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黄楼十二号

发布: 2011-12-17 10:14 | 作者: 林达




        7三月二十日,星期二。

        那只穿山甲又来了。穿山甲总是犹犹豫豫。那种缠绵的脚步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即使是走到门口,也要犹豫再三,才敲门。

        穿山甲像是有亚裔血统的澳州人。那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楼道,迎面就是这个人。穿山甲很高大,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每天去健身房的人。穿山甲的长腿随意地一伸一屈,落在地上却是意料之外的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无数次在楼道响起,每次都引人入胜。

        穿山甲朝我点点头。这时有大风吹过,穿山甲那件宽阔的白上衣,摆动得像旗帜一样。穿山甲对我说,新搬进来的?我点点头。穿山甲又说,惯不惯?我没弄清惯不惯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答不上。

        “你手上红红绿绿的是什么?”

        我说:“书。”

        “我知道是书。什么书?”

        “孙悟空大闹天空。”

        穿山甲笑出声来。穿山甲笑的时候,眼一下子合上,面目十分柔和,全然是一副吉人天相。我说,你经常来?穿山甲马上收起笑容:也不是。穿山甲说着转身要走,我说,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穿山甲没有转过身,背着我边走边说:字典。

        穿山甲走到楼道口的明暗交界处停了下来,他脸朝外,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圆圆的后脑勺摆在坚挺的脖子上,沉实得有凭有据。我想象着后脑勺顷刻间转过来的情形:后脑变成了脸,因为背光,脸漆黑如墨,衣服却仍然是白色的。可是,过了很久,那个后脑勺始终没有转过来,它保持一种状态被安置在那里。穿山甲在等什么?

        8三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青对我说,她想去非洲。青说,她真的想去。她一想到非洲就想起危厄罗山的白雪,想到危厄罗山或者随便什么山,总会听到一声巨大的飞机撞山的声音,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去,没准不会撞山。我说,这个念头很可怕。青说,是吗。

        青后来提议去海边。青坐在海边流连忘返。我问青看什么。青说,随便看看。我说,海一种颜色有什么好看的。青说,我看海上都飘些什么东西。我说,没意思,走吧。青随手往海里扔一块石头,说,这块石头沉下去,会不会永远留在那。我说我不知道。

        那天我们回到黄楼时,一个黄头发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青对我说,他叫萝卜。萝卜长得极其特别,五官综合起来像一件充满喜剧效果的愉快饰物,萝卜出场的时候,脸色灰蒙蒙的,看上去很陈旧。萝卜说,看海呐。青说,你怎么知道。说完一只手臂搭在萝卜的脖子上。萝卜对这个契机迅速作出反应,他伸出手从后面搂住了青的腰。萝卜搂住青的腰时,马上让我想到癞蛤蟆和天鹅的某种说法。萝卜看上去有点兴奋,嘴巴张开一会儿,又合上,又重新张开,眼里闪烁着亮光。萝卜说,现在好玩的东西不多了,连海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去看。

        青后来告诉我,萝卜住在一间三十层高的公寓里,每天都高瞻远瞩。青还说,这个男人曾问过她,戒指是一样东西,结婚是一样东西,我萝卜也是一样东西,你到底要哪样。青说,她没什么好望的,她巴望有一天,下雨出太阳都无关紧要,这一天,有一个男人指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别墅对她说,这是送给你的。青说,弄到一样东西很不容易,出力是没有办法的事,最好是不用出力,不劳而获比较有意思。我不知道萝卜能给青什么,每次当青提到萝卜时,我都感到茫然。我觉得青担心的东西太多。

        那天中午,我在房间听到对面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青后来告诉我,是她的一个珍贵的花瓶摔碎了。青那个巨大的花瓶被萝卜砸在地上的时候,我正在房间看电视。我听到隔壁“咣”一声巨响,接着是青一声尖叫。尖锐和沉实的混杂声联合组成了一种类似蹋屋一样的音响效果,声音顷刻间朝着黄楼任意一个方向逃窜,一下子充满了整座黄楼。我不知道一个珍贵的花瓶为什么在那天晚上被摔碎了。

        夜晚还没开始,萝卜就走了。萝卜走之前喝了一大口青酒,陶醉片刻,然后大声说,我走了。

        9三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第二次面试十分顺利,我怕是要得到那个我梦寐以求的职位。我打算面试一结束,就离开黄楼,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天我在城南向西走,碰到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他朝我喊了句hay,下午在城北,我又碰上他,还是那句话,hay。回来我对青说,你说怪不怪。青说,这有什么怪的,这叫缘。青在说缘这个字时,眼神幽幽的,把我吓了一大跳。

