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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发布: 2011-5-12 22:27 | 作者: 肖江虹




        他犹豫了一下,把女儿的嘴里的抹布扯掉了。

        “就一个。”他说,说完又把老公的嘴给堵上了。

        女儿看样子是吓坏了,布一扯开,张着嘴就想哭,他恨了一眼,女儿很争气,使劲闭着嘴,哭给压下去了。

        慢慢地,女儿像是适应了这种氛围。居然直勾勾看着他,他更稀奇,露出了腼腆的神情来。女儿的脾气我知道,典型的得寸进尺。

        “我要喝水。”女儿说,语气有些试探的意味。

        他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饮水机边上,往玻璃杯里接了一杯冷水。转身走出两步,女儿又说:“我要热的。”他盯着女儿看了看,一仰脖子喝掉了半杯凉水,弯下腰,杯子刚伸到接水口下,女儿高声嚷起来:“重新换个杯子,我不要你喝过的。”他猛一转头,目光箭一样射向女儿。女儿蹙着眉,可能是明白了这样的要求和处境实在有些不搭调,又软软地说:“麻烦你多倒一点。”

        喝完水,女儿开始滴滴答答地抽泣。开始声音小,他没在意,坐在椅子上摆弄手里的枪,慢慢女儿声音开始变大,他就警惕了,拿枪对着女儿比划了两下,问:“你哪根筋又麻了?”

        女儿悲戚地说:“明天就星期一了,我好多作业没做呢!”

        他讪笑:“你还乖得很呢!你看看现在是做作业的时候吗?”

        “作业不完成,要挨老师骂的。”女儿说。

        他再没搭理沙发上的乖学生,眼睛盯着窗外,神情格外遥远。

        “我就做语文,我们语文老师可凶了,没完成作业的,不仅罚值日,还得请家长哩!”女儿哭着央求。

        他依然看着窗外。

        “求你了!”女儿哭声更大了。

        他忽然猛向女儿冲过来,一脸的怒气,我慌了神,老公也慌了,呜呜叫着往女儿那边靠,女儿倒显得格外镇静,摆直身子迎着他。

        他到女儿面前,一颗大脑袋摆放在女儿的小脑袋上方,恶狠狠地说:“就你裹搅,听清楚了,作业可以让你做,但是不许乱说乱叫乱动,否则我就——”他扬扬手里的枪。小学生松了绑,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他跳起来吼:干啥去?女儿说回房间做作业啊!他说不行。指了指面前的茶几:“就在这儿做。”

        女儿摊开书和作业本。把吊在额前的一绺头发拨拉开,开始一笔一画写作业。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只有笔在纸上跑出的沙沙声。

        时间漫长得像台湾的电视剧。偶尔,我和老公,相互眨一下眼睛,暗中鼓励着。

        我想,只要坚持住,一定会迎来转机。

        剩下的时间,我们三人的眼光都在女儿身上,她很入神,我闺女就这点好,干啥事都能集中精力。她似乎忘记了危机的存在,把笔头咬在嘴里,这是遇上难题才有的表情。我呜呜叫了两声,我就讨厌她这毛病,一卡壳就咬笔头,多不卫生啊!骂了好多次,就是不见改。吼了两声我才意识到嘴给堵上了,要不是又堵又绑的,我非得过去照着额头给她两弹绷。

        看你还不长记性。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坏蛋说:“你能说出三种农作物的名称吗?”

        他轻蔑地一瞥,歪开脑袋,不说话。

        “我可以问我爸爸和妈妈吗?”

        他还是不说话。

        “我只能写出一种,作业要写四种,还差三种呢!”

        “别得寸进尺啊!”他沉着声说。

        女儿不理他,继续说:“我写出了稻谷。”女儿还把作业本伸过去:“稻谷的稻字是这样写的吧!”

        他目光一下软了下来,侧头看了看,说:“不知道!”

        “那其他三种呢?”

        “得得得,烦不烦啊?”他把枪放在两腿间,掰起指头大声数:“玉米、黄豆、小麦、生姜、白菜、萝卜——还要不要?”

