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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

发布: 2009-1-30 08:58 | 作者: 张惠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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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长对自己雷厉风行的作风很满意,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发现时间是三点半左右,他猜想如果急行军的话,他们可以在六点之前走到镇上。那时候,他还有时间召集镇上的民兵开个紧急会议,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阳光没有遮挡地晒在热气蒸腾的平原上,天空像一片明晃晃的镜子,谁也不能直视它,谁也找不到太阳的影子。路上的尘土就像烧过的白色灰烬一样在他们脚下扬起来,他们挥汗如雨地走着,脸像被火烧灼着一样滚烫。连长不断地掏出一块脏手帕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别的人只是用手抹汗,抹一下就把它甩在地上。
      
       犯人走得越来越慢,他的汗把衣服全部浸透了,脸上的汗像一条条虫子一样往下爬,使他奇痒难忍。绳子捆得太紧了,天气又这样热,他喘气越来越困难,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听见他喘粗气,浑身像洗过了一样湿,每个人都在心里替他有点儿难过,但谁也没有说什么。
      
       连长不愧有经验,他叫人临走前灌了一塑料壶的水,由男孩儿抱着。现在,他不时把水壶拿过来抽一饮子,其他人也在热渴难耐的时候喝几口。在别人喝水的时候,那个犯人就盯着水壶,他的喉咙也使劲儿地抽动着,但他连口水也没有了,他只是在做那个下咽的动作。不知道是因为焦渴还是恐惧,他的嘴唇干裂了,上面沿着两片嘴唇的轮廓起了一圈密密麻麻的水泡。他的脸好像顷刻间变老了,就像脱水的植物那样萎缩了。
      
       他朝前拼命地迈着步子,但腿和胳膊早已失去了知觉,他只是期望着能早些挪到镇里去,好叫他们把绳子松开,让他好好喘一口气、喝一口水。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枪毙的事情,它好像没有刚才那样叫他害怕了。他害怕的是在毒日头下面走路,没有一口水喝,脖子一直朝后仰着,像要断了一样,这样真比死还叫他难受。如果他们现在愿意松了捆绑他的绳子,给他痛痛快快地喝一气,他愿意马上被枪毙。他想到了他妈妈,泪水一下子蒙上了他的眼睛。如果她在这儿,她就能不叫他受这么大的罪,她会给他水喝,恳求他们把绳子捆得松一点儿。可谁会告诉她呢,她也不知道他正受着这样的罪,如果她知道了,她会哭成啥样啊。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感到有人对他推推搡搡,腿肚子上挨了一脚。他也无暇去管那是谁干的了,他的眼泪一阵阵涌出来,使眼前的一切都像泡在白花花的水里面,在水里面摇晃不定。眼泪流下来,头发粘在额头上,使他的脸上又奇痒难忍,如果他们只捆住他的手,他还能用胳膊肘驱散那些虫子。但现在,他连扭一扭头的空隙都没有,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五脏六腑都往上翻。
      
       那个提着水壶的男孩儿走在前面,他虽然又热又渴,但他拼命忍住不喝水,以显示他的坚强。光是想到押送犯人这件事,他就觉得光荣得不得了。如果不是他找来了那根绳子,谁会叫他跟着一起来?他唯一不高兴的是父亲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后面,他知道人家都看不起他。父亲和连长比显得瘦小、虚弱,没有丝毫的威严气派。从他懂事以来,他所看到的每个人几乎都瞧不起父亲,他们在他胸前挂大黑板,在他自己的家里审问他。父亲总是沉默寡言,有时候他试图对他讲一些古怪的东西,但他不想听,他明白那些东西没有用。
      
