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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当代艺术批评家希基(二)

发布: 2012-1-05 19:19 | 作者: 王瑞芸



        他妈的真不敢相信这回事,这太枯燥了。简直是催眠啊,但又不真是能把我们催眠到不叹气,不哭丧,不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程度。“咔嚓-咔嚓!”我们都盯着银幕,尽管我们知道,五分钟后还是会一样在剪发,可我们还是盯着瞧,“咔嚓-咔嚓!”实在说,这可能还没满5分钟6分钟,可对电影而言,这个时间就够长了,长得可以是西伯利亚的一个冬天。于是我开始捉摸起理论来:剪子的咔嚓声意味着什么,放映机的咔嚓声意味着什么?我寻思,“单纯的声音在真实中和再现中有其相似性吗?那是什么呢?”
        然后有事情发生了,坐着让人剪发的家伙把手伸到衣兜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支!了不起的大动作!鼓掌。这让人足以高兴和大松一口气。可这点高兴应该是挺讽刺的(它实际上就是),而松一口气的感觉却是很真实的。我记得他点烟之时和我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刻,因为这的确是挺逗人发笑的--对于你被人耍了而觉得挺滑稽的那种笑。剪头发还在继续(咔嚓!咔嚓!)而我们却活过来了。15分钟前,我们在贝克汉格的视觉末日中昏昏欲睡,现在我们被这家伙点上一支《幸运击》牌的香烟而欢欣鼓舞。
        显然,沃尔霍也进入了这个领域,他做的电影也傻,可是也挺神。他的电影是给一屋子性疯狂的成人革命家们测试最小范围的感受方式。那是恢复到呼吸和触感诸如此类的事情上,然后在瞬间给我们一点冲击,突然之间的--我对此毫不怀疑。我们当然都知道,在一件艺术作品中发生的事情会在最大的或最小的方面跟我们有关,但我们的身体却把这一点忘记了。我们的身体已经只习惯剧烈的动作了。加强非常细微的个人感受,是需要重新塑造的,而《剪发》这电影做的就是这个事。当电影结束,剧场的灯亮起,我们都给换了一双新的眼睛互相瞧着彼此。
        “这其中肯定有政治性的作用”, 放映员对我说。我们在结束后,灌下了一瓶啤酒,站在走廊上时他这么说的。对这一点我有怀疑,但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想多看一些沃尔霍的片子。我恐怕一旦批评机制中的辩证啦什么的对《剪发》开放出来,它会让人太清楚地看出,沃尔霍电影是要把历史性和故事性稀释到微不足道的琐屑之中,变得更复杂和更互相关连。对我们而言,那时节没有不带历史的政治,政治就是历史,反过来也一样。然而,实在的,我发现比起贝克汉格片子的政治主题,自己更中意沃尔霍片子的政治主题,他的东西更悲哀些,也更滑稽些。
        今天我知道这对贝克汉格并不公平,但在他存在的那个时节,表现主义主张自由的花言巧语到了不得不收场转弯的程度,因为那种所谓自由的主张是不管用的。我觉得我的猜测应该不错:贝克汉格的实践只是个深刻的悲剧,他的电影试图努力达到电影的自由和自治--只在意电影本身,只为了电影具有的材质,实际上却不可能最终把这些电影自身的元素从文化的大图像中抽象出来。艺术家同样如此,所有他觉得是来自他自身特色的偶然即兴,其实他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做的事情从炮制绘画的历史时段中解放出来。因此,无论你有多欣赏贝克汉格的电动鸟蹦蹦跳跳地显得有多自由,你得承认,最终,它的能量是从电线传递的。
        沃尔霍的电影是把这个能量转到脑部来,沃尔霍造不出多少供电的电线,也不会使劲地做一个标准化的简单。(贝克汉格的那种)静态的摄像机,静态的对象,傻啦巴叽的叙述机制,委琐无个性的事情(咔嚓-咔嚓!),只是为了把无聊小事和白费劲使之戏剧化,只是为了直接面对在时间中流过的大量傻气无用的形象。这一来,沃尔霍自我克制的策略(指波普艺术中去除自我表现-译者注)却让一个做艺术家的获得解放,也让观众获得解放—叫观众进入了一个全然喜剧的世界。
        贝克汉格告诉我们的是我们作为冷战时期的孩子就已经知道的事:不管我们费多大劲,我们都是不可能自由的,于是,很自相矛盾地, 我们受邀进入的是一个有权威的严格的乌托邦之内而已。沃尔霍的电影,却是告诉我们该知道:不管费多大劲,我们是不可能被规则化的—由于我们是卑微、不工整、有残缺、难以组织的人,我们倒可能就自由了--在很小程度上,不管我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于走过了过去三十年的人而言,这大概算得上是一种自我肯定吧。(鉴于这个体会)那些在那炎热的德州的晚上放映的电影对我来说就不能算是灾难性的。