        女儿盯着他,眼神充满了惊奇和敬佩。

        “你知道的真多啊!好厉害。”女儿说。

        “数个三天三夜也数不完。”他脸上荡开淡淡的得意。

        女儿满意地弯下腰继续写作业。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脚面看,看了半晌,脑袋忽然伸得老高,阴恻恻地看着老公说:“人能挖出来,我给你留个后,挖不出来,你们一家就认命吧!”我急得哇哇大叫。他一弯腰,隔着茶几给了我一巴掌。我赶忙收住声,女儿却哭了,仰着脑袋,样子真是被吓着了。他一把抄起女儿的作业本,吼:“到屋里去做。”女儿拿起作业本,嘤嘤哭着进屋去了,他也跟进去看了看,大约是想检查一下屋子里有没有什么异样。

        再次坐回位置上,他还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着了。

        老公对我眨眨眼,可能是让我安静下来,免得激怒他。

        他一只手提着枪,一只手蒙着脸,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摆脱的焦虑。

        “你知道被埋在下面的感受吗?”他探过身子,对着老公说,“一地墨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害怕,不是遇上老虎豹子野猪那样的害怕,也不是被人偷了抢了绑了的害怕,是觉得吧!被爹妈啊亲戚啊朋友啊寨邻啊弄丢了,弄丢了不说,还忘记了,忘记在那个又黑又潮的巷道里头,还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我被埋过,埋了好些天,一起被埋的有五个人,其他四个都死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一开始啊!我们相互打气,朝着外头挖啊挖啊!挖到第三天,有两个兄弟不挖了,绝望了。等我们歇下来,才发现他们已经死了,摸到一片锋利的石头,把手腕子割开了。第五天,剩下两个兄弟也死了。我还不死心,继续挖,最后实在挖不动了,摸到一块石片,准备跟他们去了。你猜怎么着,洞子那头传来了轰轰的机器声,有人从洞子那头挖过来了。”

        他忽然疯了似的冲过来,一把将老公从沙发上提起来扔在地上,劈头盖脸一阵乱打,边打边骂:“你万众人日的,明知道埋人了,不管不问,你哪怕做做样子,派两个人挖一挖也成啊!说不定我兄弟听见动静,还能自己刨出来呢!”

        他狠命地打,老公闷着惨叫。

        打够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呜呜地哭,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老公蜷缩在地上,一阵一阵地抽搐。他盯着老公恶毒地骂了一阵,歇了会儿,又把老公提到沙发上放好,老公咕咕闷哼了几声,看着他的脸,没敢再哼了。

        该是中午了,女儿拉开门,站在门口喊饿。我看了看他,他指了指女儿,我拼命点头,他扯掉我嘴里的抹布。一下通透了,我吭哧吭哧好半天才缓过来。平静下来,我说你给我松开吧,我得做饭给女儿吃呢?他摇头。我说那就让她在冰箱里拿点牛奶喝吧。他同意了。

        女儿抱着牛奶回屋去了。

        我怕他又把抹布给我塞回去,等了一会,他没动,也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干脆不塞了。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变得柔和些,再柔和些,“天大的事情,我们可以商量嘛!”

        他说我弟弟都没了,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我说万一你兄弟没埋下面呢,而是去其他矿上干活了呢?

        他居然笑了笑,他笑起来就一点都没有凶相了,老实得不行。他说这个事情就不说了,你男人心里最清楚了。我有些怕了,怕这事情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老公他们就过分了。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这厂子不是老公一人的,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股东,我也问过老公,他不说,还让我不要胡乱打听。

        我不敢说话了。

        长时间的沉默。

        门铃响了,我们都倏然一惊。他拿枪指着我,低声说,敢出半点声音,我一个活口都不留。我忙不迭点头。他轻轻跑到门边,透过猫眼看了看。

        门拍得更响了,不屈不挠,还大声喊:赵老板,开门,你们家快件,麻烦你签收一下。

        我心里忽然起来了一层焦虑,怕邮局的人走了,那样我们一家怕就没有机会了;又怕邮局的不走,时间长了会激发他的蛮性。

        邮局的很敬业,还在拼命拍门。

        他迅速跑过来把我解开,还给我整了整蓬乱的头发,凑到我耳边说,老老实实把他打发走,否则我先杀掉你男人。说完把我老公拖到了门背后,一手搂着老公的腰,一手用枪顶着老公的太阳穴。然后对我点点头。

        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打开门,邮局的小王,一张熟悉的笑脸。

        “睡午觉吧?对不起,吵醒你了,赵老板的快件,麻烦你签收一下。”

        我对着他笑笑,说没关系的,笔呢?小王把笔递给我,把单子放在快件上,双手捧着递过来让我签字。

        拧开笔帽,我手有点抖。

        稳稳神,我写:坏人,有枪。

        小王吃惊地看着我,还好,他没有说话。

        我把单子递过去,对着小王郑重地点点头。小王接过单子,也点了点头。

        我爽朗地说谢谢了小王。

        小王高声说不客气。

        关上门,重新把我绑好,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三人又开始了漫长的静坐。间或,我能听见他肚子汩汩的声音。我就说是不是饿了,要不我做点东西给你吃吧!