       做父亲的走在后面,只有他在观察着那个晃晃悠悠走着的孩子。他发现他已经虚弱不堪了,他是在硬捱着往前走。他们把绳子勒得太紧了,在这种酷热天气里那样勒一个人、让他呼吸困难地走远路是很危险的,况且那个孩子还受了惊吓。他明白不管他说什么连长也不会听他的,所以,他最好保持沉默。最后,他悄悄地走近那个贼,他看见他脸色灰黄,满脸流淌着汗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片皱了的黄纸片,慌忙地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把他粘在额头上的湿头发推到后面去。他了解那个滋味,那种手被死死地捆绑起来,脸上奇痒的滋味。然后,他又退到后面去了,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连长说:“右派同情偷盗犯,这可以理解嘛,都是敌人。”
      
       孩子听见了这句话,急忙往后扫了一眼。除了连长带着讥讽含笑的表情外,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只顾看着前面的路,他父亲低着头跟在后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们继续走路,一直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他们大多数时间都走在庄稼之间的土路上,绿油油的平原上弥漫着草叶的气味,却几乎没有一棵树。男人们面孔紧绷着,因为日光强烈而紧皱着眉头。犯人走得更慢了,他们不得不时不时地吼喝他一声、推他一下。犯人大口喘着粗气,脚步像醉汉一样不稳当。连长担心在六点钟之前不能赶到镇上,又觉得犯人在故意拖拉。他一生气,抓住他手腕上的绳子把他往前拖,犯人被拖得紧跑了几步,突然栽倒在地上。
      
       大家都停下来。连长站在那儿,俯身怒视着犯人,等着他爬起来。犯人也像一只被捆起来的羊一样,蠕动着身子,使劲儿弹蹬着腿,想依靠膝盖的力量爬起来。但他试了几次,不能成功,他就翻倒身子仰躺在地上不动了。连长一下子火冒三丈,一个犯人竟敢撒泼。他踢了犯人一脚,就像踢一捆麦秸,嘴里骂起来:“装死吧,你装死,看你还装死……”
      
       他又要踢下去的时候,那个一脸蠢像的高个儿农民竟然上前把他拉开了。愣在那儿的另一个农民这时走过去,把仍然躺在那儿、紧闭着眼睛的贼扶起来。他本来是要到镇上接受奖励去的,但他心里惭愧得很,都不敢看那个被他抓住的贼。他何苦要抓他呢?如果他继续赶他的路,他已经到另一个乡里去了。那个中年人和他的儿子也过来了。直到这个时候,那个孩子才清楚地看见了犯人的脸,脸上现在沾满了土和鼻血。他还看到了绳子在那家伙脖子上、锁骨上深深勒下去的红道子。他有点儿害怕了。
      
       右派和那个农民把犯人扶到路边灌溉沟的埂子上坐下来,那个农民低声对他说:“哎呀,何必这样呢,不过是偷了几个玉米棒子。”
      
       “必须给他喝点水。”
      
       “就是,水壶在队长那儿呢。”
      
       这时,那个孩子也走到沟边坐下来,他闷闷不乐。另外三个人在斜对面坐着,队长正低声和连长说话,白色塑料壶就在他旁边,剩下的水已经不多了。
      
       “队长,给犯人喝口水吧。”右派走过去,带着恳求的腔调说。
      
       队长愣了一下。
      
       “他快顶不住了,天太热。”
      
       “要不你给他找辆轿子,我们抬着他去?他妈的都是贼!”连长朝地上猛吐了一口唾沫。
      
       队长仍然不说话,显然在等着连长决定。
      
       “天太热,绳子勒着脖子不好走路,要不然给他松一松?”那男的停了一会又问。
      
       “他是犯人,不捆他捆谁?你说怎么办?不叫他吃苦受罪,难道还伺候着他?”连长一边说,一边拍打裤子和布鞋上的土。
      
       “他可能会中暑。”
      
       “中暑?都要挨枪子儿了还怕中暑?”
      
