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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楼十二号

发布: 2011-12-17 10:14 | 作者: 林达




        12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青去南山一天半就回来了。青从寒冷的南山回来,竟然毫无变化,像是从未出过门一样。青一回来就问我,“祭”字有多少个意思。我说,好像就那个意思。青点点头就出去了。青那天在澡房很久也不出来。从澡房飘出来的只有水一种声音,水始终在那个地方滴滴答答,我在房间看电视直到电视看完,青还未出来。我忍不住去敲门,门敲了很久青才从里面出来,澡房门打开时,里面全是蒸汽。青出来时朝我笑笑,笑得很勉强,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发现青的眼睛很红。

        青一连几天都没有出门,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估计她是一连躺了几天。青直到第三天晚上仍未出门,我心里突然闪过青自杀的念头,猛的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青门前时,我停了下来,最后又折了回去,我想青如果执意要死,谁都不会有什么办法。青其实有许多种选择,如果她不愿意,事情会是完全另一个模样。

        青从房间走出来是在第四天早上。她穿着那条血红的长裙,嘴唇涂得像衣服一样红,在我门前走过,带过一阵环佩声响以及香味,青的步幅很轻很慢,像幽灵。

        萝卜的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它很快被另外一个陌生男人欢快的脚步声所取代,这个男人脚步很重,好像硕壮如牛。那几天我一直坐立不安,我发觉自己完全走进了一个故事,不能自拔。故事里有许多常理之外的情节,令我整日心神不定。那天我终于忍不住突然问青,萝卜呢?什么萝卜?我说,就是那个。我用手比划了一下。青说,死了。为你死的吗?青看我一眼,冷冷地说,如果他为我死,那他就该死。

        萝卜真的死了。可青不承认萝卜是为她死的。我不知道青那天一整个晚上都对萝卜讲了些什么,令萝卜下定决心去死。萝卜临终那天晚上,也就是星期二晚上,对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人说了许多无用而又热情洋溢的话。萝卜说,性命根本没有用,这个地球声上性命太多,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死掉一批,又冒出一大批。这么长六七十年挤来挤去有什么意思。据说,萝卜那天站在三十层高的阳台上,憋足力气胡乱喊了许多话,那些喊声嘶哑而又狂乱,像某种濒临绝境的生物。萝卜对着湖水一样湛蓝的天空大声说,青,你听着,我们谁都不会有结果,注定半途而废。没有任何回音,只有处在常态之下的气流,吱吱而过。

        据说萝卜临终前五个小时一直坐在三十层楼高的阳台上,萝卜遥望墨尔本万里无云的蓝天,五个小时想了些什么,无人知道,有一点可以肯定,萝卜在城市的顶部度过了他一生最后的时光。萝卜最终没有选择从阳台上往下跳,他可能不喜欢肝脑涂地。萝卜选择在手臂上注射大量可卡因。从楼顶上跳下去是一种方法,注射可卡因也是。这两种方法都可以达到消灭肉体的目的。许多人说,萝卜死亡的过程异常愉快。可卡因迅速从肉体到达灵魂,这是仡今为止人类为自己找到的迅速愉快起来的唯一方法。萝卜走过一段令肉体欲罢不能的辉煌时刻之后,然后一脚踏进死亡。这段辉煌与死亡之间几乎没有间隙,如果有也只是瞬间之遥。

        萝卜死的那天晚上异常寒冷,可他额上全是汗。据说萝卜气绝身亡那一刻,有过清醒的一瞬间,萝卜身旁的人不断地问:你到底要什么?萝卜的嘴在最后一刻只是张了一下,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死了。谁也不知道萝卜最后张了一下嘴是想说什么。

        我无法体验萝卜临终前的感觉,想必真的极乐而死。萝卜死了之后很久,我对青说,其实萝卜用不着死。这个世界上比他更该死的人多了,还轮不到他。青说,有什么该不该死的,萝卜的确死了,是气绝身亡。

        我想萝卜是累死的,他驮着轻若蝉翼的青,在平路上走得步履阑珊,青是他一个沉重的欲望。

        13四月三日,星期二。

        青一连几天坐在可以看到大街的窗前张望,窗外有全部叫得出名字的树木,天上有整齐排列的浮云,窗外没有什么新鲜的。青大概在等什么。

        青对我说,她听到脚步声。我说,谁的脚步声?青说,萝卜。我说,萝卜不是死了吗。青说,应该是。青屏息凝神,脸色苍白地指着外面:你听,脚步声不远不近,老是在一个地方响。青抖着一张与脚步声无关的报纸说,我就知道有这一天。