        你瞧,我说的我和贝克汉格,和沃尔霍前卫作品的相遇,对我而言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对“高级艺术”的体验。我不知道什么是高级艺术--我知道激进的政治家,爵士乐,摇滚乐和语言学,一旦领会到这个,我渐渐变得在民主的意义上不信任“高级艺术”的说法了。我的意思是,高级艺术该像什么样?贵族文化中有高低之分,他们设定了高档的,低档的,结果,制造出一个经社会操纵,无商业气的高级艺术,这个归类就排挤出来低级的玩艺儿。然而,在商业化的民主中,躲开市场的唯一避难处只有学院。因此,我恐怕,是民主人士就得让自己接受商业化,流行艺术--是它们指示出文化, 接受非商业,学院艺术—是它们批评商业化等等等等,并能够心里明白:即使大多数流行艺术在利用着日常的词汇,一些流行艺术是改进优化它们,即使做出来是为了卖钱的。
        为得出结论,我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波洛克的画和贝克汉格的电影算是高级艺术吗?是的?好,设若是的,如果没有像Dizzy Gillespie, Charlie Parker 这样的黑人爵士乐的授权,波洛克的艺术和贝克汉格能存在吗?如果没有美国爵士乐文化的上下文的铺垫,没有形式自由的丰富灿烂的比波普爵士乐(bebop),我能领会这种东西吗?我的回答是:不可能!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波洛克和贝克汉格,比波普爵士乐能存在吗?你自己去下结论罢。那么,没有沃尔霍,摇滚乐能存在吗?得!没有摇滚乐沃尔霍能存在吗?肯定不会啦。这些回答当然地使得我坚信了自己的立场—把录制的流行音乐认为是美国这个世纪主导性的艺术形式。我的要点是,波洛克和沃尔霍不是利用散漫的日常词汇,而是让它们优化-把它的本意上升到公众的叙事中去。结果,波洛克和沃尔霍的作品,就像荷兰画家伦布朗,或者英国作家狄更斯,或者法国画家大卫,成为最流行的,就像商业艺术能做到的-起到了它能起的最大作用。
        现在我想到德州的夜晚,那标志着爵士乐时代的结束和摇滚乐时代的开始—也是那个悲剧性的放电影的剧场在美国流行文化中的结束和喜剧化玩意儿的开始。这两个时代都使得艺术衰落,但其造成的衰落各有不同。爵士乐假设,如果我们乐队中的四个和和气气的混混们,一起来演奏一个复杂的歌曲,有可能多少达到点儿自由和自主。可悲的是,这很少实现得了。在最好的情形中是,我们中间能有一两人达到这个程度了,而别的家伙们却正被电线连着呢。这并不是说没人打算摆脱牵着的电线,很多人都想呢,也有些人多少做到了,如果是那样,就会让人感到有点不像是爵士乐了。音乐滑开了去进入了恒定的形式层次,超越我们的社会考虑。
        而摇滚乐是另一种的,它假设我们四个带有创伤的反社会的家伙有可能是在一块儿玩玩的,好家伙,就演奏个简单的曲子好了,把它玩对了,是吧?就只要能这样一次,把它玩得最好。可是我们做不到。歌曲是太简单了,可是我们却太复杂了,太激动了。我们玩了命的试来试去,可是吉他有些变形,音调又是不准的,节拍只管打着,难以察觉地和我们的期待有抵触,可能只因为我们得呼吸,乖乖!到头来,在试图一起演奏这首非常简单的曲子的过程中,我们制造出声音的狂飙,无限复杂的,一堆闪闪烁烁的精致的碎片。
        如果你愿意,如今你可以感谢牛逼的80年代,还有数码定序器,向人证明了技术性“完美”的摇滚-就像“自由”的爵士乐,这种摇滚是讨厌的,因为是程序的讨厌。我的意思是,看看滚石乐队,Keith Richards 总是在节拍之前,而Bill Wyman 总是在节拍之后,因为Keith Richards是引领整个乐队的人,于是Charlie Watts是听着他行事的,而Bill Wyman又是听着Charlie Watts来行事的, 因此他们在节拍上会有这样极其微小的错位,而这是说不出的,但你能在身心上感觉到。吟唱颤动着,和着放大器上手指的震动。这就是摇滚乐的妙处,细微处加进了身体的语汇,带有不可避免的不完美,还有互相牵制的团队。这正是它的好处,因为爵士乐想做的是我们想要自由,同时又得在一起。摇滚乐要的是,我们就是一帮子不怎么样的人。这是你能依赖的东西,而这样其实就对了。20世纪拥有的就只是爵士乐和摇滚乐。其余的只是文牍和广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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