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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 VS. 郑小驴 文学需要哥白尼式的革命 (上)

发布: 2011-1-06 22:03 | 作者: 残雪



       二、小说的技术

       郑小驴:怎么看待小说文本结构问题?您的许多作品结构浑然一体,毫无雕琢的痕迹。写作时也认真、刻意考虑过作品的结构性吗?

       残雪:当然是水到渠成。我这种小说的写作不能“考虑”任何事,是一种发力,将自己推入另一种空间与时间,使自己处于一种严厉的机制的控制之下,去不断突破。这些年来,我写了很多关于现代主义文学的评论,我发现了纯粹文学艺术当中的那个精神结构。我用这个结构来判断一部作品的优劣,取得了一些成绩。我的评论在国内还是有不少粉丝的,就是在国外也引起了注意。大概因为观点新异,日本最好的出版社出版了我的评卡夫卡的书《灵魂的城堡》;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给我做了个网站,就是为了让我介绍自己的文学观。还有我用英文写的那个笔谈,介绍我的文学观的,俄克拉荷马大学办的杂志马上也要刊登出来了。我把它翻译成中文,宗仁发先生的《作家》已经登了。一部作品的结构是关键的。但这里我说的“结构”同一般人说的结构是两码事。我说的是审美结构,人性结构,要用力读现代主义文学才能发现的那个结构。这些在我的评论里都有解释。我最讨厌后现代理论,我将尽毕生之力反击后现代对残雪的解释。

       郑小驴:后现代的那套玩法是否已经穷途末路了?那么您是怎么评价“元小说”其价值和意义的?作为“新实验体”小说的开拓者,您认为它和元小说相比,有什么异同和对比性?

       残雪:如果你说的“元小说”就是卡尔维诺那种“零”小说的话,那是我很喜欢的。我为此还写了一本书——《辉煌的裂变——卡尔维诺的艺术生存》。所谓“元”或“零”并不等于东方观念中的“混沌”,它是一种极具张力的运动,单凭自身的冲力从“无”里面生出“有”来。这个“无”就是可以生出“有”的无。作家的精神内部除了这种可以生出“有”的可能性之外,将其它一切都排除了,然后开始创造。我最近一直在研究艺术创造的内部机制,我打算以后写本美学书(或称艺术发生学)。实验艺术是最纯粹的,需要很大的力量。人必须在同一个时候既让自己脑海空空,同时又保持对世俗情感的敏感性。所以你的作品是“有”和“无”的交合,最纯净又最丰富的运动。我每运动一下,就产生出一个“有”,这个“有”又是两极相通的产物。我极力达到的就是这种无比空灵、却又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境界。同现实主义比,我更贴近本质的生活。我们这类艺术家就是总在灵魂深处发动革命的狂人。中国人要经历西方艺术的洗礼才能达到这一步。就我读过的搞实验写作的那些青年来说,似乎还缺乏这种气魄。一般总的趋势是寻求回归——回归混沌,回归心灵的平静,回归抽象的“美”,甚至回归虚无等等。要不就像后现代那样安于分裂和破碎,不求甚解,否定真实和美的普遍性,不设标准。有的还主张退回到动物去,因为动物比人更“自然”。这都是消极的,我要反对的。总的来说我的零小说是进取的,是高压机制操控下的和谐纯粹的运动,是将可能性实现的理想追求。不存在,也不可能有什么“回归”。所以实验艺术属于那种爱自由,爱冒险的人。后现代理论把它描述成技术性的东西,这个“手法”,那个“手法”的,其实不得要领。

       郑小驴:近藤直子也说,您的小说给人的最初印象往往让人联想起后现代主义的某些特征,但是往更深处看,它的发展是螺旋地向内旋入的,因为您的亚文本又有着惊人的逻辑结构。近藤直子说的这种“逻辑结构”是“逻各斯”的成分吗?

       残雪:现代主义的作品都有严密的逻辑结构。这个结构就是人性的结构,也是“自然”(包含了精神)的结构。没有结构的实验文学只能算三流。法国新小说里大部分是二、三流,早就失败了的文学运动,我们这里当圣经读。看实验文学必须要有哲学底子,像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和但丁,卡夫卡,歌德,包括舒尔茨等人,其实都是另类哲学大师。我以后会就这个方面写文章的。实验文学研究精神的自由运动,探索人作为人具有哪些先天能力,哪些发展的可能性,同时也用实践来证实美学的基本原理,并建立起同哲学并列的世界观。既然是这样一种文学,它自然而然同西方经典哲学结缘。只不过它在认识论方面的重要性几千年里头都被人们忽视了而已。

       郑小驴:您认为怎样的方式解读自己的小说比较好?

