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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如何为亡灵弹奏?

发布: 2011-9-08 17:58 | 作者: 梁雪波



        人心撕裂了,伤口在流血,语言遭受重创,理想主义的愿景被现实颠覆,死亡不是幻觉,流淌的阳光像明晃晃的刀丛……《安魂曲》中书写了大量的关于死亡的景象,但不是对死亡的仇恨;它记录了仇恨、人心的躲闪,但尽可能不给以简单的论断。诗人不是以旁观者的眼光进行愤怒地控诉,而是带着受创的痛苦音调,“带着暴力馈赠的音节、噪音与不和谐”,记录下这份真实的档案。他诗中的迟疑、内心拷问、不断搅动的痛苦、变换多样的句法形式,使整组诗呈现出多声部的繁复而低沉的灵魂振荡。这既是事件的复杂性所决定了的,也凸显出诗人在暴力的普遍倾向中坚持独立思考与言说,拒绝简单判断和极端情绪时的表达难度,而这是一个诗人更加孤独的抗争。
        然而,需要追问的是,诗人的言说是充满自信的吗?词语中的亡灵真能得到安慰吗?事实上,诗歌的力量何其微弱,它不仅不能阻止一辆冰冷的坦克,甚至能否承担起社会伦理的责任也是值得怀疑的。诗人在痛苦琴弦上弹拨出的乐音是否真的能被听到?两种“相互反对的痛苦”能够因为诗歌而产生对话、交流与和解吗?这种写作的处境正像勒·克莱齐奥所说的“悖论的森林”,诗人试图阻止和消除世界的暴力,但只有那些有教养的手无寸铁的知识人才有闲心坐下来读诗。悖谬如此,那么对这个粗暴的世界,除了心灵的颤抖、痛苦的吟唱,诗歌还能做什么?这一质疑让我们再次回到了本文开头所提出的问题。从一开始,诗歌就是一种低熵的话语,微弱得甚至软化不了一块石头。它不是匕首投枪,它无法告诉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它更像是嘈杂世界中的耳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触动这个喧嚣的世界,似乎难以给出自信的答案。至少在现代主义诗人看来,诗歌并不是对现实的反映或理想化的描摹,而是对现实的疏离与变异。波德莱尔宣布,诗不以真实为对象,它只以自身为目的。诗与真实无关,它只一心一意地经营“美”,而若以道德为诗写的目的,必然会减弱诗的力量。从马拉美开始,词与物的关联在慢慢丧失,语言不再指涉具体的物,而只指涉自身。诗歌试图以此来获得它的独立与自律,从而建立语言本体论的地位,彻底摆脱政治话语和社会话语的罩覆。
        诗人叶辉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建构着他的微观宇宙,在他的诗中没有宏大的时代洪流,没有道德的激辩,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痛苦的痕迹。他以散淡的姿态享受着生活,以逸乐之心平等地观照万千事物。在诗歌《第一天》中,描写了细小而日常的生活场景,新栽的樟树、飞来飞去的鸟雀、忙碌的小职员、喷水池、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发抖的狗、几道百叶窗的暗影投在小女生的脸上……这些细小而美好的事物是那么新鲜、纯净,充满生机,甚至连那个偷窥狂也不让人觉得讨厌。“第一天”的命名似乎在暗示着上帝创造世界的起始之日,暗示着一种与宇宙奥秘相合的自然秩序,虽然诗中出现的都是凡庸的日常事物,但却仿佛沐浴着圣洁的光辉,最后“天空像两个括号/渐渐合上”,全诗归于幻想中的圆满。这样干净圆满的世界显然不会存在于现实当中。在这个意义上,组诗《在太空行走》的命名正好契合了诗人的写作追求,那是一个“陌生神祗的世界”,是幻想中的太空,而诗人的工作就仿佛划过头顶的飞机,运行在世人看不见的航线上,它是对沉闷生活的僭越,在这僭越的快乐中,真实的生活仿佛身后旋转的星球被远远地遗忘在黑暗中。
