的作家,但是在优雅隐忍的外表下都隐藏着猛烈的激情,语言的激情又从另一面禁锢了行动,正是这复杂的体验引起齐奥朗的共鸣,他对米肖的一段评价也完全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米肖通过他的内心的狂飙和出击的欲望,而加入到神秘主义行列,他想攻击那些不可想象的东西,迫使其开启大门,然后永不停歇,在任何危险面前永不退却地追寻下去。由于他既没有在绝对之中启航的运气,也没有不幸,他制造了自己的万丈深渊,然后一头扎下去并描绘它们。”深渊对于齐奥朗亦如同冠冕,他的著作总体而言就像是一个掉入深渊的人的嘶喊,你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恐惧还是惊喜。早在1937年,齐奥朗就在《眼泪与圣徒》一书中以戏谑的口吻写道:“圣徒活在火焰之中,智者活在火焰之旁。”他一贯以近乎狂热信徒的语气反对着狂热,以一种极端反对着另一种极端。矛盾修辞贯穿始终,内心的撕扯呼唤着诗意和沉沦。悖论无处不在,齐奥朗则在悖论的罅隙中呈现出真诚的智者的面容,其下则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齐奥朗正是烈火中的智者,火焰同时赋予他热烈和虚无,文字却因此而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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