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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

发布: 2009-1-30 08:58 | 作者: 张惠雯



       
       3
      
       男孩儿好几天都不怎么说话,他父亲也不怎么说话。除了不得不一起劳动、吃饭的时候,男孩儿都尽量躲避着父亲。
      
       那天下午,父亲要去大田里拔草,男孩儿吃过饭就躲到牛棚里去。天气溽热,牛棚里有一股刺鼻的、热烘烘的臭味儿,混杂着草的湿气。男孩儿倚着一根木桩子坐在角落里,感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就要在这热烘潮湿的角落里窒息了。他想象窒息会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故意摒住呼吸,直到觉得快要憋死啦。眼泪也逼出来了,他渐渐相信被窒息而死是最痛苦的死法。
      
       他把背心扯下来,绞出里面的汗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想象着死亡,想到那些荒野之上、丛林深处的坟墓,倾听着身边大动物发出的沉闷的喘息。他突然间感到眩晕,仿佛大地和外面的光线都拼命旋转起来,充满了看不见的影子。他感到一阵恐惧,赶忙站起身,两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木桩。
      
       他带着一头母牛和它的犊子到河边去。天气热,牛走得慢。他手里握着绳子,却不敢拉紧拴住牛鼻孔的草绳,那种强有力的拉扯会让他揪心、恐惧。此刻,这头牛在他心里并不比一个人低劣。老牛跟他身后慢吞吞地走着,老牛的后面又跟着那头东张西望的小犊子。
      
       男孩儿闷坐在河边的柳树下,风如细丝线一般掠过他,日头的光斑像一枚枚银币跳动在他的脊背上。两头牛在不远处吃草,不时踮一踮步子,朝他望一眼。四周一片寂静。后来,他听见了脚步声,啪啪拉拉的脚步声。一个光脚的野孩子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诡谲的笑。这孩子比他小一点儿,浑身晒得黑黝黝的。男孩儿皱起了眉头,坐在那儿没动。野孩子这几天老是缠着他,把他当作英雄了。
      
       野孩子又开始重复那些事儿了,向他炫耀自己的勇气(他把狠毒当成了勇气)。他口齿不清地用土话讲起来,他如何把家里的猫举过头顶,使劲朝地上摔,从此以后,那只猫瘸了,看见他就拖着一条断腿拼命逃窜;他去河边钓青蛙,钓上来他就把青蛙的皮剥掉,再把它们扔到河里。男孩儿一声不吭地听着,眼睛盯着河里细小的、一层层的波浪。流水上仿佛载浮着许多透明的灵魂,簇拥而来,待他想要分辨的时候,他们都消失了,反射的阳光刺痛他的眼睛。他说不出有多么憋闷,容忍着野孩子嗡嗡不断的絮叨,和他那肮脏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湿臭。怒气、厌恶在他心里积聚,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现在,他们都服我,”野孩子夸口说,“我敢用针扎牲口的眼,我不怕它们抵我、踢我,你信不信,谁也没有这个胆儿,他们都服我,说我有种。”
      
       男孩儿的嘴撇了一下,瞄了野孩子一眼。野孩子以为这表示对他的勇敢的怀疑,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摊开右手,露出一枚女人做针线用的钢针。“你不信,我现在就给你看看。”他说。
      
       野孩子站起身朝老牛走去,男孩儿也跟过去。野孩子一把揪住拴牛的绳子,使劲朝前拉。老牛不情愿,发出一声闷吼,仰起头、斜着眼睛朝一边挣。
      
       “你要干什么?”男孩儿厉声问。
      
       “我要叫你看看……得先把它拴住。”野孩子说着朝前猛拉绳子,老牛薄弱的鼻子被控制住了,它一面挣扎一面朝前挪动。小牛也跟过来,在老牛身边叫起来。野孩子仍然咧嘴笑着,带着有点儿呆滞的、好胜的表情。
      
       “放开,松手!”男孩儿说。
      
       “你不信?你看看……”野孩子仍然往前猛拽绳子。
      
       男孩儿突然怒不可遏,他冲过去,狠狠推了野孩子一把。野孩子载倒在地上,他愣了一下,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扑过来抓住男孩儿的胳膊。他们在河滩里扭打起来,朝对方乱抓乱打。野孩子占了下风,他的鼻子流血了,被男孩儿死死压在身子底下。男孩儿按住他的双臂,直到他不再挣扎。野孩子嘴里一面骂着,一面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男孩儿这才慢慢松手,放他走了。
      