        叶辉的诗充溢着一种梦幻的色彩,与白桦和沈苇的沉痛不同,他的诗轻灵、节制,词语的金箔像被放置在隔绝的空间里轻轻振荡。在他的诗中,时代背景是被剥离或抽空的,没有揭示与批判,没有善恶的较量,在“美”的观照下,诗人可以轻松地放下道德负疚感,语言于是获得了自足的价值,文字的意义则退居其次,词语的光泽、色与味、音质和音色的呼应与变化才是诗人着力表现的。于是,死亡也有了如黑白默片一样的平和:一个男孩从摊开的图画书上转过他苍白的脸,“他已死去多年”。这死没有因果,没有善恶对错,它抗拒常规的逻辑推理,只服从于某种“神秘性”的引导。但死容仍然打破了平静的冥想,令时光惊悚——“上午突然变得喧闹”。叶辉善于从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发掘诗意,尽管诗中有着像“平和的思想”、“谦卑”、“宽容和定义”这样的词语,仿佛充满玄机,但其实你什么也抓不住,它们飘渺而虚幻,是漂浮的能指,也许诗人根本就不打算向读者给出文本之外的意义。
        叶辉的诗显示出尽可能向神秘贴近的倾向,而死亡是生命的极端体验,这并不符合诗人的性情,因此,对死亡的想象常常让位于虚无,以及对虚无的臆想,就像“葡萄藤从头顶的架子上垂下”,我们听到的却是“拍翅的回声在门外的深渊里”,在幻美的词语之后,虚无的本质深深地刻印在那些最普通的实物中。他的诗是唯美的、色情的,这唯美带有一种南方的潮湿和颓败,这里的色情指的也不是身体修辞,而是一种语言快感。以颓感与快感代替悲感,从而消解了伤情、痛苦与崇高,这正是叶辉的诗歌有别于白桦和沈苇的根本之处。
        如果说叶辉的诗还保持着“小镇考古学家”的优雅和平和,那么在年轻诗人唐不遇的诗中,则加入了更多反讽、戏谑、谐隐的成分,在他笔下的死亡,不仅消泯了崇高和沉痛,甚至排除了生理上的不适感,简单直接,如同一两张溺水者的脸,“被海水浸泡过”,“局外人”式的冷抒情展现出生存现实的丑陋、荒诞与无意义。当白桦以80岁的高龄向国家罪错发出质问,当沈苇以罕见的道德勇气逼视言说禁区展开灵魂的痛苦拷问,当叶辉执着于语言的魔力以想象张开存在的翅膀,作为80后诗人的唐不遇又将以怎样的言词为亡灵弹奏?
        《历史——致弱冠之年的你们》一诗的写作时间是2009年,弱冠即二十岁,它让人联想到二十年前那场大事件。所以这是一首写给亡灵的诗。然而诗题给出的某种使命感随即就被消解掉了,在诗歌第一节,诗人即宣布了“这首诗的失败”。二十年了,本应是一次庄重的纪念,但是历史的创伤记忆早已结痂,闷不透风的屋子里是集体遗忘的人们,纪念行为变成了一幕演不下去的荒诞剧。名曰“历史”,但这首诗并没有打算对历史做深入的解读(“坦克”、“血和骨头的深度”则构成了对“杰作”的讽喻),恰恰相反,它写出了失去历史记忆之后的错位与狂悖:理想主义已经沉沦,英雄之路长满荒草,在娱乐愚己的时代,血与火的历史记忆对于那些躲在远处的听众来说,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他们宁愿去研究那“被烟熏成腊肠的鞭子”“为什么不变成蛇,顺着屋顶的绳子/溜走”。那些历史中的结点沉默如寂,难以化解,而书写的力量也遭到了诗人的怀疑,介入历史的行动于是沦为怪诞的表演,塞满了书写者嘟嘟囔囔的嘴巴,当象征着历史暴力的“黑夜”仍在挤出毒液喷向人们的眼睛,作为历史主体的言说者却已缺席。这究竟是理性的行为还是犬儒的逃避?言说者似乎具有了某种免疫力,可以免于社会行动和正义冲动的道德诱惑,在空寂的历史长廊,只有鼾声依旧,乐手离开琴房,没有什么能将那些亡灵从形而下的梦境中唤醒。
