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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发布: 2011-5-12 22:27 | 作者: 肖江虹




        老大端着面蹲在门槛边吃,他吃两口,就抬头看着我,一脸的不放心,话也多,变得跟我一样啰嗦:妈,记得喝药酒,断顿的话,效果就不好了;妈,晚上记得关牢门窗;妈,记得不要去拎重活,等我和老二回来干;妈——

        我就吼:啰嗦得很呢!还,你妈又不是傻了,快吃,快吃,趁着热。出门了,万事都要小心,做啥都要思量再三,不要和人争长论短,看好自己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寻着老二,过年前一定要转回家,晓得不?

        老大也笑:啰嗦得很呢!还,你儿又不是傻了。

        我们彼此就笑一回,我就是觉得脸上的肉被扯得酸酸的。

        老大把旅行袋往肩上一甩,出得门来,又开始落雪了,老天没有一点庇护我们家的意思,不出门吧,她还歇会儿,看见你要出门了,就慌不迭开始纷纷扬扬了。

        老大扯了一些稻草,挽起来,绑在鞋帮上,这地头,冬天人们出门都有这个习惯,主要是防滑。看着老大弯腰绑稻草,我喉咙有些堵,想下到院子里,给他掖掖棉衣,扯扯衣领,嘱咐几句,虽说那些话都说过好多遍了,还是想再说一遍,怕他给忘了。我刚想说话,老大转过头,说的还是那些话,记得喝药酒啊,记得关好门啊。

        比我还啰嗦呢!我说。

        我走了,妈。老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起来了一层凝重,他鼻子抽抽,走了,走到院子边,环顾了一下院子,又折回来,把石磨下的几个老黄瓜搬到石磨上堆放好,才迈开步子走了。这次他没有回头,穿过门口的小路,转上通往外面的大道,雪花开始密集了,他的影儿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在一片白茫茫里,收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菩萨,求你保佑,如果我一对娃娃能在年前顺顺当当回家来,我把年猪猪头许给你。

        该给老大掖掖棉衣的。最后我想。

        在路上

        看见他的时候,雪很大,将他搅入了纷纷扬扬的慌乱中。

        走近了我才发现他的一只脚有点瘸。他先看见了我瘫在路中间的货车,然后看见了我,一看见我,他的眼睛就亮了,像骤然拧开的手电,两道光上下欣喜地打量着我,然后他把肩上的旅行袋一甩,径直朝我走来。

        走了几步,他放缓了脚步,也许他发现,我的脸色不像脚边的那堆火样的热气腾腾。

        其实,我比他还兴奋。五天了,我拢共见到两个活物,一个是昨天傍晚从林子里跑出来的一只野兔,另一个就是他了。五天来,除了车刚陷进深坑时骂了几句脏话,接下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渴了咽一捧雪,饿了烧两个馒头啃。每天就盼着有人来。直到第三天也没见着一个人,我才算明白了,这样坏的天气,还敢驾着货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拉煤的,不是穷疯了就是他妈的有病。

        说来说去,我还是吃亏在自己的强盗性格上。本来想,趁雪停的当口,再拉一趟,我算过账,这个天气,只要胆子大,一趟能抵平时三趟。刚出门时还好,太阳把天地间晒得眼泪滴答的,一进黄昏,老天心肠就变硬了,几趟风过,雪又下来了,最后,在这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头,我的货车和黑夜一起被冻住了。

        冻了五天,身体快僵硬了,心却变得软软乎乎的了。每个夜晚,我蜷缩在冰窖样的驾驶室里想,要能见着一个人,我肯定会大哭一场的。

        说实话,当他的影子从远方的风雪里偏偏倒倒过来时,我的喉咙就变得硬邦邦的了,我特别想朝他挥着手大声喊,可恶的矜持让我装得像天气一样有性格,我故意不理会这个乡下人。

        他喂了一声,我嘴唇动了动,声没出来,长时间不说话,上下嘴唇黏在一起了,渡出点唾液润了润,两片嘴唇才不情愿分开。

        嘴唇分开了,我还是没说话,索性转回火堆边坐了下来。

        “不装你会死啊!”我骂了自己一句。

        还好,他不会装,满脸荡漾着笑,搬块石头放在火堆边,刨掉石头上的雪,屁股移上去,面部紧了一下,应该是太冰了,看着我,笑容很快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咋了?”他看着顶着一头白的货车问。

        我白了他一眼,想继续沉默,没忍住,他妈的,实在太想说话了。

        “陷进去了。”我说出的话像挂在树梢上的冰凝子,连我自己都打了一个冷噤。

        他伸出两只手,平抬着放在火堆上,还不时搓搓,烤了一会他说快燃尽了,这火。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瞎,看得见呢!要烤啊!自己钻林子捡柴去。他脸上忽然爬出一层尴尬,也没话,吃力地撑起身子,往林子里去了。等他左摇右晃出来,地上的火堆已经没了苗儿,只剩烟了。重新坐下来,他把柴一根根折断放进火堆,低下头凑过去呼呼吹,直到火苗腾腾了,才直起腰来,看见我一脸的冬瓜灰,他没话找话,照例先笑笑,说:烧这种地躺柴火,中间一定要空,空了,气儿就能进去。他还想说,见我不搭理,才噤声了。

        天空像个被扯破的盐口袋,停不住了,我和他窝在马路边的石窝子里头,守着一堆火,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实在没看的了,就相互看看,眼神刚一碰头,就弹开了。

