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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回不去的奥德塞

发布: 2009-2-13 08:06 | 作者: 郭玉洁



     
       我没有自卑感(小标题)
      
       《生活》: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都在迷魔幻现实主义,西方也有好多作家走那条路,为什么你没受他们的影响?
      
       哈金:我的印象当中,英美作家很尊重马尔克斯,特别是伟大的《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对博尔赫斯不是很尊重,看不起。
      
       《生活》:为什么?
      
       哈金:博尔赫斯自己也说过,十五页以上我写不动了。他基本上是个盲人,确实做不了大著作。
      
       《生活》:没写过长篇就不算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哈金:那倒不是。他学问很大,但他做的东西都是比较小的,他不是像那种一般意义的小说家,他写得不多。可能还有一个问题,英美小说的传统和他是两个路子,所以比起来他的影响不大。但马尔克斯很受尊重。魔幻现实主义的问题是,我们觉得是魔幻现实主义,但是我认识的几个作家,他们去马尔克斯故乡去看,小说里写的全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马尔克斯他自己强调自己是现实主义。还有,现在拉美的年轻一代已经完全超越了那种风格,他们不做那种文学了。那是一个插曲,并不是一个重大的主流。我们今天还在强调这个,实际上是又落后了一步。
      
       在英美,或者说第一世界的国家没有专门模仿这样风格的,但是印度还有,像萨尔曼·拉什迪,但那是第三世界的国家,这是一个心态问题。第三世界作家往往故意反对第一世界的传统,我另找一个源泉,但关键这个源泉是不是雄厚?它有多大的能量?这都是一个问题。
      
       《生活》:那么英美文学主要的潮流还是传统的和现实主义的?
      
       哈金:基本上俄苏和英国小说传统是最重要的。
      
       《生活》:你从来没有这个问题吗?你说的第三世界作家的反抗意识?
      
       哈金:没有。最主要的从来没有这种自卑感,实际上你反抗是出于自卑,我为什么要强调我跟他们有同样的导师,同样的起点,说白了就是要有同样的平台,所以你不能自卑,你可以写得不如别人,但是你不能起点就觉得比别人低一等。
      
       《生活》:很多人都在强调说,中国文学和中国小说要找到自己的传统,肯定要回到笔记体、章回体等等传统文类,你怎么看?
      
       哈金:有些东西可以用,但是不能整个把那些形式重新拿过来,这是不行的。在1960年代末期,美国华裔作家有一帮人就是要重新找到汉语的、中国小说的传统,他们要恢复关公时代,实际上根本不行,失败了。中国小说和西方小说是两个路子。实际上我们谈到小说就是西方的形式,这个必须得老老实实的。
      
       《生活》:那还是融合吧?
       哈金:就是融合,或者兼收。你像我,把“诗话”这种形式拿过来,东一点西一点,从不同传统拿来,来丰富自己的作品,那倒是可以的,但是你要专门那么做,很难。你看日本文学这么好,就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恭恭敬敬,有的人就是学法国文学,像村上春树就是学美国文学,还有的学英国文学,可是做一做,几十年以后都成大师了。过了学徒期以后,就有自己的路子了,而且做得比西方人还好,这是一个道理。
      
       《生活》:你所说的西方小说的特性是什么呢?
      
       哈金:过去,中国小说面对的不是读者,是听众,讲故事的人是说书的。现代小说一开始是因为书能够印刷了,中产阶级的出现,那个时候开始小说兴起,还有报纸。
      
       《生活》:你指的是,西方小说一开始面对的读者就是个人,不是像中国小说一样,面对的是众人。
      
       哈金:对,是个人。
      
       《生活》:还有可能,西方小说看重写人的心灵和现实。
      
       哈金:特别是俄罗斯文学对生活本质的解释,内心的解释,心理层次、灵魂、宗教,这些深刻的问题他们都要接触到的。而这是在我们传统不太接触的,我们主要是讲故事。
      
       回不去的奥德塞(小标题)
      
       《生活》:有一个问题是,写小说要用到个人经验,我看你的小说大部分写的是国内的经验,现在会不会觉得快用得差不多了?
      
       哈金:其实这个事情……比如说,我现在要写一个中国的事情,那我去住三个月,是很容易就恢复过来,关键你想不想做。对我来说,我得往前走,每本书都属于一个起程。其实国内一些读者,一些作家对米兰·昆德拉那么感兴趣,实际上昆德拉的一个本质就是他没有对回归的追求,他是对抵达的追求,这是很重要的。你看他的每本书都是往前走,六十岁的时候还要用法语写作,那完全就是自杀一样,但是他从来不往回走的。中国人缺乏这种精神,这种抵达的心态,这是了不起的,不管他写得好坏,法语当然不如他用捷克语时候写得那么好,但他那种精神在那儿。
      
       《生活》:你是指他敢于去做新的尝试吗?
      
       哈金: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为什么呢?其实也是传统的,比如我们说奥德赛,古典文学里面说,奥德赛实际上回去,但是他待不住,又跑了。他回去跟妻子见面的时候就说,我还要走。因为他作为一个存在,真正的本质是那二十多年的流浪。这个非常复杂,不是说抵达就是好。所谓说英雄回归,其实你一旦在途中就回不来了,心不在了。我写过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他回去以后不认识家乡了,他吓得够呛,这什么地方?不认识了。
      
       《生活》:你要回到黑龙江会不会有这个感觉?
      
       哈金:不认识了。所以说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一个重大的失落。再一个,命运就是要往前走,要离开,他不会在家待着。
      
       《生活》:1996年那段特难的时候,你怎么表现呢?怎么克服你的沮丧和焦虑呢?
      
       哈金:没什么表现。因为我决定用英语写作是想了一年,当时就想到了,失败是一个最有可能的结果。但我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这也不是什么新的路子,前面已经有好几个,像康拉德、纳博科夫,路子早在那儿了,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机遇和能力,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要退缩。那个时候,每天几乎都寄出去稿件,这样结果就每天都收到拒绝信。我不在乎,但我太太受不了,说吃饭之前不准看邮件,受不了。但是实际上我很留恋那段时间,就一个人,每天拿一个拐棍去我们家后面的小湖走走,因为有狗,得赶走。就我自己一个人,完全跟别人没有什么来往,那段时间很重要。
      
       《生活》:没有任何交流?
      
       哈金:没有交流,我从来不跟同事交流,很多都是我的敌人,他们有的人嫉妒。很多人都比我资格老,我在我们系是孙子,任何人要评职称都会说我的坏话,所以我尽量不跟他们有交流,就是靠自己。我从来不问任何人。
      
       《生活》:一般人都受不了,你是怎么能过去的呢?能保持那种特好的状态,没有被不愉快的经验影响,是什么原因呢?
      
       哈金:也没什么不愉快,反正这就是你本身的一部分吧。
      
       《生活》:之前好多作家老说到这种状况,好像成功之后人会变得有点不舒服,我们都会碰到那种人。V·S·奈保尔也是这样吧?
      
       哈金:对,他变得非常mean。我还是比较幸运能走出来,最后慢慢慢慢写的东西都发表了,还是非常幸运的。
      
       转载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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