       男孩儿身上、脸上有好几处都火辣辣地痛,他感到眼睛也肿起来。他走到河边洗脸,洗赤裸的上身,发现身上被抓了好几条血印。洗完后,他牵着牛回去。快到村口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着他走过来。野孩子的父亲走在最前面,野孩子哭着跟在旁边,脸上还涂抹着鼻血,后面是他的哥哥,随后是一群跟着准备看热闹的村里孩子。
      
       男孩儿站住了。他心里虽恐惧,却充满怒火,生出“拚死”的念头来。野孩子的父亲上来就扇了他一巴掌,骂他“狗杂种,坏分子……”他疯了一样用头猛抵那个农民的肚子,然后他觉得头上重重挨了几拳。野孩子的哥哥也冲了过来,使劲儿朝他腿上踢。他被纠缠在两个人中间,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朝他够得着的地方踢打,使出所有的力气踢打……他听见一片嘈杂的叫声,其中夹杂着野孩子的哭嚎,似乎还有一些含混不清的笑声。
      
       一小群村民聚过来了,几个男人上来把这缠绕在一起的三个人拉开。当男孩儿的父亲赶来时,他看见儿子像石头一样站着,光着上身,紧握着拳头,怒视着那些围观的人。他的衣服被撕烂了,脸上显然挨了拳头,浮肿起来。
      
       因为殴打贫下中农,男孩儿和父亲的工分被扣了一半。他们也没去吃晚饭,父亲带他回家去,用热水洗了洗伤口。有两次,父亲问:“疼不疼?”那孩子说“不疼”。除此之外,父子俩也没有说什么话。到了饭后的时间,农民都回家歇息了,他们去牛棚里喂牛。
      
       夜里,男孩儿和父亲从牛棚里走出来,走上一个小草坡。这时候,父亲走在前面,男孩儿走在后面。男孩儿从背后偷偷打量着父亲 – 一个有些低矮的中年人。他不知为什么想起那天他们在田里赶路的情景,突然哭起来。他这场恸哭已经憋了好几天,他先是号啕大哭,然后呜呜咽咽地像个女人那样哭了很久。
      
       父亲并没有劝他,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等到那孩子不再哭了,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那根绳子,他就不会死?”
      
       “我想过,要是我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拿绳子给他们…….”
      
       “我起初也这么想,但我现在觉得那个连长总会从哪儿弄来一根绳子,即使你不去拿,最后总会有人愿意拿出来。我不是替你开脱,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总有人认为他有权随便地找一根绳子,把另一个人像捆畜牲一样捆起来,即使把他折磨死也无所谓,就因为在他看来,那个人有罪。”
      
       “一个人犯了罪不该被惩罚吗?”那孩子小心翼翼地问,深怕父亲误解了他的意思。这时他们正走下这个小坡,他走在父亲身边。月光照在草地上,像一层淡淡的霜。风里头有露水和干草的气味。每次他们喂完牛,他们身上就会粘满干草的气味。他喜欢牛,当他抱着牛的脖子时,他对这些忠厚的大动物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当然应该被惩罚,”他父亲说,“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糟践他。你要记住,惩罚和糟践是不一样的。譬如说,一个人偷了东西,我们可以审判他、把他关进监狱,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上去打他、折磨他。我见过一群人把一个小偷的肋骨打断了,还把他像捆猪一样捆起来,扔在雪地上,让他发出惨叫。这就是糟践。没有人有权利糟践别人。”
      
       “我们在城里的时候,他们硬把你们的头发剃掉了,还把你们的头按到地上谢罪,这是糟践吗?”
      
       “是啊,他们的花招多着呢,他们还挑动群体性的践踏。如果你不去践踏别人,你就成了大家的敌人。我和你妈受过这样的罪,所以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去这样对待别人。如果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她会觉得耻辱。”
      
       男孩儿不说话了,泪顺着他的脸淌下来。
      
       他们走上一条通向村头破庙的小路,路边立着洁净挺拔的杨树。男孩儿回头看了一眼,村庄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灯,但其余地方只是铺展着宁静的漆黑。
      
       “爸,你应该罚我,你狠狠打我一顿,我一定不跑。”他终于对父亲说出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我不需要罚你。”他父亲说着,叹了口气。
      
       “我想让你狠狠地打我一顿。”男孩儿又说。
      
       “为什么?”
      
