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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布鲁诺.舒尔茨(下)

发布: 2011-1-13 22:45 | 作者: 瓦当



 

       将要抵达德罗戈贝奇时,远远映入眼帘的是圣尤拉教堂的三座高高的尖顶。那是这座小城的标志。很多旅行者都是冲着这里去的,因此下车后放下简单的行李,我就忙着去瞻仰。我要真像一个旅行者那样珍惜这次行程,毕竟这个鬼地方我一辈子也不想再来。我看到一群酷似乌鸦的鸟正围着教堂的尖顶盘旋。这是一些怪模怪样的鸟类,残缺、畸形,像一些杂乱无章的拼凑物,似乎是从他的书里飞出来的。此刻的天空仿佛是古老壁画中的天空,充满了各种怪物和稀奇的野兽,它们用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兜圈、穿梭,躲避着彼此。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些古老诡异的生灵,他们深深地把我吸引,以至于有一刻我丝毫记不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似乎是专为看这场演出。后来,我才意识到,从踏上德罗戈贝奇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把我拖入了另外一个时空,一个平行的异教徒的世界。

       我住在离车站不远处的小旅店。店主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长着一张似乎不断变化的脸。我说不好他是胖还是瘦,他的声音时而苍老虚弱,时而富有活力,仿佛刚刚被注射了强心剂,吓我一大跳。我开始怀疑,他就是舒尔茨的父亲雅各布。这是一座疗养院改造成的旅馆,门口镶嵌着一个残破的沙漏标志。我住进去后发现,这里面的房间似乎在不停地增多,推开一扇门,总有一条通道将你引向另一个新的房间。这里白天几乎看不见客人,半夜里却听见无数扇门此起彼伏地开阖,还有响彻云霄的大声喧哗,仿佛这里住了足有一整座地狱的居民。我悄悄地打开一条门缝,看见油灯、水桶、扫把、铁锅、陶罐等等汇聚成乌合之众的长龙,涌向某个空旷的大厅,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晚会。这个场景,我在他的书里已经见过,因此还不至于被吓住。

       这里的时间总是比别处慢,我的怀表也似乎受到某个磁场的吸引,总是悄悄地向后回拨,像是对未来怀着某种胆怯。时光的流逝并不均匀,仿佛在推移的几个小时里打了好多小结,然后又在某个地方吞掉几段空闲。于是,我便永远地停留在了某个无法确定的时间,有时还要更滞后。我想这样也好,我潜意识里想着要推迟事情的来临。

       晚饭(姑且这样说吧)后,我参观了塞姆波斯卡街,舒尔茨所谓的鳄鱼街,我看不出有什么蹊跷。有人说,他把家乡重新想象成一个比实际的家乡更可怕、更美妙的地方。说的很对。我看见一些参差不齐的商铺,肉桂色铺子,如鳄鱼的牙齿交错排列,相互倾轧着;还有他位于市场旁边二楼公寓的旧居,那被他夸张成怪诞神话的杂货商店。听说自从雅各布去世以后,就日见凋敝。母亲亨丽埃塔去世后,更是只剩他独自一人,如今又被赶出。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房子,简直不值得描述。事实上,这座房子早在多年前就已毁于战火,我看到的只是旧时光阴里留存的剪影。哎,怎么向别人解释呢,这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世界。我先前不相信它的存在,现在却不得不相信。我甚至遇到了阿德拉,那个大胸脯的女权主义的仆人,雅各布的死敌。如今她是一个站街的妓女,长官,她拉着我的衣服说:让我给你演一出鳄鱼街上的春梦!此刻,色情氛围已经相当浓郁。仿佛一股男性味道,一丝烟草味,或者一个单身汉粗俗的玩笑,都会催燃这种炽热的女人气,诱惑它诞生出一个淫荡的处女。她像个巨型的俄罗斯套娃那样肥大、绚烂,我丝毫不怀疑她身体里藏着一个庞大的剧团。这里的一切都不同于外面的世界,冥冥当中似乎充满变数……临睡前,我在写给索菲亚的信中这样说。

       在市立图书馆的外墙上,我看到了舒尔茨画的壁画,粗俗、直白,用的颜色几乎恬不知耻,看上去像半个戈雅。他模仿的似乎是某些发育不全的梦靥,他有一种特殊本领,可以把任何严肃的主题都画得那么色情。苏联人来的时候,他在那里画巨幅的斯大林像,一群乌鸦扑上来把画像抹了个一塌糊涂。他因此挨了一痛臭骂,画笔也被折断。现在他又给盖世太保画壁画,以换取可怜的食物。他迎合又拒绝,猥琐又滑稽。索菲亚,你们到底爱他什么?

