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们

发布: 2011-5-12 22:27 | 作者: 肖江虹




        这一次是真哭,刚撅起嘴,皱起眉,一股好久都没了的感受一下涌了上来,塞得一个胸膛鼓鼓的,咧开嘴,我要好好伤心一回了。

        没哭成,他转过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把手里的枪晃了晃,这模样我熟悉,是让我住嘴,爸爸妈妈经常都有这样的举动,只是他们手里没有枪。

        我无可奈何地收了声。

        收声也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看看他。

        我想,这就该是所谓的坏蛋了。

        坏蛋的故事,老师讲过,爸爸妈妈也讲过,好多人都讲过,在书上也见过,电视上也见过,都是鬼鬼祟祟的,缩头缩脑的,要吗就一脸横肉,要吗就斜眉吊眼,反正不是眼前的这个样子。眼前的这个哪有坏蛋样儿啊!脸像颗吹大的泡泡糖,还有伤疤,我见过一个刚从沟里爬出来的可怜人,就这模样。还有,他还是个瘸子,走路摆钟样的。我本来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可怜的好人,还给他倒水,还把他画进了我的画儿,还让他站在美丽的大花园里。可是,等他从包里拿出那支枪,他咯噔一下就变成坏蛋了,还是一个超级大坏蛋。

        接下来,他就成这个屋子的主人了。

        从柜子里拿出一截电线,他让妈妈把爸爸绑了,然后又把妈妈绑了。把爸爸和妈妈推进卫生间,他拿着一截电线向我走来。

        我使劲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没忍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

        他走近我,我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我要不是一个小姑娘家家,就跟他搏斗,可我毕竟是个小姑娘,才上四年级,还是没有开放的花骨朵哩,搏斗是搏斗不了了,争取不哭出声来,就算是藐视敌人,取得气势上的胜利了。

        他没有绑我,而是拿起桌上的画本,瞅了瞅,问我:“你画的?”我没理他,其实就在刚才,我还觉得这幅画画得挺好的,可是现在,它看起来只有这样丑陋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画里有了他。我一把把画本拉过来,气鼓鼓地说:“要你管,又没画你。”我又怕他看出来画里有他,慌忙把画本合上。

        他不仅腿不好,眼睛也不好,居然没有瞅出来画里靠右边的那个咧嘴大笑的人就是他。他要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可就丢脸了,明明是个大坏蛋,还拿他当好人待哩,还给他安排那样好的一个地方站着,正对着太阳哩!我憨不憨啊?

        他没绑我,只是让我不要出声,我偷偷瞅了一眼他手里的枪,黑糊糊的,像条吐着信子的黑蛇。

        他拉了我一把,说你也进去。我知道他让我进卫生间。我摇了摇头,没同意。他伸手来拽我,我使劲摇晃着,不让他抓牢。

        “去不去?”他吼一声,手高高扬起。

        我忍不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惊慌地四处看看,我想他是被我的哭声吓着了,就更得意了,哭得更加波澜壮阔。

        我以为这下他该束手无策了,没想到他方法简单得很:绑上我的两只手,拦腰把我夹起来往卫生间一丢,咣当一声,我的哭声就变得狭窄了。

        爸爸和妈妈像两把扔在墙角的拖把。我们一家还从来没有一起上过厕所哩!看着可怜的爸爸妈妈,我哭得更伤心了。我一直觉得,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每天都很忙,经常不在家。他对我好,对妈妈也好,给我买最好的画笔,给妈妈买最好的小汽车。

        看我被丢进来,爸爸挣扎着爬到我旁边,上下认认真真把我看了一个遍,大约是看出来我还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他松了一口气,小声让我不要哭。我憋住了哭声,变成一阵一阵的抽泣。

        “不要怕,有爸爸在,坏人就害不了你和妈妈。”爸爸英雄一样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随即又陷入了慌张,爸爸的话固然提气,但是不管怎样,他是被绑着的呀!他也没有《宝莲灯》里沉香或者二郎神的本领呀!他自己都像个粽子,又怎么来保护我和妈妈呢?我刚想问清楚这个问题,门开了,坏蛋叔叔进来,把我扒拉到一边,一把揪住爸爸的脖子,连拉带拽拖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妈妈急了,疯似的冲到门边,大喊大叫,用头和肩膀使劲撞门。我看妈妈都这样了,我也没有主意了,又把嚎哭捡了起来,哇啦哇啦。

        门被推开了,妈妈被撞了一个仰翻叉。

        坏蛋叔叔指着妈妈恶狠狠说,再乱吼乱叫,我一枪崩了你男人。

        他说完,妈妈就乖了,惊天动地一下就变成了默默无闻。

        我还在嚎,坏蛋叔叔瞟了我一眼,我立马就向妈妈学习了。

        我和妈妈坐在厕所里,我们的脸上都挂着泪珠儿,像对可怜的难兄难弟,不对,我们都是女人,应该叫可怜的难妈难女。

        妈妈看上去很紧张,侧着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

        “兄弟,你这样做不就是为了钱吗?说个数吧!”是爸爸的声音。没想到爸爸这样没有原则,面对着这种大坏蛋,还叫他兄弟,换了我呀,就叫他鬼,叫他吊死鬼。

        坏蛋叔叔的声音,“我不要钱,我要我兄弟。”

        爸爸:“你兄弟,我没见过啊!”

