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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楼十二号

发布: 2011-12-17 10:14 | 作者: 林达



        17四月九日,星期一。
        壮牛的脚步声再次在楼道响起的时候,我真想冲出门去,一把截住壮牛。这个细节在我脑海里反复操练过许多次,但始终没有付诸行动。青与我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她那些男人。我只想知道青怎么了,并不想走进这个复杂的故事。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天,青背后的那些体态和神态各异的男人,相继从后场一下子走到前场。而且径直走到我的跟前。
        首先出场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穿黑上衣的男人。青曾对我说过,那个上身永远穿黑色紧身衣的男人是一个极厉害的人。那天紧身衣是用钥匙扣敲开我的门的。门一开,他劈头就问,青上哪了?还没等我答上一句话,紧身衣又说,如果你见到青,就告诉她,事情办妥了。
        那天晚上,我始终睡不着,我对“事情办妥”这样一些不明底细的字眼极为恐惧,我不知道青到底怎么了,事情恐怕不只与一个男人有关。
        紧接着第二天,紧身衣又来找我,那天紧身衣与前一天判若两人,两眼充满血丝,神色颓丧。他央求我一定要带他找到青,他说,他有事要对青说。他还说,你一定知道青在哪里。紧身衣说话时,不断摆动着手臂,我看见他手臂上有几条明显的血痕。不知紧身衣为青去做了些什么。青说过,男人如果掉进去了,什么事都肯为你去做。
        同一天下午,穿山甲也来敲门。穿山甲大力敲门的声音使空气弥漫着一种要出事的信号。穿山甲一脚踏进来时,重心全在右脚上,身一侧就闪了进来。这使我想起他进青房间时的种种情形,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穿山甲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开始说话。他说话的神情十分古怪,两眼望着一个固定的远处,不停地说。那时正好是晚上八时,我想穿山甲吃过晚饭纯粹是为说话而来的,他满怀旧日情怀一个劲儿地诉说,说到激动的时候,眼里闪烁着泪光。穿山甲说,他要回家了,他要是回家就不回来了,要么就留在这里不回家。穿山甲把两件事翻来覆去讲了一个晚上,我不明白回家和不回家有什么特别。
        晚上十一时,穿山甲说,走了。穿山甲出门之后又折回来问:你说青会去哪呢?她东西都在。我说,东西有什么用。穿山甲说,世界太大,青如果要走,为什么不跟个男人走。
        18四月十一日,星期三。
        青失踪第六天的清晨,我从青的房门经过,听到房间里面有咳嗽的声音,我心里一阵发怵,巴望着快步走过。走了几步又不死心,还是折了回来。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里面。
        这时男人正好抬起头。男人穿一件PLAYBOYT恤,所有长肌肉的部位都十分结实,男人长一头黄发,眼很深很蓝。我们面对面站了整整一分钟,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我断定他就是壮牛。
        我相信只有这个人知道青在哪里。青最后留在楼道的脚步声几乎与这个男人同时消失。青失踪的前一天晚上,这个人的脚步声也曾在楼道出现过。青在黄楼的最后一夜,这个男人一直在场。那个晚上,我记得楼道对面那个房间在夜幕中灯火通明,我隐约听到里面有人说“行”,有人说“不行”。“行”与“不行”的谈话声持续了很久。那一夜,我很快进入梦乡,我对楼道对面一成不变的暧昧和复杂失去了兴趣。睡梦中,我始终听见那个男人持续不断的咳嗽声。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对面正酝攘一个重要的决定,就在第二天,青不辞而别。
        壮牛朝我走近两步说,青呢?我瞪大眼看着他,我对壮牛的问题感到恐惧和疑惑,壮牛的意思是,他完全不知道青在哪儿。壮牛的另外一个意思是,你把青藏哪儿去了。壮牛见我不吭声,又说了句,青呢?
        这时我终于看清楚,壮牛手里正捏着青时常戴的那只银色耳环。我脱口而出:青不是和你一起出去的吗。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我看见壮牛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半响儿才说一句话:没有---。壮牛面色铁青,眼望着一个固定的方向,不停地摇头:我和她约好了。约好什么?约好在这里等。话一下子就讲完了,结局摆在那里。我们直挺挺地站着。楼道一点风也没有,昏暗如旧。我觉得手心湿漉漉的,脚不由自主往回走。我转过身,背后突然有人大声喊:是不是去了南山?南山在哪里?