        青说,萝卜死了,她睡不着。你过来说说话吧。我说,你想说什么话。青说,她也不知道。就说萝卜吧。我说,萝卜死了,你怎么办。青眯着眼看了我足足半分钟,然后说,萝卜死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吗?我说,萝卜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青说,那怎么办。我说,窗外那个月亮,长年累月挂在上面,你说它像什么?青说,像一个球。我说,不是。青说,像什么都行,她无所谓。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青的哭声。我从来没有看见青哭过。我只看见过她想哭的样子。那晚,萝卜死后第七天的那个晚上,青面墙而坐,失声痛哭。墙的一角,萝卜时常摇的那把大扇颓然搁置在地上。青肯定想起了什么,青内心那些坚不可摧的屏障,在萝卜死后的第七天,被一把大扇砸得粉碎。

        青呜呜痛哭的时候,我忍不住走进了青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房间很宽敞,我意识到我走进了营造那些故事的现场。我有点心神不定,我扫了一眼房间,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张床。我一向认为,这是一张重要的床,这张床的所有细节都应该使那些谜底昭然若揭。那天我看到的床却出奇的简单,床竟然十分可惜地被一张绿色床罩团团罩住,变得一览无余。房间里的东西,看上去都是崭新的,没有一点过去的痕迹。几个空酒瓶躺在地上,酒精是青用来调情的惯用工具。花的香味和青身上的香水味在房间的空气中弥漫,让人觉得一切都十分精致。床罩把所有故事都罩在里面,让我觉得失望。我很想坐下,可青的房间没有凳,我不知道该不该坐在床上面。

        我说,有什么好哭的。人死了就死了。多少人都已经死了。青一边哭一边点头,说,是这样,她不会忘记萝卜,但也不会永远想念他。

        青那天说,她以后一定是死在澳州的了,如果有墓碑的话,她会让人在上面用汉字写一个字:青。我说,为什么。青没有答我,一会儿青问:你会记住我吗?我说,不知道,可能不一定。青点点头:这倒也是。青又说,还是你好,找到工了。我说,我不像你,你很漂亮。青说,她想把这件红色的丝裙送给我。我说,有什么用。青又是那几个字:这倒也是。一会儿,青突然说,她走不完这条路,这条路太长。

        14四月四日,星期三。

        穿山甲在时钟敲响十时那一刻走进黄楼。穿山甲进门时,我们全都不约而同望了一眼墙上正在敲的钟。穿山甲大摇大摆地进来,然后坐在地毯上。穿山甲脖子上首次出现一条极粗的银链,银链闪闪发亮,与穿山甲满脸飞扬的神采十分接近。

        穿山甲说,他要走了。青说,去哪。穿山甲说,他母亲从南澳打电话来,说她可能不行了。想见见他。穿山甲说,他不明白人为什么好好的,一下子就不行了。穿山甲还说,他准备回家了,可回家的感觉有点古怪。青说,那么你要去南澳了?穿山甲说,是的,一会儿就走。青说,萝卜死了。穿山甲说,萝卜死了,我也得去南澳。萝卜一生都在干蠢事,萝卜最蠢的事是他在二十八岁那年把自己弄死了。这是一个无法纠正的错误。生命其实很宝贵。

        穿山甲那天说走却在青的沙发上坐了很久。穿山甲一个上午都在拨弄前额一撮不断掉下来的头发,穿山甲说,他还要去找找他父亲,这个男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本来不找也没什么,他母亲常常提到他走路像父亲。他倒想看看这家伙长什么模样。

        一个上午青满怀心事,评判事物全凭瞬息即变的心情。青说,父亲一定要看,海枯石烂,父亲就是父亲。一会儿又说,不看也没什么,不就是一个男人吗。

        穿山甲一直追问青萝卜为什么死,却一句也没有问萝卜怎么死。穿山甲认为死应该有一个比较大的理由。因为这一点,青说穿山甲是个大傻瓜。青说,连生都没有理由,为什么偏偏死的时候要有。穿山甲那天始终无法从青嘴里得到更多关于萝卜死亡的东西,对于萝卜的死,青只说了一句:他自己要死的。