       “我心里很难受。”
      
       “所以你和别人打架?”
      
       “我说了,是他要扎牛的眼睛,他拽着绳子硬把牛往前拖。”
      
       “这个孩子长大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一个人。”父亲说,“一个折磨动物的人长大后也会极尽所能地折磨比他弱小的人,这就是可怕的地方。可问题是,没有大人告诉他这是罪。”
      
       这时他们已经看到破庙的黑黢黢的影子了,它的后面是一棵年老的榆树。它们就像黑色的剪纸一样贴在深蓝的天幕上。村子里的狗叫声和路边的青蛙叫声混成一片,而又明显地分出前后、强弱、远近的次序来。这一条路很荒芜,因为破庙里原来没有人住。他们来了以后,在草丛里踩出了一条小路。现在他们就沿着这条小路走,黑暗中有昆虫和小动物在路上潜行,在他们面前一闪,急促地钻进路边的草丛,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
      
       男孩儿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问:“爸,那让谁去惩罚呢?”
      
       “有一个地方叫法庭,人们选出的代表在那里根据很多人共同定下的法律行使惩罚。我们也有法庭,但现在我们不用它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用法庭,有些人就不能根据他们的仇恨去任意糟践别人了。而现在,他们需要的就是这种混乱。”
      
       “以后法庭还会再用吗?”
      
       “当然会用,破坏只是暂时的。但最要紧的不是启用法庭,因为有些坏法庭会把小罪变成大罪,把大罪化成小罪。所以,需要很多有才干有道德的人去监督法庭,还要不断改正法律中错误的地方,使法庭变得公正。还要了解人为什么会犯罪。譬如那个偷玉米的小孩儿,如果你了解他只是因为饿而去偷的话,你就不会拿绳子捆他。相反,你所考虑的问题应该是:怎样给他
      
       一碗饭。”
      
       “可要是有的人就是坏人呢,他们就是喜欢干坏事儿呢?”
      
       “那就惩罚他,但我们也不能像另一个坏人那样残忍地对付他。如果那样做,我们和他也没有什么两样。”
      
       “可我们没有犯罪啊?”
      
       “但残忍不也是罪吗?”
      
       男孩儿沉默不语了。
      
       他父亲又说:“你要记住,不能因为仇恨去惩罚,这样的惩罚不可能公正。只有基于人道、尊重自由的人才有资格去谈论惩罚,而尊重自由的人不会轻易使用绳子。”
      
       他一下子想到那具被捆绑着的、瘦弱的尸体,仿佛一个沉重的东西突然倾压在心上。他似乎能感受到父亲所说的这句话,但他仍然问:“爸,这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不需要懂,你只需要记住。”
      
       于是,男孩儿就把父亲说过的话在心里默默重复了几遍。他想象着法庭这样一个地方,在他的想象里,它就像农村的打麦坪,平坦开阔而且十分干净。它又像公园里的一片草地。被人选出来的代表站在那儿,而犯人就站在他的对面。犯人低着头,没有下跪,也没有被用绳子绑起来。总之在他的想象中,法庭是一个开阔的、没有遮盖的地方,在那里还看得见天空和阳光。他也知道这些想象都靠不住,但他仍然这么想下去。
      
       他们在漆黑中躺在床上的时候,男孩儿听见梁上的老鼠在跳来跳去地追逐,在这片嘈杂声后面,是隐隐约约的流水声 – 庙的后面有一条小沙河。他仔细倾听,想把各种细微的声音一一区别开,随后他听见父亲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儿。
      
       “爸,你还没有睡着吗?”
      
       “没有。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
      
       “身上疼吧?”
      
       “有一点儿……爸,我不该和人家打架。”
      
       “别想了,好好睡吧。这不是你的错。”
      
       “爸,要是你呢?你会和他打吗?”
      
       “我会好好收拾他一顿,要是我打得过他。”
      
       男孩儿笑了。他父亲翻身过来,和他在黑暗中面对着面。那孩子看着父亲侧身躺着的影子,他觉得有一种温暖而沉稳的力量像水流一般缓缓注满他的心里。他低声啜泣起来,他想到自己也是一个残忍的人、一个坏人,他还轻视侮辱他的父亲……然后他朝着墙壁背过身去,他的身体疼痛而疲惫,瘦小的肩头仍然抖动着,发出断断续续的抽噎。而父亲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倾听着儿子的抽泣,直到他那顽固的眼泪也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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