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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需要哥白尼式的革命(下)

发布: 2011-1-13 22:34 | 作者: 残雪/郑小驴



       残雪:凡是作家应该都是那样的吧。要不怎么会写作品?因为意识到了有可能传达给别人啊。但真正的作家往往太敏感,容易受伤,所以要避免交际。我所采取的是“间接交际”的办法,即看报纸和互联网。我看得津津有味。至于我的小说里头当然有现实的影子,因为是现实中的材料。但这些材料经过加工已经完全是另外的意思了。你千万不可停留在文字表面,要切入进去,才能看到真相。我这种写作并不是什么叙述手法的转换之类,而是像卡夫卡、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舒尔茨那样,一开始就是讲文学本体的故事,同世俗逻辑没有关系。但世俗逻辑是人们大脑里的顽固经验,是许多人读现实主义时自认为屡试不爽的法宝。读者的这种逻辑遮蔽了作品中的深层逻辑(也就是每个人心灵中应有的先天能力,先验的直观),导致了阅读障碍。我不是讲平面的故事,我是讲垂直的故事,要有另外一套革命的方法理念来理解这样的故事。不少的国内外评论者和读者没有这样的方法和理念,就采用改良的方法,将残雪的小说看作是运用了某种新的叙述法,打破了小说原有的叙述根基,颠覆了小说的时空结构,从而达到了自由。这种看法貌似很有道理,其实还是后现代那一套,立场没转到现代主义文学审美上来。纯粹的审美阅读应该是这样一种方法:它不是将作品看作一个客观对象,将叙述看作作者的心理属性,将作品里的时空看作作品的客观的属性,去加以推断和描述。而是反过来,将作品当作启动我们内部先天的能力、即那种先验直观的媒介,让作品来反复刺激自己,激活自己内部的那个直观,最后,用这个直观“观出”属于自己的美来。这里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不能将美或作品看作纯客观的东西,以及心理属性的东西,可以由我们像搞科学研究那样去分析的东西。这样的阅读虽然看似有效,终究不能自圆其说的。那么美是什么呢?美是一种的主观的东西,这种东西里面有她先天的结构,这个结构就是自然赋予我们的先天的直观能力。这个先验的直观当然必须同具体的、经验性的情感相结合才能实现自己,但她是先验地植入我们内部的。每一位合格的现代主义文学的读者,都必须像哥白尼当年所做的那样,掉转思维的方向,通过读作品去寻找自身内部的那个时空结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进入作品,把握作品。那么,现代主义的阅读就是读自己,激活读者内部的时空结构,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作品刺激下完成的。将叙述法看作叙述者的心理属性,这种阅读永远进入不了作品。

       用“叙述法”来解残雪之谜的那些人总是这样说:你看,她摒弃了对于自我的规定,将自我陌生化了,分裂出了一个“本我”来同旧的“我”对立,进入了梦境的自由状态,她把时空的连续性也完全颠倒,打碎了,完全无视客观世界的存在!但我并不认为这样的解释站得住脚,这还是属于后现代的、机械的唯物论的方法。

       残雪的作品不是用叙述法的变革解释得了的。心理学的层次也说明不了它。首先,被陌生化的不是什么手法,而是创造物整体,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是从一种纯粹的运动当中诞生的“有”。只是因为有的读者不熟悉这种创造的规律,在作品中发现了一些枝枝叶叶的陌生之处,就以为抓住了本质。其实那都是表面的。真要读进去的话,反倒是那些读者自以为读懂了的、习以为常的事物里头,隐藏着最为陌生的遥远的本质性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被读者从机械认识论出发“否定”掉了。

       梦境虽摆脱了表层自我的规定,但那并不是自由,只不过是沉淀在人性中的动物性出来活动罢了。后现代满足于这种“自由”,我却不满足,因为我要追求的是人的自由,我要弄清的是让人达到自由感的一整套先天机制。人在梦中只不过是被动的观察者,如果将这种观察看作自由,那人的自由也太无力,太空洞,太幼稚了,你只要吸一点大麻就可以得到这个“自由”。艺术中的自由则是主动冒险,主动制造尖锐矛盾,然后将矛盾的张力拉到最大去体验。这种自由是人的高贵性的体现。

       当我作为读者去读其他作家时,我也是在探索我里面的这种东西。艺术的时空就是每个人,不论他是作者也好读者也好,他内部先天的那种可能性,他能够将情感赋形的那种东西。那是作为人每个人都具有的不变的东西。当然,你不去探索它就不存在。在审美活动中,除了这种时空结构没有另外的时空结构。创作时,时空结构是由艺术家一次性地给予作品的;阅读时,却要经过艰辛的努力,让作品反复刺激自己(一篇故事读十几遍),读者才能探索到自己内部的时空结构(残雪称之为“自我结构”,审美结构),让这个结构逐步地与作品契合。阅读初始,时空结构还没显现,因为它不是在审美对象中可以一下子看出的东西,而是通过我们反复地“看”,慢慢地在我们内部显现的结构。所以作为读者,在你自己那个结构形成之前,你去谈什么时空结构是没有根据的,充其量是一种惰性。因为时空还不存在。只有反复“看”过之后,你内部的时空结构被激活了,交流才会发生。这时审美对象的情感经验会同你里面的时空形式渐渐合为一体。

       也许有人会问,读者怎样才可以直观到自己内部的那个结构?这不是太玄了吗?的确,纯艺术就是这样的东西。在这种审美实践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面对的作品;你的审美经验的积累;还有你的冥想的能力。我已经说过,内部的时空结构只能通过情感经验来实现。你在阅读时一轮又一轮运用以上说的这三件工具,也许你里面的那个主观时空就会在作品里显现。

       郑小驴:您的说的很有理,分析得很细致。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作品风格在某些西方读者眼中,似乎和您的有些相似。您认为和布鲁诺?舒尔茨的作品相比较,有哪些本质上的区别?