        穿山甲走的时候,天开始下雨。青对穿山甲说,还回来吗?穿山甲犹豫了一下,说,你想我回来吗?青想了一下,说,想。穿山甲显然被某个字所感动。他左手握住右手,泪光闪闪。穿山甲在细雨中站了很久,他在眼泪行将流下来之际,才打开手上那把大花雨伞。

        15四月五日,星期四。

        青不再在窗台张望。她把那些带刺的仙人掌摆满一窗台,以杜绝自己向外张望的欲望。青把这种耗费时日的张望与那种玩物丧志等同起来,青说她发现这个癖好使她丧失了大量的时间,却什么也没得到。

        那天肯定是星期四。我记住这个日子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日子应该被记住。那个极其重要的日子没有出太阳,那天一早,青指着墙上一行蚂蚁对我说,它们整日我行我素,就不怕被我们杀掉?青说话时,自始至终眼神飘忽,好像一直沉浸在一片遐想之中。我不知道青在想什么,我肯定她那天一定想说什么,可就是没讲。

        一会儿,青对我说,她出去看看。我说,外面发生了什么?青说,可能出什么事了,说完旋即出了门。我看见青在窗外狂奔,青乌黑的长发在一片金发之中急速穿行。我想蚂蚁是一种异类,青恐怕也是。

        一个小时左右,青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喘气,我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待她在喘完气的时候,把话说出来。我想,青出去个把小时了,应该弄明白了些什么。青一个上午语无伦次,好像什么也没弄清楚,反而越来越不明白。青重重复复地讲一个情景:那个小孩好像找不到路了,其实她母亲就在旁边。

        中午,那个硕壮如牛的男人一进门就扯着嗓门喊,我们现在就走。声音类似某种瓷器摔在地上,沙哑而又干脆。声音穿过楼道,撞进我的房间。紧接着,楼道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那是青高跟鞋一步一步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随后是那个男人沉重的脚步声。那天青在壮牛的催促下匆匆上路。那一大堆声音很快消失在楼道尽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在房间安静地坐了很久。我不知道对面又发生了什么,我想,来来去去不过就是这些男人。

        青到晚上很晚也没回来。在这之前,壮牛来过。我不明白青为什么没有和那条壮牛一起回来。那个晚上,那些孤独的男人急急走进楼道,又急急离去,楼道一个晚上在上演那些“来访不遇”,继而便没有下文的独脚戏,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回荡,顷刻响起又顷刻消失,它营造了一种气氛,使我虽然安坐在室内,却感到一种不祥的东西正悄然而来。

        16四月八日,星期日。

        那些脚步声在楼道响了整整三天,青仍然没有回来。那条昏暗的楼道,风物如旧,风流如旧,脚步声如旧,这里面一定有一种看不见的因果关系在支撑着这个奇怪的局面。

        青最后留在楼道上的脚步声,清脆而又大小匀称,像有人愉快地走在秋高气爽的路上。这种脚步声由于过于明快,让人无法察觉会有什么事随之而来。我一直在猜测青不辞而别的各种可能性。事情可能会是这样:青那天辞别了壮牛之后,便转乘另外的车去了南山。青曾在我面前多次提到南山,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我不知道南山有什么。青说,南山风凝物淡,很新鲜。但南山是南山,南山跟青有什么关系。青自己也说过,世界很大,东西很多,人其实除了他们自己的肉体,什么也没有真正拥有过。南山只是新鲜而已,青去那干什么。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硕鼠就住在南山。青跟这个男人走了。青打算从此死心塌地地跟随同一个男人。这是一个我盼望已久的结局。这个男人在青面前跪过,甚至还泪流满脸,这些恐怕都是这个男人人格的动人之处。青跟一个有妻室的男人远走高飞,过程一定复杂而且震憾。

        青走了,硕鼠也走了。故事的当事人都远离现场,我可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恐怕永远不知道。

        我后来无数次从头到尾走过那条长长的楼道。我故意重重地踏在水泥地板上,渴望走出那种悦耳的效果。我时常听到身后有环佩叮咚的声音,可我一次也没有转过头去,我知道身后什么也没有。有时我会无端坐在楼道的尽头,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就这样呆坐着,好像在等一个人,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但我敢肯定她是一个人。楼道幽暗,散发着霉味,那是时间的印记。其实我不明白的是幽暗,从我第一次走过这条楼道,就觉得这幽暗不可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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