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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影《梅兰芳》谈梅兰芳

发布: 2008-12-26 08:23 | 作者: 章诒和 颜长珂



        
       关于梅孟“爱情悲剧”
      
       颜长珂:
      
       孟小冬的事情以前一直讳莫如深。他们是一九二六年认识的,孟小冬也出生在梨园世家,祖籍是北京,但是她一直在上海学习唱戏。这一年她到北京来,一般认为南方的京剧是野路子,京朝派为正宗。孟小冬到北京来唱戏是认祖归宗。她当时在北京的天桥一带唱戏,而当时成了角儿的艺人是不到道南(主要指天桥)唱戏的。
      
       梅兰芳和孟小冬一九二七到一九三一,四年共同生活,根本谈不上爱情,更也不是什么爱情悲剧。我认为就是“梅党”撮合并上演的一出梨园风流戏。梅兰芳以及孟小冬没有时间谈恋爱,他们也没有同台。梅孟情节类似贾琏偷娶尤二姐,后来破裂也是必然。所谓“梨园佳话”,更多是梅党的操弄,实际上也是交易。
      
       章诒和:
      
       梅兰芳三次婚姻,都是明媒正娶。梅兰芳从来不是菊坛徐志摩,决无什么浪漫情怀。要知道,名伶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能守身如玉,男女之事自己要把握得住。这个行业,男女接触机会很多,台上表演各种情感,台下也容易生出感情来。由慕而爱,由爱而迷,由迷而胆大妄为,最后身败名裂,有人为此送命。事例太多太多。一堕深渊,便不可自拔。梅兰芳是懂得的,他一生都是慎之又慎,始终坚守自持。典型的事例是与孟小冬的关系。一九二五年梅兰芳三十一岁,那时孟小冬十七岁。他们在冯耿光的家中相识,排练《四郎探母·坐宫》。两人的表演配合得严丝合缝,在座的一群梅党,听下来真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一九二六年,王克敏(留日生,中法实业银行总裁,北洋政府财政总长)五十寿,唱堂会。由梅兰芳与孟小冬演《游龙戏凤》,梅兰芳演一个天真烂漫的村姑,孟小冬扮风流倜傥的正德皇帝。台上演活了,台下看傻了。齐如山、冯耿光等人觉得他俩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何妨凑成绝配姻缘,也是人间佳话。当然他们是愿意的。梅喜欢孟的年轻、美貌,才气。这事对孟正是求之不得。媒人齐如山,李释戡。新居就在冯家,梅兰芳也是先带孟小冬探望了住在医院的王明华,王见了,取下戒指给孟带上,表示认可。当年娶福芝芳也是事先征得王明华同意的。这娶孟的事,却瞒了福芝芳。大家都知道福的脾气。孟小冬也算正室(即所谓两头大),不是偏房。因为梅兰芳兼祧两房,可以有两个妻子。而绝育的王氏久病在床,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夫人。
      
       一九二七年正月二十四日婚礼在东四九条三十五号冯公馆办的。嫁梅兰芳的女人当然就不能唱戏。福芝芳是城南游艺园的青衣头牌,嫁了就歇了。孟也必须如此,婚后,虽然梅兰芳给她买余叔岩的唱片,手摇留声机,那能跟唱戏一样吗?虽然,也在补文化课,为她添置书桌,笔墨纸砚,大小字帖,还请了位老师,但乐趣终归有限。应该说结合的当年,就有了裂痕,九月,发生了大学生李志刚血案。李志刚是孟小冬的粉丝,想杀掉梅兰芳。他到冯家去要找梅兰芳,没见到梅兰芳,枪杀了梅兰芳的一个朋友。梅兰芳天生胆小,吓坏了。梅兰芳舍不得与孟分手,但压力,声誉,家庭,艺术,做人等种种严肃因素是必须考虑不得不作出抉择。他采取了对孟小冬逐渐淡化的态度。有时半个月,一个月去看看孟小冬。梅兰芳深知他的家必须在无量大人胡同,那里有老人,有孩子,再说福芝芳也是好妻子。对此,孟小冬做出了报复,私自离开“金屋”,风风火火到天津演了十来天的戏。这让梅兰芳领教了孟小冬的厉害。
      
       王明华
       孟小冬
      
       颜长珂:
      
       一九二八年八月,又发生了戴孝风波。就是把梅兰芳一手养大的梅雨田夫人去世。三天来前往吊丧的人无数,孟小冬剪了短发,头插白花,来到梅宅祭奠婆母。身怀六甲的福芝芳不让进。梅兰芳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就让她进来磕个头就走。”福芝芳厉言道:“这个门,她就是不能进!否则,我拿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个,和她拼了。”梅兰芳只好让步,叫孟小冬离去。孟小冬为什么要去祭奠,她要的是名分,但问题就出在名分上。离婚后,孟小冬在声明中说,梅“肩祧两房”,因为梅兰芳的大伯梅雨田也没有后代,所以孟小冬名义上要为梅雨田的一支作媳妇,等于两房都是太太。孟小冬去拜祭,但是福芝芳不让她进门,不让磕头,意味着她没有这个名分。
      