       残雪:他是和我有些相似。但他是一位先驱。那个时候,他远没有我现在这么好的条件,甚至生活都成问题。所以他的创作没有我的开阔。听好几个美国学者说过我是中国的舒尔茨,也算是他们有眼光吧。他和我都将创作活动本身作为自己创作的最大主题。也许他是最早这样做的作家。因为他这样做了,所以直到今天也没有几个人真正看懂他的作品,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很美。艺术家的创作活动是受精神机制支配的,这个机制又由生命的律动来决定。舒尔茨那么早就看到了这一点,很了不起。可惜他的宗教意识太浓,认为艺术家的创造要受上帝支配,精神的机制是第二性的。所以他的写作不够自由,说教的味道很浓。有时跳出来长篇说教,一点都不幽默了。除了这个缺陷外,他仍然是我心目中的一流作家。他是悲观退缩的,他在小说里说艺术一点用也没有,只不过在宇宙中划下了几个记号。他还认为人无法认识自然,艺术再美,也比不上自然之美,所以艺术家应该感到自卑。他完全将“美”看作客观的东西。他的世界观也影响了他的创造力的发挥。他写得很少,在很少的作品中还有一些不那么成熟。但他的最好的作品“沙漏标志下的疗养院”确实是世界文学中的瑰宝。我写了四万字有关他的评论。我最近每隔一星期就通过Skype与美国学者讨论舒尔茨的作品,已经讨论了4次了。讨论的言论将在美国发表。

       还有,将创造活动本身当主题其实也就是将自然本身当主题。因为人的精神活动就是自然活动的缩影。这种写作有它先验客观的一面,不光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是同自然的沟通。后一种沟通是最深奥的。所以我认为,艺术用不同的方法做着同哲学同样的工作。沟通使我们认识到人类是一个整体,也使我们认识到人类同自然是一个整体。

       听说舒尔茨的作品最近被介绍到中国来了,我很高兴。

       郑小驴: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读者了解舒尔茨的。您的小说除了批判的成分,存在更深层次的意图是什么?已经超出了批判,或者压根就不是批判?有没有救赎的东西在里面?在西方,有忏悔和上帝的存在,而中国缺乏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您曾说,中国人没有精神。

       残雪:应该说基调不是批判,是对人性在艰难条件下突围的赞歌。只不过这种赞歌里头有批判的底色。这既不同于基督徒的忏悔也不同于现实主义批判。因为艺术家总是对已有的、过去了的那个“我”不满,但创造时又只能用那些材料,怎么办呢?这个狂人就将已经活过了的那个“我”来重活一遍。在这种重复中,奇迹发生了,永恒的时间照亮了每一个事物,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变成了美,变成了微笑或大笑的幽默。当然从描述的表层,你还是看得出旧我的影子,那是作者在创造前下定决心要否定自己,从而将自己变成零来进行创造时的形象。只不过这个形象在作品中已经服务于美的表达了。所以艺术家的否定比基督教的否定层次更深,作品本身是作为肯定的“否定”。作品的阅读也应是肯定。

       “黄泥街”也好,“苍老的浮云”也好,并不是那种伤感的否定,它们是艺术家站出来生存的正面形象。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这些人物事物的形象如此肮脏丑陋,但我们的阅读要改变的正是这种世俗眼光。建立现代审美理论的目的就是要建立起我们内部能动的审美机制,发掘我们内部那些必然性的东西,然后将它们运用到阅读经验中去。

       我们的救赎应全靠我们自己。中国人过去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的,我们也不看重这个东西。但到了今天,靠宗教来拯救人的努力早就失败了。我主张用艺术和哲学来拯救。纯艺术与纯哲学发源于西方,现在呈没落趋势,唯一的出路应该是同东方传统结合,让东方文化来给它们输血。而要达到这一点,我们中国人首先应向他们曾有过的辉煌传统学习。

       郑小驴:能谈谈您最近的创作计划吗?国外有新的出版和推介计划吗?

       残雪:最近我在写一个新长篇,与此同时写评论。在美国,我的新长篇《最后的情人》处于编辑阶段了。麻省理工学院为我建立的文学网站已经开通了,网址是:http://web.mit.edu/cbbs/ccw/

       在日本,残雪研究会出版的杂志《残雪研究》已出了两期。“世界文学全集”里面的残雪与包宁的合集也卖了一万册了。

       郑小驴:如果再回到1983年,让您重新选择职业,您还会选择当一个作家吗?

       残雪:当然。只有写作能让我的精神得到真正的满足。

       郑小驴:最后请谈谈你最近读到的期刊上的好作品。

       残雪:我去年在“上海文学”上读到刘心武先生的一个短篇,题目是《心灵深处》,2009年12期。我感到很大的震动,好久没有读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他写得真好,比所有老作家都写得好,我佩服他。主角是他们文联的一位剧作家,写他同一位法国青年之间的跨国恋。刘心武先生是我尊敬的老作家,他能不断突破。大概人将名利地位放到艺术之下,才会有这样的升华吧。

       本文来自[左岸文化网] http://www.eduww.com  版权归原著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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