        他摇头。

        墙上的钟滴滴答答,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

        女儿作业做完了,她很乖,不愿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出来坐在我身边,他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可能是饿得有些扛不住了,他喝了一杯水,过来把老公嘴里的布拿掉了。

        老公是憋久了,布一掏出来,他就不停地咳嗽。

        半天老公才停歇下来,冲着他发出一声吼:不就是要钱吗?多少钱你说话,少给老子来这种下三滥。

        我连忙让老公闭嘴,把他惹毛了,这种人,啥事干不出来?

        还好,他没有冒火,冷冷地说:“我不要钱,我要我兄弟。”顿了顿又接上,“我妈还等着我们回家过年呢!”

        老公也冷静下来了,往前挪了挪身子,对着他说:“挖煤这活,你干过,有些情况你是知道的,就是提着脑袋挣钱,谁敢保证煤洞子不出事,遇不上,是祖坟埋得好,遇上了,是运气孬。你兄弟遇上了,我也难受,听矿上的说,他是干活最卖力的。你没了一个好兄弟,我没了一个好工人,将心比心,我知道你的感受。既然你知道这事了,这是天意,这样,我按照国家标准,赔付给你二十万元,另外,你们农村来的,家庭也不宽裕,我私人多掏三万,总共二十三万,一次性付清,如何?”

        老公说完,脑袋往前倾,大约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我舒了一口气,老公这样做,也算尽到仁义了,二十多万,像他这样还瘸了一条腿的,怕是干一辈子也挣不来。老公这人啊!别看有钱,抠门得很,我娘家那些亲戚,从来没从他这儿拿走或者借走过一分钱。

        一下就给了二十多万,够慷慨的了。

        老公脑袋还在茶几上空悬吊着,眼巴巴看着他。

        他倏然一动,横起一枪托,砸得老公侧身翻倒。半天老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费力把自己搬到沙发上放好,狠狠地盯着他骂:“狗日的,有本事你把我放开,老子和你一对一。”

        他绷着的脸忽然放松了,语调清晰地对老公说:“把我兄弟弄出来,你得把他负责送回老家,还得给他披麻戴孝,送他入土。”

        老公咕哝了两声说:“这个倒没啥问题。”

        “你估计还有多久能挖出来?我没啥耐心了。”他说。

        “根据埋的深度,全厂人一起上,估计得一天时间吧!”老公说。

        他点点头,喃喃自语:“算是有个着落了,老娘该着急了,得给他说一声。”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的电话边,把枪夹在腋下,拨通了电话。

        “喂,叔吗?我是老大啊!我找到我兄弟了,麻烦你叫我妈接个电话。唉!好,好,我等着。”

        他脸上挂着满意的笑,那花园里那些绽开的梅花,他甚至连看着我们的时候都在笑,我侧头看了看女儿,居然连我女儿也笑了。

        忽然,一声闷响,他的笑容就凝固了,眼睛睁得斗大,电话听筒顺着肩膀掉了下去。再接着,他像一截枯朽的老树,连根拔起,咕咚倒地。

        哗啦一声,碎掉的窗户玻璃散落一地。

        狙击手

        接到支队长的通知,我赶忙给老家的爹妈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妈呀,我总算接到任务了,你儿子这一身本领总算派上用场了,为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妈在电话那头也替我高兴,说你要晓得珍惜机会,好好干,把平时练就的一身本领使出来,别丢脸。

        这个机会,我等了好久了。

        要论枪法,队上没人敢和我比,可是一有任务,就是没我的份儿,为此我还闹过情绪呢!支队长就跟我说,你以为枪法好就行了,一个优秀的狙击手,不光要枪法好,还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要有临场处置突发情况的能力,你以为打死一个人那么简单?尽管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要你亲手打死他,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听他这样一说,我就不敢说话了。这时候支队长就拍拍我的肩说,不要急,有你表现的时候。

        我是中午接到的通知,支队长专门找我谈了话,说你不是一直猴急着上吗?机会来了,犯罪分子把一家人给劫持了,手里还有枪,我们去看过地形了,三面都是高墙,不利于谈判,所以研究决定,在不惊动罪犯的情况下,秘密狙杀,从围墙外架好楼梯,三个窗口都布置狙击手,根据罪犯的活动情况,谁有利谁狙杀,但是有一点,必须一枪毙命,不然人质就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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