        该是正午了,雪稍缓了一些,更远处的天底下,还有橘黄色的光,应该是阳光,按说见着阳光了,该有暖意才对,可我不行,上下牙直打架,衣服掖了又掖,都快掖成皮了,还不行,我知道,是饿了,饥和寒就是一对双胞胎,要不咋说饥寒交迫呢!我驾驶室里还有几个石头样的硬馒头,我不想吃,一是出去的日子见不到头,死活得留点来救命;二是实在咽不下去了,尽管放在火上烤过了,可还是硌得喉咙生疼。

        我朝远处看,他也朝远处看,该是午饭的光景了,我饿得实在有些扛不住了,眼前的景致老晃悠,像驾驶着一辆没有刹车的卡车,心慌得很。我费力爬起来,从驾驶室取出一个干馒头,折根树枝,掐头去尾,把馒头串起来伸到火上烤。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脑袋歪向一边,我把意图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为啥只烤了一个馒头,吃独食呗。别看只是几个破馒头,可是此刻啊,这就是金宝卵了,是能救命的。

        馒头渐渐焦黄了,有味道在空气中流淌,这味儿,前几次闻着还香,现在不成了,闻起来喉咙就痒痒,再想想咽着它的感受,五脏六腑立刻风雪漫卷。

        我打了一个干呕,想忍,没忍住。

        “吃我这个吧!”他从袋子里取出几个瓦耳糕。

        本想客气两句的,没忍住。

        瓦耳糕还软和着呢!往火上一烤,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吃完柔软的瓦耳糕,我坚硬的面孔也变得软和了。

        这时候他站起来,说他该走了,他得在天黑之前赶到南山煤矿。我就笑,他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说从这里到南山煤矿还有八十公里呢!四个轮胎的汽车都得抖抖索索爬一整天,就你那两条腿啊!再加上这样的天气,天黑之前赶到?你以为自己是神行太保啊!

        他摇摇头,样子安静得像一面冰封的湖面。

        “不行,我得去。”他说。

        我说:“冰天雪地的,还这样猴急,那儿有钱等你去捡啊?”

        他说:“我是去找我兄弟的。”

        “晚点到就找不着兄弟了?”我讪笑。

        他忽然变得很严肃,直勾勾看着我说:“我兄弟怕是丢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一对脚印慢慢往前延伸,一深一浅。

        走出去没多远,他又折回来,把几个瓦耳糕递给我,我慌忙推回去,他又推回来,喘着气说:“我到了矿上就能寻摸着吃的,你这儿啥时候能出去没个准儿,还是你留着吧!”

        我心口一热,从车子被冻在这里的那天开始,我第一次感觉到心里头暖和,这种暖和不是烤火烤出来的那种,烤火只能烤热表皮,烤不热心窝子。

        他重新折进风雪里,我忽然起来了一种难得的高亢,我想就是使尽呆力,也要把卡车从雪地里拔出来。

        “回来!”我喊。

        “干啥?”他问。

        “帮我把车拔出来。”

        我围着车打转,认真查看四个轮胎的位置,我让他去林子里薅些树枝来,我趴下来把轮胎下的雪屑和泥浆刨开,找块石头将陷进深坑的轮胎前方凿了一个豁口。

        我钻进驾驶室,他抱着一捆树枝站在车轮后,我说,我把车往后退一点,坑子里出现空隙,你就迅速把树枝全塞进去。他点点头。

        汽车在半山腰发出一阵怪叫,耸动了几下,又稳稳停在了深坑里。

        我骂了一句,跳下车,他站在轮胎后,我想笑,这次算是忍住了,轮胎卷起的泥浆,将他涂成了一只硕大的瓢虫。

        雪终于在黑昼快完成交替的时候停住了。

        我们围在火堆边,火光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上有层薄薄的悲戚,手里那根棍子,不停地捅着火堆,火堆就炸开一团一团的火星,在暗夜里乱窜,像无数慌乱的精灵。

        “你兄弟在煤厂上挖煤?”我问他。

        他点点头。

        “你咋知道你兄弟丢了?”我问他。

        他仰起头,透过火光,他一字一顿对我说:“我兄弟已经三个月没打过电话了。”

        我就笑,说你晓得个球,煤厂上那些人,来来往往的,说不定早走了。

        他摇摇头,沉默了一阵,才说:“我兄弟的性格我晓得,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家里知道的。”

        吃下去的东西很快就被呼呼的北风吹没了,火苗依然熊熊,前胸像块烙红的铁板,后背却是浸骨的冰凉。我半闭上眼睛,怕仅剩的一点气力让风给刮跑了。他忽然叹了一口,把手里扒火的棍子往火堆里一扔,开始低声嘀咕,样子不像是说给我听的,也不像说给他自己听的,像是说给过往的寒风的。

        “我兄弟老实得很。”他说。

        “这年月,哪里还有老实人?老实人早死绝了。”我说。

        “哪会死绝哟!我这辈子,见着的都是老实人,我本村的二伯,老实得像块墓碑,遇上啥事都那表情,好像天生就没有喜怒哀乐样的,说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儿子看上了一门亲事,还把女的带回家来让他看看,姑娘有模有样,可我二伯死活不同意,也不说啥子理由,还是有一次喝了点酒,才给我老爹说了实情,他说那女娃长得太好看了,一进门他就东想西想的,他悄悄骂了自己,骂了也不顶用,脑壳里还是想,刨都刨不开,他就不敢同意这门亲事了,怕自己后半辈子活在胡思乱想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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