        晚上,脚步声如期而至。不是穿山甲。脚步密而浮躁,像只走投无路的硕鼠。不一会儿,对面响起了谈话声。谈话的声音很响,那只硕鼠用英语说,失火了。他们家南山的房子全烧完了。他老婆只是抢出了她自己的一些细软。他小时候的那些照片全烧完了。青咯咯笑,说,没想到硕鼠在乎这个。硕鼠说,那些往事全指望这些照片了。硕鼠和青谈话时,外面下起了雨,远处还响起了雷声。那一夜,我很早就上床睡觉,蒙胧之中,我好像听见硕鼠说,他没有办法,他老婆每天在他出门时,总叮嘱他早点回家。我好像还见到了硕鼠的老婆,女人圆圆的脸,圆圆的殿,眼里全是那种一成不变的迫切。

        那一夜,我好像睡着,又好像没有。记忆之中,整个晚上都是窃窃私语,这里面我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有也是在重复上一个故事。那晚我没有听到下半夜的脚步声,甚至连入睡前例牌出现的碰杯声也没有听到。

        早上醒来,天还在下雨。外面静悄悄的。我走过楼道,青的门关得紧紧的。我想青昨晚可能又喝了一夜的酒,酒精和睡眠一起作用会产生双倍的效果。

        当我走进饭厅时,青和硕鼠早就在那了。青正在面包上涂黄油,翻来翻去做着同一个动作。硕鼠十分耐心地坐在一旁,眼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瓶打开了盖的黄油。青说,这种面包好吃,硕鼠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吃过早餐就出了门。那是我最后一次面试,过了这一关,以后便是一劳永逸的事情。面试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当,我很早就回到黄楼。我走进饭厅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硕鼠跪在青面前,不知在讲什么,泪流满脸。青冷冷地坐在那里,抱着双臂一动不动,惊人的美貌在冷静后面更加惊人。我一直希望能从这张脸上看到某种注释,可是一点也没有。我定定看着青,这样一张美丽的脸,竟然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我转身离开饭厅,一会儿,我听到男人哭的声音,门一下子被人砰然关上。我回到房间一会儿,楼道上响起了硕鼠的脚步声,我听见青声嘶力竭喊了一声:你别走。脚步声依然我行我素,沉重而又有规律,具有一切征服者的特征。

        10三月二十四,星期六。

        萝卜进来时,我和青正坐在地上精心制作当晚Party的彩色领带。萝卜进来了。萝卜站在那里看了我们很久,萝卜说,他敢肯定,今晚他和我们都不会有什么与众不同。青指着墙上对萝卜说,萝卜,你帮我搞掉那只蜘蛛,好吗。墙上一只澳州黑蜘蛛镇定地盘踞在那里。萝卜说,他不干这种缺德事。青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毛病。萝卜说,毛病多才是好男人。青咬牙切齿地说,她早晚要干掉这只蜘蛛。萝卜说,什么时候。青没有答他。在萝卜讲“什么时候”时,我开始讨厌他。我说,萝卜你急什么,要干掉这么大一个东西需要时间。萝卜马上说,你们用不着这样看我,我知道这个时候谁都讨厌我,没准我也讨厌你们,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说,来干什么呢。萝卜说,没干什么,找乐。找到了吗?找到了。青瞪大眼:你找到什么?萝卜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筒,鬼诡地朝我们笑笑。青说,这玩意儿有什么稀奇的。萝卜说,你不懂。说着挽起衣袖,提起针筒往自己手臂上扎。我和青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怔怔地望着萝卜。萝卜很瘦弱,文质彬彬,怎么看都是一个乖孩子。

        那天晚上,青执意要去Party。我说,别去了。萝卜怎么办。萝卜这时正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青说,她哪管得这么多,萝卜是成年人。再说,她做了一个下午手工,怎么可以不去,她天生喜欢这些大场面。青临走时还拍拍我的肩膀说,萝卜死不了。那次萝卜把一条腿伸出三十层楼高的阳台外,问,你们信不信我跳下去?所有人当时都目瞪可呆,沉默片刻之后齐声说,当然信。结果他还是没有跳下去。