        我茫茫然走回自己的房间,我想背后的壮牛一定仍然笔直地站在那里。南山是什么东西?南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词,甚至是一个背景复杂的事件,否则,为什么谁都提起它。
        青走了,大概不会再回来,壮牛竟然不知道南山在哪里。有人设置了一个圈套,圈套证明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事情肯定是发生了。青的门仍然虚掩着,壮牛就在里面,可没有任何声音,一个人的故事在悄然进行。那天夜很深时,我才听到壮牛走出楼道的脚步声,我相信壮牛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天。
        19四月十二日,星期四至四月十五日,星期日。
        我预感到那些纷繁复杂的事会接踵而来,青不辞而别,一定有许多东西不可告人。事情开始失去控制,那些执着的男人,和那些男人的执着,逢场作戏与走火入魔的界线从四月的这一天开始日益模糊。我知道我将无法驾驭即将来临的局面。
        我晚上做梦,白天也开始做梦。我和某个固定的女人时常不期而遇。女人那双眼很黑很深,嘴角往上翘,好像在笑,不知是生的欢乐还是死的欢乐。
        青一直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事情恐怕与男人有关。我琢磨着这些男人急着找青干什么,为了睡一个觉?青说,有时一个觉就十分重要,那些男人殷勤了半天,就是想一心一意睡个觉。
        我不相信那些觉就这么重要。我坐在冬日的黄楼,苦心等待了许多个晚上。第一个晚上,天上下起了雨,雨在窗外淅淅沥沥。第二个晚上,门外一直有脚步声,但始终没人敲门。第三个晚上,直到第三天晚上,黑上衣来了,那是黑上衣最后一次来找我。那晚他显得极为慌张。他说,要是再找不到青,就要出事情了。我说,要出什么事,谁出事了?黑上衣说,你到底知不知道青在哪里?我摇摇头。黑上衣一眼一板地说,青要出事了。黑上衣旋即转身走了。我看见他使劲摆动着手臂,好像恨什么似的。
        黑上衣来的那天,说不上是什么天气,广阔的天空,有些地方有云,有些地方没有。热烘烘的,甚至还没有风。
        那天晚上,穿山甲也来过了。穿山甲没有找青,直接就来敲我房门。穿山甲那天对青重返黄楼感到彻底绝望。穿山甲说,青是不会回来的了。如果她万一回来,你就跟她说,我走了,永远离开这里。我说,我也快要走了,恐怕帮不了你。穿山甲茫然若失地点点头。我说,你要去哪?穿山甲说,去结婚。谁都结婚了,怎么办呢。穿山甲说,他要找一个中国女人结婚。这使我自然而然想到青,青会与穿山甲结婚吗。青曾经说过,她不喜欢穿山甲,穿山甲的眉毛太直。
        我说,婚说结就能结吗。穿山甲说,结婚并不需要很多东西,一点热情就够了。穿山甲还说,等他结婚之后,他要换一双真皮的鞋。我不知道穿山甲为什么非要等结婚之后才做这件事。临走时,穿山甲说,你相信报应吗。我说我不知道。穿山甲又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不知道穿山甲永远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哪里。穿山甲走的时候,脚步一拖一沓,走到楼道口时,回了一下头,表现出某种依恋。穿山甲这一去不知是否结成婚,不知他是否寻着他从未谋面的父亲。也许穿山甲历尽艰辛终无结果,也许穿山甲不费吹灰之力,他父亲在他走下飞机那一刻已经站在飞机的旋梯口,老泪纵横地迎接他,并在双方抱头痛哭的那当儿,一并承认他在穿山甲年幼时离开他是玩忽职守。有许多事情不知为什么就变成这样。我希望世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穿山甲去了南澳之后,三年没有音信,我知道穿山甲绝对不会像萝卜一样,日子说不过就不过了。不管好活赖活,他一定还活着,他那么热爱生命。
        20三天之后。
        我对青那一点点好奇的欲望到底没有坚持到最后。青失踪两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墨尔本,离开了那座黄楼。我离开时,青还没有回来。青那扇门仍然虚掩着,里面满眼都是尘封的物,人的结局无人知晓。风吹过,门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几次想推门而进,可脚尖却纹丝不动。我对推门而入以后的情景感到恐惧,门缝里面有许多永远没有真相的故事。也许还有无法平静的冤魂。我想我走不进去,即使走进去,也未必能走进那种气氛和格局。我不知道谁将会搬进这座黄楼,谁来处置这些衣服。关于青失踪的最后一个难题是,那些衣服怎么办。穿山甲曾说过,把它们收好,存放在一个什么地方,这样比较符合各方面的利益。反正,这事最后总会有人去做。
        我拖着行李走出楼道,这时夜幕开始降临。楼道一个人也没有。我感到眼湿漉漉的。心里那块重物原封不动地压在那里,它从外面走进来,却从来不曾走出去,它粘在那里坚如磐石。在即将走出楼道那一刻,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青是不是死了。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汗。
        青有可能真的死了。青可能被人扔进万丈深渊,青坠落的时候,那条红色的长裙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青可能会惊恐地叫一两声,也可能一声也没叫。青保持自由落体的某种姿势向下坠落,最后是一声巨响。这同飞机撞山的声响不能同日而语,它是另外一种物体撞击地球的声音。那件曾经组合得出类拔萃的物体顷刻间支离破碎,剩下一个无人问津的现场。
        青如果真死了,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四月五日那天中午,青顷刻间消失在楼道的昏暗中,昏暗使这个故事永远成为秘密。离开黄楼之前,我一直试图找出青失踪的任何蛛丝马迹,甚至还关注遗落在楼道和饭厅的任何一片小纸,以及录音电话上的一切留言。但什么也没有发现。青消失得十分干净,没有一点痕迹。我断定已经发生在这个楼道里的故事都不会再上演一遍。
        三年之后的一个早上,我记不得那是个什么季节。我在熙攘的大街上独自而行。人群走过之后,我发现穿山甲正与一个妙龄女郎结伴而行。我认真打量过这个女人,她肯定不是青。穿山甲与我擦肩而过,我想转头去问他,见过青没有。可走了两步又停住了。穿山甲那天沉浸在一片崭新的幸福之中,我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青。青说过,最可怕的是时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我再也没有见过青以及青那些男人。那个住在墨尔本叫青的中国女人,在我生命的某个时刻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在记忆的深处。我始终没有搞清楚青到底哪里去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青的失踪一定与男人有关。也许青早已死了,也许正跟哪个男人一起一心一意过日子。也许青又住进了哪幢黄楼抑或蓝楼,再度重复那些相同的故事,尽管她知道这些故事再演绎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花样,一定还是男人和女人。青自己说的,在床上,世界只有一种人。
        我无意知道青以后的故事,我不过是黄楼一个偶然的住客。在青之前,黄楼一定已经有过许多故事,以后也必然还会发生很多事。这是黄楼自身的命数,一切都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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