       残雪:我的小说里头有现实的影子,因为是现实中的材料。但这些材料经过加工已经完全是另外的意思了。你千万不可停留在文字表面,要切入进去,才能看到真相。我这种写作并不是什么叙述手法的转换之类,而是像卡夫卡、卡尔维诺,博尔赫斯,舒尔茨那样,一开始就是讲文学本体的故事,同世俗逻辑没有关系。但世俗逻辑是人们大脑里的顽固经验,是许多人读现实主义时自认为屡试不爽的法宝。读者的这种逻辑遮蔽了作品中的深层逻辑(也就是每个人心灵中应有的先天能力,先验的直观),导致了阅读障碍。我不是讲平面的故事,我是讲垂直的故事,要有另外一套革命的方法理念来理解这样的故事。不少的国内外评论者和读者没有这样的方法和理念,就采用改良的方法,将残雪的小说看作是运用了某种新的叙述法,打破了小说原有的叙述根基,颠覆了小说的时空结构,从而达到了自由。这种看法貌似很有道理,其实还是后现代那一套,立场没转到现代主义文学审美上来。纯粹的审美阅读应该是这样一种方法:它不是将作品看作一个客观对象,将叙述看作作者的心理属性,将作品里的时空看作作品的客观的属性,去加以推断和描述。而是反过来,将作品当作启动我们内部先天的能力、即那种先验直观的媒介,让作品来反复刺激自己,激活自己内部的那个直观,最后,用这个直观“观出”属于自己的美来。这里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不能将美或作品看作纯客观的东西,以及心理属性的东西,可以由我们像搞科学研究那样去分析的东西。这样的阅读虽然看似有效,终究不能自圆其说的。那么美是什么呢?美是一种的主观的东西,这种东西里面有她先天的结构,这个结构就是自然赋予我们的先天的直观能力。这个先验的直观当然必须同具体的、经验性的情感相结合才能实现自己,但她是先验地植入我们内部的。每一位合格的现代主义文学的读者,都必须像哥白尼当年所做的那样,掉转思维的方向,通过读作品去寻找自身内部的那个时空结构。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进入作品,把握作品。那么,现代主义的阅读就是读自己,激活读者内部的时空结构,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作品刺激下完成的。将叙述法看作叙述者的心理属性,这种阅读永远进入不了作品。

       用“叙述法”来解残雪之谜的那些人总是这样说:你看,她摒弃了对于自我的规定,将自我陌生化了,分裂出了一个“本我”来同旧的“我”对立,进入了梦境的自由状态,她把时空的连续性也完全颠倒,打碎了,完全无视客观世界的存在!但我并不认为这样的解释站得住脚,这还是属于后现代的、机械的唯物论的方法。

       残雪的作品不是用叙述法的变革解释得了的。心理学的层次也说明不了它。首先,被陌生化的不是什么手法,而是创造物整体,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是从一种纯粹的运动当中诞生的“有”。只是因为有的读者不熟悉这种创造的规律,在作品中发现了一些枝枝叶叶的陌生之处,就以为抓住了本质。其实那都是表面的。真要读进去的话,反倒是那些读者自以为读懂了的、习以为常的事物里头,隐藏着最为陌生的遥远的本质性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往往被读者从机械认识论出发“否定”掉了。

       比如说用梦来解释我的作品,梦境虽摆脱了表层自我的规定,但那并不是自由,只不过是沉淀在人性中的动物性出来活动罢了。后现代满足于这种“自由”,我却不满足,因为我要追求的是人的自由,我要弄清的是让人达到自由感的一整套先天机制。人在梦中只不过是被动的观察者,如果将这种观察看作自由,那人的自由也太无力,太空洞,太幼稚了,你只要吸一点大麻就可以得到这个“自由”。艺术中的自由则是主动冒险,主动制造尖锐矛盾,然后将矛盾的张力拉到最大去体验。这种自由是人的高贵性的体现。

       当我作为读者去读其他作家时,我也是在探索我里面的这种东西。艺术的时空就是每个人,不论他是作者也好读者也好,他内部先天的那种可能性,他能够将情感赋形的那种东西。那是作为人每个人都具有的不变的东西。当然,你不去探索它就不存在。在审美活动中,除了这种时空结构没有另外的时空结构。创作时,时空结构是由艺术家一次性地给予作品的;阅读时,却要经过艰辛的努力,让作品反复刺激自己(一篇故事读十几遍),读者才能探索到自己内部的时空结构(残雪称之为“自我结构”,审美结构),让这个结构逐步地与作品契合。阅读初始,时空结构还没显现,因为它不是在审美对象中可以一下子看出的东西,而是通过我们反复地“看”,慢慢地在我们内部显现的结构。所以作为读者,在你自己那个结构形成之前,你去谈什么时空结构是没有根据的,充其量是一种惰性。因为时空还不存在。只有反复“看”过之后,你内部的时空结构被激活了,交流才会发生。这时审美对象的情感经验会同你里面的时空形式渐渐合为一体。

       也许有人会问,读者怎样才可以直观到自己内部的那个结构?这不是太玄了吗?的确,纯艺术就是这样的东西。在这种审美实践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面对的作品;你的审美经验的积累;还有你的冥想的能力。我已经说过,内部的时空结构只能通过情感经验来实现。你在阅读时一轮又一轮运用以上说的这三件工具,也许你里面的那个主观时空就会在作品里显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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