       章诒和:
      
       分手时间是一九三一年七月。分手也是梅党多次商议抉择的结果。冯耿光决定留福舍孟,理由是孟心高气傲,是人服侍;福芝芳随和大方,是服侍人。一锤定音。这时他们再不提从前说的“珠联璧合,梨园佳话”。
      
       分手后,是各自艺术的丰收。一九三二年梅家举家南迁。梅兰芳开始了新的艺术阶段,演出了《抗金兵》,排演《生死恨》等剧目。孟小冬则重登舞台(一九三三),那时余叔岩因病已很少演戏,她先拜了鲍吉祥,专攻余派,这一唱,了不得,大受余派戏迷欢迎。一九三八年在泰丰楼余叔岩正式收孟为徒。其实,一九三四年就给余磕过头,余就给她说过戏。也只有和梅兰芳分手,余叔岩才能如此,要不然兰弟之妻怎么成为师徒?孟小冬这才登上了“梨园冬皇”的宝座。
      
       对这段婚姻,梅兰芳是怎么说的?一九三四年正月,梅兰芳去汉口演出,名票南铁生接待,下榻扬子江饭店,见梅老板满面倦怠,以为是远路风尘之故。梅兰芳告诉他;“这次来汉口两期演出的包银是三万大洋。原也算不得什么,想把它送给孟小冬,做最后的了断。只有处理完了这些事,今后对大家都好,我也好静下心来研习。和她(指孟)生活在一起,总是顾虑重重,就算这回是白唱。”
      
       孟小冬进门就封箱辍戏,苦闷也随之而来。她并无生养,脾气也日渐乖张。梅兰芳对南铁生说:“有一次外出吃饭,孟小冬先说要去东来顺,中途嫌不好,又改说去丰泽园,依旧不乐意。来回折腾好几回,最后还是回家就餐。”梅,福,孟三人生活上如此磕磕碰碰,谁的精神都抑郁。是孟小冬提出的分手,但更是梅兰芳生出了断之心。梅孟彼此都现实得很,其内心如何?我们谁也不知。一九五六年,梅兰芳率团到日本演出,在香港过境曾探望过寡居的孟小冬,是由马少波陪着他去的。这是人之常情。
      
       颜长珂:
      
       这个事情对梅兰芳来讲,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但是对孟小冬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孟小冬后来和杜月笙结合,也称不上是爱情,就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她离婚的时候告诉梅兰芳,“我离了,不能嫁得比你差,”实际上要找一个强过梅兰芳的人,很难了。
      
       对梅兰芳的认识
      
       章诒和:
      
       梅兰芳骨子里民国人物。因为梅兰芳基本上生活在民国,他的成家立业在民国,他艺术巅峰在民国,他的行为方式和人格定型都完成在民国。不了解民国社会很难准确把握梅兰芳。
      
       梅先生的艺术和为人都极其高雅。他的艺术,从不惊天动地,从不山呼海啸,上下合度,刚柔相济,恰到好处。学起来不难,于平淡处见精深。平淡处却是集之大成。他的高雅也在日常生活里,一副好脾气。谁也没见过梅老板发脾气,永远是谦恭礼让,温文尔雅。而在“温良恭俭让”背后的烦恼与痛苦,有谁知道?
      
       梅兰芳不是英雄,不是伟人,他是艺人。把他抬得再高,他还是个艺人。一辈子吃戏饭,即使后来他有了工资,工资是毛泽东的数倍,却分文不取,坚持用唱戏挣来的银子养活一家人。一九六一年,梅兰芳不幸去世,京城万人空巷为他送行。这不是因为他是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常委,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中国京剧院院长,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送他,看他就是因为他是艺人。但梅兰芳又不是一般的艺人,他的艺术超群,人品超群。用句不太雅的话来概括,即“戏子生涯,君子人格。”就说他的洁身自好,现在的高官未必能做到。光灿灿的金钱和响当当的头衔,都未能动摇他做人的根本,一生都在坚守艺人的本色。
      
       梅兰芳是公众人物,是全社会的文化财富,是中华民族之瑰宝,子女没有权利垄断解释权,现在要写梅兰芳似乎只要子女通过了,就行了。何其荒唐!
      
       几年来陈凯歌的电影一路下滑,打梅兰芳这张王牌,谈不到弘扬传统文化,更多的是在拯救自己。
      
       (刊于二OO八年,十二月《瞭望东方周刊》)
      
       二OO八,十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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