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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下)

发布: 2009-1-16 08:43 | 作者: 苏炜



        
       《林翁牧牛》记写打成右派下放乡间劳动的教师的悲苦遭遇:“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诗咏》,则记写一位被打倒的与唐代诗人“刘长卿”同名的军队干部的荒唐故事。集中颇有几首写于文革年间的诗,正面言写那个“红色恐怖”年代的真切感受:“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偶成寄熙甫翁》)“独立苍茫泪湿衣,看花回首故人稀。悲欢不尽因离合,今古何能定是非?”(《花下感怀》)这样的句子,凄苍荒凉,无语问天,令人想到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以及鲁迅论《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便被华林”。
      
       尽管这些诗篇为避时忌,在当时就大多抹去了写作日期(许多写作日期的考据,是陈中美先生辛苦查证、比对、求觅而得),今天读来,你真要惊佩这个口吃耳聋、时时命悬一线的贫寒乡间诗人,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所具有的那种悲悯阅世、穿透历史迷雾的锐利眼光了。
      
       程诗的写实与深挚,一若老杜。这里,我还想特意举出两首别具一格、感人至深的“卖鸡诗”:“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雌伏雄飞各有期,山家更不设樊篱。主人老去无多乐,赠尔诗成一解颐。”(《携鸡雏数头出市求售不成归赠以诗·七绝二首》)诗人上墟集卖鸡,为着不让一窝小鸡分离而求买者把整窝鸡雏买走,因乡人手头拮据而终于求售不成,只好整窝鸡携回,大概还受到了贫妻的怨责,只好自我解嘲地写诗赠与鸡子。
      
       “玉汝于成几费神,出售应谅主人贫。隔邻索价姑从贱,溢槛飞回岂厌新?濒死未为登俎物,超生犹望系铃人。痴翁抚事增惆怅,异类非亲竟似亲!” (《昨卖鸡与邻家顷复飞回璧返后感成一律》)这一回,则是贱价卖出的鸡子不舍贫家主人,卖予邻家却一再飞回旧家,引起诗人的一番感慨。此二诗直述其事,言情说理,写来含泪带笑,无奈中有欣慰,欣慰中更饱含酸辛,写透了诗人心性中那种“人(鸡)溺己溺”的善根与悲怀。坦白说来,笔者几乎每读皆为之盈泪,有断肠之痛,彻骨之慨。
      
       自然,乡间生活中有饥苦,也会有逸兴;有灰暗,也会有阳光。程诗长于纪实感怀,于是在他苦吟淬炼的诗句里,也会时见欣悦欢跃,且多有新词新意入句,呈现出或轻快、或幽默的别样姿彩。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县城人工湖建成,家住城郊的程翁不时可以行吟在侧,又不时可在湖畔的“湖心坊”茶楼和诗友雅集吟聚,写于此时的《人工湖竹枝词·七绝十首》,就一脱同时前后写就的《暮冬随笔》的幽怨哀愁,留下了轻畅新颖的笔触:“扁舟一叶木兰桡,儿女双双学弄潮。让妹坐头郎坐尾,白桥穿过又红桥。”完全以口语、俚语入诗,写来却清新如画。“一行疏柳晚风清,不少诗情与画情。有客问予予问客:拱桥何以号超英?”把湖边的拱桥命名为“超英桥”未免煞风景,老人含笑入诗,言在意外。“绿衣黄发小娃娃,牵住娘衣要摘花;娘笑回头哄娇女,板牌告示谓严拿!”看,老人以新语成诗,趣态可恭,可见一点儿都不守旧、不冬烘哪!
      
       程诗中有一首长达五、六十行的七古《瞽叟行》,记写大跃进年间他在古庙前和一位盲人算命先生的对话,“……我辈目盲心未盲,趋向光荣道路行。时时洗刷旧思想,不愿乡愚称先生。我闻瞽叟语滔滔,心窃佩其见地高。年老目瞎犹操劳,何况双目炯炯如吾曹!”全诗大量使用现代口语,情绪乐观积极,写来新意盎然却同样诗味醇厚,殊为难得。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闲情逸兴,老翁写来更是谐趣横生,调皮可喜,就难以一一细举了。比方:“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访惠群》) “须火速,治皮肤!鹤鸣山上有灵符。未如可的松膏便,信手拈来薄薄涂。” (《思佳客·皮痒得可的松膏涂治》),等等。
      