        坏蛋叔叔:“死在你矿上了,埋在煤洞里头了。”

        爸爸笑,居然还笑,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坏蛋叔叔:“乡下人是憨,但是不傻,我知道,我兄弟没了,你承不承认?”

        爸爸说:“没影儿的事情,我干嘛承认?要钱你就开口,不要搞这些。”

        “狗日的!”坏蛋骂脏话,好难听。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是爸爸痛苦的惨叫声。妈妈又撞到门边,大声喊:“有事好好说,干嘛打人啊!”

        打了好半天,爸爸大概是快死了,声音里头都有鲜血的味道:“别打了,我承认,几个月前矿上确实埋了几个人。”

        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正猜是谁挨的,马上又笑自己笨,肯定是爸爸呗,他手绑着呢!想到是爸爸挨了这样一记干脆的耳光,我又伤心了起来,想爸爸的脸上该起来五根鲜红的香肠了。

        “到底埋了几个?”坏蛋越来越得劲儿了。

        “好几个,四个还是五个?”爸爸好像也哭了,爸爸从来没哭过,今天都哭了,想一想,这是多大的委屈啊!

        又一声脆响,比刚才还嘹亮。此刻,我也没什么乞求的了,只要求这巴掌是扇在爸爸另外半边脸上,一左一右,都给主人分担点,也该好受一些。

        坏蛋凶神恶煞的声音:“四个还是五个?死了人,连个数都记不清,你还是人吗?”

        爸爸老不辅导我功课,原来他自己连四和五都分不清楚。

        “四个,绝对是四个。”爸爸慌忙纠正。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是爸爸的,然后就安静了,长时间的安静。

        门开了,爸爸被扔了进来,嘴里还多了一块抹布。

        爸爸的样子真可怜,他的衣服都被扯破了,鞋子也掉了,左边脸像发糕,两只眼睛大大睁着,像见着了恶鬼。

        我本来想安慰一下爸爸的,没想到,坏蛋叔叔冲进来,往我和妈妈的嘴里也塞了一块抹布。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瘫坐在狭窄的厕所里,相互盯着看,开始还焦急,呜呜拉拉吼,就是听不清,慢慢大家都安静了。

        我有些累了,想睡觉,就斜靠在马桶上,爸爸和妈妈渐渐就模糊了。

        我们家之二

        没想到这样突然,开门的时候我就有种隐隐的预感,想不到很快就得到了印证。他下手很快,一点不像个瘸子,从掏枪,绑人,打人,快得我都有点儿蒙了。

        老公矿上出事了我是晓得的,那天接到矿上电话就心急火燎出去,第三天才蔫巴巴回来,眼睛里头布满了血丝,一定是熬夜了,我看着有些心疼,就想得去给他买点蛇胆啥的补一补,那东西对眼睛有好处。我也问过他,厂上到底出了啥事?他说没啥大事,就是有两个地方出现了小小的塌方。我又问他有没有伤着人,他笑着说伤人了能这样快回家吗?

        可是刚才一顿打,他又承认死了人,还说是死了四个。听完我心里一咯噔,随即又释然了,对着这样劈头盖脸的毒打,要换了我,别说四个,四十个我都承认。

        我们一家一排儿坐在沙发上,嘴里全都给堵上了,面对着这样穷凶极恶的坏蛋,要不是嘴给堵上了,我敢大声质问他: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不过比起卫生间,这会儿条件算是好多了。本来一家都被他丢在了卫生间,后来他开门,看见女儿靠在马桶上睡着了,倚在门边看了看,说都起来到客厅吧。

        他坐在沙发对面,手里紧紧捏着那支乌黑的枪。

        他的眼睛有些呆滞,定定地看着窗外,阳光越过围墙,照着一墙的枯黄。

        好长时间,他忽然像想明白什么了,身子一直,走到老公身边,我有些担心,怕他又伤害我老公。

        扯掉老公嘴里的抹布,他说:“让人把我兄弟挖出来。”

        老公猛喘了几口气,说这不可能,就算大型机械,也得干上好几天。

        “挖不挖?”

        “不是不挖,这个——”

        他沉着脸,把枪往我太阳穴一指,说:“就是用手刨,也得给我刨出来,否则,别怪我下狠手。”

        老公慌忙点头,说挖挖挖,一定挖,我马上给矿上打电话。

        电话在窗户边,老公说号码,他按,电话接通了,他把电话凑到老公耳朵边,老公在电话里吼:“让你们挖就挖,不为什么,给老子挖。”

        重新坐下来,老公提出口渴,想喝口水,他白了老公一眼,没理会,老公看了看我和女儿,说不给水喝也行,把我女儿和老婆的抹布抽了,让她们透透气吧!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