       连长抬起头,看见那个男人竟然眼含怒火地瞪着他。“走”他突然喊了一声站起来,抓起水壶,快步走在前面。
      
       他们又经过了两个村庄。犯人不断嘟哝着,想要水喝,但没有人敢给他水。他们抄小道儿,拐进一片棉花田。这时候,犯人又走不动了。两个农民只好架住他趋趋拉拉地往前走,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察觉到犯人的脚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整个人瘫软下去了。他们赶紧叫队长,大家都过来了。犯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喊他也不应。队长急了,说:“快些,让他平躺下来,躺好。”
      
       他们把他拖到几株棉花的阴影里面。田地像烤热的铁板一样,没有一丝风。老右派摘了几片棉花叶子,让儿子给犯人扇风。那孩子干得很卖力,他的小脸儿紧绷,紧张地看着犯人的脸。
      
       他父亲问“水呢?”
      
       有人去找那个白壶,发现已经没有水了。
      
       “我说过,给他喝点儿水,给他喝点儿水……”他的声音因为拼命地压制着怒火而发抖,“快点儿,把他的衣服解开,你也给他扇点儿风。”
      
       他们把男孩儿的上衣撕开了,把他的裤子也脱下来。男孩儿没有穿内衣,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赤裸地躺在地上,皮肤上的灰土被汗水冲成了一条一条的小泥沟。
      
       这一次,队长也要求把绳子解开。但连长坚持不能解,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不捆绳子的犯人。他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为一个贼忙活,他的权威已经受到了挑战,现在连队长似乎也在听那个臭右派的指挥。他想:在热天干活赶路的人中暑的多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何况是一个贼。
      
       “必须找点儿水,要给他喝水,再把他身上用水激一激。”老右派说。
      
       “水都没有了啊。”那个年轻的农民说。
      
       “我去附近的村子里找,把壶给我。”
      
       于是,队长把壶递给他。
      
       “爸,我跟你一块儿去。”那孩子这时抬起头说,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哀求。
      
       “你在这儿等着,看着他,要使劲儿扇扇子。”他父亲对他说。
      
       那个中年男人就顺着来时候的路向刚刚经过的一个村子跑去,他脸上的汗直往下滴,但身上却像怕冷一样有点儿发抖,他觉得自己也要中暑了,可能跑着跑着就一头栽下去了。但他明白使他发抖的是怒火,是悲哀。他心里绝望了,感到自己这样跑也徒劳无益,谁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连长背对着那几个人站着,故意显示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但他心里有些后悔。可他丝毫不认为这里面含有一点儿同情,他是个爱憎分明的军人,决不会同情一个罪犯。在六点钟之前他们不能赶到镇上了,很有可能他们得把一个死人抬过去。他承认这是他的失职,他没有看管好犯人。
      
       队长脸色难看地蹲在那儿。两个农民和那个孩子还在扇风,但他们很累,手臂酸痛,因此风力显然在缓缓减弱。他们一边机械性地挥动手臂,一边急躁地朝路上看,谁也懒得说话。
      
       土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影子,男人提着塑料壶迅速拐进棉花田。这时他看见那两个农民都伸着腿呆坐在地上,他儿子正朝他走过来。他知道他的预感被证明了 -  犯人已经死了。
      
       他儿子走到他跟前,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他看见他眼里含着泪水,撇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在这孩子的周围,曾经发生过很多死亡,但他从没有真的看见过。一个人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死了,而他还给死人扇了一会儿风。等他们全都肯定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才叫了一声站起来跑开了。他原以为处死一个人是刺激的、和某种荣誉联在一起,但现在他全看到了,他痛心疾首、只想大哭一场,希望被狠狠地打一顿。
      
       死了的犯人仍然赤裸地躺在地上,只有上衣被绳子捆住的部分还粘嗒嗒地贴在身上。瘦削的胸脯、胸脯下面一根根挑起的肋骨、腹部、下体、棍子一样的两条腿都袒露着,充分显示了他不过是一个没吃饱的小孩儿。他不知道是死于饥渴酷暑,还是死于恐惧,但从他拼命伸长的脖子来看,他似乎只是想挣脱捆绑他的绳子,吸一口气。
      
       连长终于答应给死人松绑,于是他们轮流抬着他往镇上去。那根缠过死人的绳子,没有人愿意要,就被丢在棉花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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