       失败啊,败笔比比皆是,我心里升腾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感。

       明天中午,我将换上了德国士官的衣服,在他每天下班必经的路上截住他,掏出手枪假装逮捕他。我真想把他一枪打死,可是我知道我最终还是会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到你身边。我将带他翻越喀尔巴阡山,那里有我们的同志接应。我所在的是众多地下抵抗组织中的一支,从加入的那天就,我就在心里抵抗着成为烈士的命运。我只是想借此赢得你的爱情。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家乡的民歌:我出游,不知游何处;我将死,不知死何时;我活着,我多么快乐……我在又困又累中渐渐睡着了,蛀虫在床里面啃着木头,咔嗒咔嗒,像上足发条的表。一种湿漉漉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房间里钻出了许多侧听的耳朵。这一定是那个人在嘀咕我,他知道我来了。

       那一夜,我像是睡在一个灌满墨汁的水族馆底层,或者,一只巨大的动物的腹腔里。有一阵儿我确信自己已经死了,死是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退去生命的衣服。不知过了多久,一些枪声和奔跑声、呼喊声把我惊醒。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冲到门口,拉开门,我看见一条红色的绸带哭喊着不顾一切地迎面奔来,我下意识将门一关,那红绸像被夹疼的狗尾巴一样嗷嗷地叫了起来,无数碎片从脚下的门缝里挤进来。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可是从后窗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集市广场,那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教堂附近那片茂密的山毛榉竖起条条手臂站在那里,仿佛是这些恐怖景象的见证者,一声接一声地凄厉地尖叫着。我明白了怎么回事,屠杀,无时不在的小节目。我想那个人大概已经死在了其中。这让我顿时感到无比的轻松。

       挨到了中午(也许是晚上),我还是决定出去看看。索菲亚已经通过某种隐秘的方式告诉他,今天,会有一个人营救他。但没有说是我,她是不知道我们彼此认识,还是出于某种心理的障碍?街道上阒寂无人,只有一些影子在惊慌失措地游走,那是些刚刚死去主人的影子。我小心翼翼地迈动着脚步,以免踩到它们,我可不想听它们那种下流的尖叫。拐过斯特伊斯加大街,呵,我一抬眼就望见了他--他穿着半个世纪没洗的油漆匠大衣,走起路来扎着双臂,缩着脖子,活像一只鹳鸟,大衣口袋里露出一截长条面包,丑陋的像老男人的阴茎。看样子,是刚从东家那里回来。他边走边左顾右盼。他一定是在找我,我就是他的救世主。我跟在他后面大约两百米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不叫他发觉。按照计划我应该在前面药剂师诊所旁的小巷里追上去,用枪顶住他的头--站住,你被捕了,先生。可是,我已经放弃了他,我甚至把枪故意遗忘在了旅馆的某个房间里。对不起,倒霉蛋先生。

       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站住,给我站住!我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转过身,才发现那声音不是冲我来的。一个穿着和我一样衣服的家伙,像从镜子里扑出来的一条大狗。舒尔茨的身子一动,但他并没有停下。那人追上去,把枪抵在了舒尔茨的太阳穴上。我闪身藏在一家店铺的拱门后面,透过拱门与一棵山毛榉树之间的缝隙紧张地窥视着。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地上。这时舒尔茨也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我想他已经看见我了。就在一瞬间,枪响了。砰,我的心一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砰,又是一枪。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那人已经不在了,只有舒尔茨蜷缩在地上,四肢还在抽动,像一只提线木偶。广场上的一些鸽子纷纷围拢过来,咕咕叫着,去啄食他手里的面包。他的手还在动,一点一点地搓着面包屑喂那些鸽子。

       就在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撤退时,一个身穿米色风衣的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从广场对面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那个持枪的凶手。他们在舒尔茨的尸体前站住,这时,舒尔茨的四肢已经停止了抽动,但一只手还抓着那只面包。穿风衣的男人回头看了看凶手,指着地上的死者,气急败坏地质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凶手枪还拿在手里,他轻描淡写地嘿嘿一笑:你杀了我的犹太人,我也杀你的!

       浑蛋!朗多飞起一脚,踢飞了一只鸽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正穿越德罗戈贝奇郊区的密林。我发誓再也不会回来。我的行李遗忘在那座旅馆,里面包括伪造的雅利安人证明还有我的护照。出于对那个世界的留恋,我似乎故意想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或者是觉着那些都已没有用处。月亮就要隐退,像一面磨去水银的镜子,渐渐趋于透明。我忽然发现自己迷路了。几只乌黑的枪口从灌木中升起,带着湿淋淋的露水。我意识到自己再也走不出德罗戈贝奇了。

       他们注意我已经很久,从我趁着夜色背走舒尔茨的尸体起,就一直尾随着我。他时轻时重,如同虚构。有一刻,我感觉他潜入了我的身体,我背着的似乎就是我自己。我埋下他,也如埋下了自己。我也没有想到,你赋予我的使命,居然是这样完成的。谁都难免一死,你说的对,撒旦可以轻而易举地使我们放弃上帝。

       他们问我从哪里来,受什么人指使?我没有出卖你,我说我从我来的地方来。到哪里去?到我去的地方去。他们发怒了:你到底是谁,快说!

       一种厌倦,也许还有苦涩充满了我的胸腔。我是弥赛亚。我微笑着回答。

       像人们后来知道的那样,我被以投敌罪关进了监狱,等待我的将是漫长的死亡。那一夜,我梦见了弥赛亚──在这样的日子里,弥赛亚走到地平线的边缘,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他在浑然不觉中已经降临大地。沉思默想中的大地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来了,但他的确已经来到大地的道路上。人们从午休的瞌睡中醒过来,什么也不曾记得。这件事会被全部抹除,一切都像几个世纪以来那样,像历史开端前那样。

    2010年7月2日

       载《人民文学》2010年12期

       注:本文末章“弥赛亚”内容系作者根据资料虚构而成,其中仿宋体文字均出自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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