        我后来还是后悔去了那个Party。青说,她也后悔得不得了。我们晚上回来的时候,萝卜倒卧在地上。青的房门大开,萝卜横躺在门口,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躺在地上的萝卜,脸色像白纸一样,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烂泥一样的身躯上。萝卜身上没有丁点酒气,连气息也没有,我断定他不是醉酒,像是脑部受到袭击而昏厥。我连喊他两声,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立刻想到去打电话,青站在那里浑身发抖,说,救护车呼啸而到以及警察林立的情景一定很可怕。我们开始为萝卜感到难过,萝卜应该是很乖的一个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慢慢站起身,这时夜色正浓。转身时,我看见萝卜的腹部微微动了一下,我倒退两步,憋足力气大喊一声:萝卜---

        萝卜猛地坐起来,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你叫醒我做什么?青开始笑,先是嘴角翘起来,然后脸上两块主要肌肉慢慢收拢,笑的外部形式出现。我曾经许多次怀疑过这种笑的真实性,因为青笑得不动声色,时冷时热,我曾问过她,你笑了吗?青一下子收敛笑容,奇怪地看着我:我没笑吗?

        青开始笑时,萝卜又重新躺下,不过不是躺在原来的位置而是睡在青床上。萝卜瘫在青床上那一刻居然还有力气翻转个身,脸朝下伏在床上,我想萝卜想必喜欢匍匐,都这样了对此还念念不忘。萝卜重新躺下时说,他累极了,怎么会这么累。说完又合上眼。青把五只手指放在萝卜面前晃了晃,问,几只手指了?萝卜想都没想:三只。萝卜合上眼那会儿,头一歪,这和电影里那些垂死或正在死去的人十分相似,青一脸忧心忡忡,声音低沉而又凄怨,青朝着昏睡不醒的萝卜说,你到底想不想活,要不,死了拉倒。

        萝卜第二天早上才走。萝卜和青一早走进饭厅,不知突然想起什么,一句话也不说,拥抱了足足两分钟。当时太阳正在升起。我坐在搂成一团的萝卜和青面前吃中国面,觉得自己十分无辜。我想我不该住进这个鬼地方。

        11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晚饭的时候,我在饭厅吃饭。青进来了,青说,帮个忙,行吗?我只管往嘴里扒饭,没有抬头。青又说,怎么啦,生气了?我抬起头说没有。青说,她要出去几天,如果有人找她,就说去悉尼了。我说,你到底去哪?青说,去南山。我说,你没去过南山吗?青说,不记得了。她把很多东西都忘掉了,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有没有去过这个地方都不记得。我说,南山有什么好的,南山很冷。青说,冷怕什么。什么时候去?今晚。怎么这么急?青说,她可能等不到明天了。为什么?青愣了一下,没有答我。

        青转身出门时,朝我笑笑。我终于忍不住说,青,你何必呢。青嘴角又往上翘,冷冷地说,你以为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吗?我们胃口不同而已,你喜欢吃面,我喜欢吃鱼。青走出房门,一会儿又旋即转回来,青站在门口大声说,我就这样了,有什么好和不好的。你今天活着,明天说不定就死了。谁知道呢,你以为命有多少重要。

        那天晚上七时刚过,青就走了。青的皮鞋在楼道的地板上响亮地敲,十分坚定。我想青一定是寻着什么了。要不然,怎么会如此毅然决然。

        九时,穿山甲来了。穿山甲在青门上“笃,笃”敲了几下,敲得细腻而又审慎,穿山甲敲门时柔和地叉开两腿,表现出意想不到的耐性,敲过之后,又“咚咚”走出楼道。穿山甲那天出去了几次,又回来了几次,几个回合之后,终于推开了我的门。

        穿山甲推门时,我正穿着极其有限的衣服给花浇水。我端着花盆站在穿山甲面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穿山甲那天穿得很整齐,他一见我就说,这个花盆不好看。我手一松,花盆咣当摔在地上。我看见穿山甲眨了一下眼,然后摇摇头。我说,今晚不回来,去悉尼了。穿山甲皱了一下眉头,急急地说,谁去悉尼了。我说,青。她跟你说她去悉尼了吗?我点点头。穿山甲不再说话,怔怔地站在那里。我说,你那本字典好看吗?穿山甲很严肃地点点头:十分好看。穿山甲转身走的时候,我说,别再来了,不会有结果。穿山甲走了几步回转头看看我,又转头走了。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