        是什么原因使诗人失去了行动力?如果诗歌仅仅是一种内心省悟的话语,而不指向有效的行动,甚至不指向对行动的历史考察,那只不过是词语和理念的自我消费。转眼80后诗人也已经三十了,三十而立,意味着的不仅仅是物质生存和事业上的建立,更应该是“心魂与精神的真正确立”,从精神上走向成人。在一本80后的诗歌民刊上,当这一代人感叹青春已逝,而大多还一事无成的时候,唐不遇说“坚持就是胜利”。但如何在现实生存重压下执守一种可贵的青春锐气而又能脱出促狭、浅近的整体写作格局,这仍是摆在80后诗人面前的问题。在唐不遇的诗中,有着晦涩的隐喻,但他似乎过于信任隐喻的力量了,在象征体系已经衰落的今天,这样的写作多少有点冒险。反讽已经得到普遍的运用,无疑它是解构伪崇高伪价值的有效手段,但在一个管制严密的文化环境下却难免首鼠两端,策略性的隐晦有时恰恰对言说构成遮蔽。在唐不遇的诗中,对身体的书写,对性的直陈,是比较鲜明的,有着一种身体政治学的意义,可是身体之外呢?更何况身体也并非那么可靠,它时常会背叛自己的顾主。那晃晃荡荡的身子和疲倦的面容正从诗中浮现而出,即使在《我的缰绳拴在你的耻骨上》这样昂扬而性感的诗里,也有这样的句子:“我曾想撒开四蹄奔跑,/但我内心的嘶鸣化作一阵阵喘息”。而“我的缰绳”是“挣脱不掉的耻辱”。但是不管怎样,年轻的诗人毕竟走在路上,仍然充满前进的勇气,他仍然坚信:“在人世,每增加一盏灯/都使黑暗更痛苦”。
        意味深长的是,反讽之后,诗人仍然回到了正谕的话语。在今天,诗人的言说依旧置身于深色的背景中,面对“悖论的森林”,我们要做的不是绕道而行,而是去细查那每一棵树,叩击它,说出它们的生长和欲望,并在这诉说中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四位诗人的文本中,死亡不是一个言词中的幻影,而是真实的存在,逼真、具体而恐怖如《安魂曲》,酷烈、无畏如林昭,平和而又惊悚如叶辉笔下的夭折的男童,无辜、模糊如唐不遇眼中的历史。对死亡的刻意回避,正是诗歌孱弱的表现,面对一个孩子的眼泪,作为与黑暗生息共存的诗人怎能摆脱那良知的折磨?诗人是行使话语权力的人,虽然诗歌是一种权力最微弱的话语,但它仍可以为一个时代做出见证。正是出于对诗人的宿命的深刻理解,米沃什把自己的诗歌自传命名为《诗的见证》,“并非因为我们目睹诗歌,而是因为它目睹了我们”。当意识形态对一个民族的记忆实施有组织的遗忘时,道德的根基也将面临瓦解。而诗歌正是一种相反的力量,诗歌就像一只记忆的存储器,它用文字保存“历史的记忆”,这“记忆”不仅仅是关于历史的理性认知,更为重要的是记忆中的情感与声音借助诗歌得以保存下来。这亡灵的声音曾让谎言恐惧,而在一个神话消失的破碎时代,诗歌仍具有一种“魔力”,它是政治和宗教之外的“第三种声音”,是对日益技术化和物化的世界的复魅,是对自由的有益的扩展。诗人希尼在《内尔法斯特》中以审慎的口吻说道:“一方面,诗歌自然而神秘;另一方面,它必须介入这个粗暴的公共世界。”而我们今天面临的处境,正如海伦·文德勒在评价希尼时所忠告的,“在一个关注精致甚于关注真实的时代,一个人也许必须坚持诗歌的道德力量。”
        
        2011.7.17-19完稿
        2011.7.24修订
        
        参考文献:
        《希尼诗文集》吴德安 等译,作家出版社,2001年
        《见证与愉悦》布罗茨基 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
        《失去象征的世界》耿占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当痛苦反对痛苦的时候》耿占春,载于“中国学术论坛”
        《在悖论的森林里》[法] 勒·克莱齐奥,载于《译林》2009年第2期
        《从青春书写到精神成人》刘波,载于《核诗歌》2010年(总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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