       篇末结语
      
       “三分儒者七分农,归老山林愿已从。”“前身合是张平子,晚景何如陆放翁。”(《抒怀》)以东汉张衡和南宋陆游自况的程坚甫,晚年耳聋缺牙,颟跚龙钟,却以他侥幸留存下来的诗篇华章,让人遥念痛惜那一个被遗忘、被沉埋的卑微身影,那一个被淡漠、被冷待的寂寞诗魂,以及那一脉承继中华诗道传统的幽幽香火。刘荒田兄文中这一段话,读之令人心折:“那年代,在家乡这落叶凋零,并无多少奇才巨擘的小小诗坛,程坚甫是硕果仅存的一朵火焰,它虚弱而恒久地点燃,时代的疾风一次次刮来,它亮在熄灭的临界点。”(刘荒田《江天俯仰独扶犁记诗人程坚甫》)感谢海外诗坛贤达陈中美老先生多年的辛苦搜求、增补、编注,在此“熄灭的临界点”上,为我们当世人与后世人,抢救回来《程坚甫诗存》这一朵诗之火焰、诗之奇葩。未来的诗史,将会铭记陈中美先生的这一历史功绩!
      
       这是一个真正以诗为生命、以生命入诗的新古典诗人。程坚甫诗,先学杜子美,后宗陆剑南。他在自编于1960年的《不磷室诗存题词》中言:“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调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惟吾自惴袜线材,一毛不敢袭其皮……”因多愁苦语,有人指他学写《两当轩集》的黄仲则,被他委婉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他又在《不磷室诗存自序》中云:“渔洋神韵,远莫追慕;昌谷鬼才,尤难企及。弹来古调,明知不合时宜;记以空言,要亦未忘夙习。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
      
       可见,程坚甫诗作中虽不乏多家师承从上所言及的唐人李贺(昌谷)、明人王士祯(渔洋)到清人黄仲则,他都有所沉潜涉猎,但他最为倾心追慕的,却是杜甫与陆游此唐音宋韵的两位代表诗人。其最为“代表”处,正是以苍凉沉郁成韵,以身家性命入诗。
      
       诗贵有格。近人嗜律诗者众,但罕有自成一格者。程诗则悲沉有之,典丽有之,婉曲亦有之;句法顿挫,别创新声,摇曳多姿,在在自成一格。清人赵翼的《瓯北诗话》论及陆游,有云:“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意不新,亦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见赵翼《瓯北诗话》页8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窃以为,以赵翼此语评价程坚甫的律诗成就,也大体上是恰切的或许只需易数字:“实当代诗家所罕见也”。
      
       行文至此,读者或会念及:以程翁坚甫一生之穷愁贫绝而“诗声出草茅”,笔者何以却始终未提“诗穷而后工”一类的套话?实在因为,落在程翁身上,此乃“站着说话不腰疼”之“隔山人语”也。穷,若真能成就诗人,那么袤袤黄土地上抠背折腰的“诗人”,当如过江之鲫了。还是赵翼论及陆游诗有胜东坡处时说得贴切:“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 (同见上注)程坚甫多年事农却嗜诗如命,诗思诗道即成程翁整个“身家性命” 所在;贫寒却寂寥的乡居生活,留给他足够多的锤炼诗句的闲暇。这是程诗显得“刮垢磨光,字字稳惬”(赵翼语),久经研琢、不落陈套而又很少斑痂砂石的真实原因,也就是程坚甫夫子自道“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 的真义所在。
      
       这大半年来,为着完成此篇因故一延再延的文字,我把陈中美先生编注的复印兼手写本《程坚甫诗存》,和《杜甫诗选》、《陆游诗选》一起,置放床头案前,沉湎其间,一读再读。又怕稍有不慎,这个饱含陈老先生心血手泽的海内珍本会在自己手中有所闪失,便复印数册,分存海外诸友手中。由此,有友人推介,打印上网传贴,程诗似也渐为诗词网友所识。听闻已有诗友撰写长文,对程诗多所推重。在笔者真实的阅读感受中,我由衷认为,程诗韵味,直追唐宋,我每每同时迷失其间而不辨杜、陆、程与古、旧、新。读之愈熟愈深,味之愈酣愈酽。笔者近时嗜好古琴。品味程诗,一直让我想到聆听古琴悲凉,辽远,苍古,沉郁;有木声,含拙意,带土味,存古音。记得晋人稽康有《琴赋》长文,中云:“……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此数语,比附于笔者读程坚甫诗之感受,或有失,亦不过也。
      
       末了,再说一句回应开篇题旨的斗胆的话:有程坚甫诗传世,“一万年也打不倒”的“旧体诗”,更打不倒了!该是让中国传统诗歌与诗道,脱出被漠视被冷待被沉埋的命运,回复她应有位置的时候了!
      
       〔结笔于2007年5月12日于美国康州衮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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