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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城门开》评论三题

发布: 2010-11-13 10:32 | 作者: 朱涛\潘采夫\涂涂



  
       合:父亲
      
       北岛的父亲曾说:“人生就是个接送。” 写书或造城也是个“接送”。在以感官开启城市,以玩物承接城市,以人与事铺展开城市后,北岛最终要用一篇文章,合拢和告别整项工程——他的北京重建和他的心路历程。他选择了以“父亲”结尾。
      
       1972年,北岛和他一帮“先锋派”朋友在家中的频繁聚会和他们展示的作品,开始严重挑战父亲的权威性和安全感。当北岛给父亲看他的《你好,百花山》一诗的初稿,父亲被“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这样的句子所惊骇,责令北岛马上将诗稿烧掉。北岛的朋友彭刚以赭灰色的基调和表现主义手法临摹的列维坦的油画《湖》,挂在北岛的床铺上方,触发了另一场父子冲突:每次争吵,往往以同样的方式告终——他打开大门叫喊:“这不是你的家,给我滚出去!”……
      
       北岛就真的“滚出去”,在外面晃悠一段日子。每次要靠母亲出面调停,才能把游子劝回家。读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人生真是“环环相扣”!北岛这个“逆子”,从三十多年前被一次次逐出家门,直到二十多年前被逐出国门——这时再没一个调停的“母亲”,他可能今生无法再“回家”——是不是正是这高昂的人生代价,才驱使今天的北岛宁愿忍受痛苦,也要追问“父-子”问题,探究“父亲”在“国-家”权力机构中的角色?北岛似乎逐渐看清了一个骇人的场景:正是一个超尺度的“父亲”角色,从端坐在紫禁城太和殿中央的君王,到无数个端坐在四合院堂屋里的“家庭最高行政长官”,贯穿着“国-家”所有权力层次和单元,组织起一个无边无际,但又高度一体化的空间迷宫。
      
       更可怕的是,北岛发现,这“国-家”迷宫是四维的——它能随时间推移继续繁衍。不管“后代”多么离经叛道,不管“后人”的城市和居住空间格局发生多大变化, “君王-父亲”这个角色始终深深地植根于每一代、每一个中国男人——包括他自己——心中:直到我成为父亲,才意识到这暴君意识来自血液来自文化深处,根深蒂固,离经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难逃。回望父亲的人生道路,我辨认出自己的足迹,亦步亦趋,交错重合——这一发现让我震惊。
      
       这也是为什么,在本文开头,北岛引用了他《给父亲》的诗句: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
       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在《父亲》结尾,儿子因种种原因,无法与父亲通过坦诚交流,达致爱的和解。父亲即将去世,儿子也不得不离开故乡北京。儿子最后能做的,惟有在飞机里,“向北京城,向父亲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祷”。这结局,也影射着今天的我们与历史记忆之间的种种纠葛与无奈。北岛如同一个目送文明逝去的守夜人。他悲切地发现那暴风骤雨般的“历史进步”,在短短几十年间毁掉了他童年青少年的北京城,在物质、空间层面上将关于北京的感官、玩物和人与事的记忆悉数抹除。而今惟有书本和文字,才能起到一点微薄的记录和凭吊作用,或许还能帮助唤醒一些后人对历史记忆和生存环境的感知。就在这“默默祈祷”中,北岛合拢了他的《城门开》。
      
       (本文原刊于东方早报)
      
      
      
北岛讲述的北京往事
      
      
潘采夫
      
       这本《城门开》,竟然是我读的第一本北岛散文集,读了之后,除了赞叹文字真好,也并不觉得共鸣。我不是读他的诗长大的,也不会陪着他的散文慢慢变老。
      
       散文仿佛成了一种古老的文体,写的人越来越少了。散文很难写好,汪曾祺式散文的时代我没赶上,现在读士大夫味道的散文,多了一些隔膜。我一向觉得,写散文最好的不是散文家,是诗人、画家、摄影师、音乐家,都是非专业选手。他们写散文或有音律感,铿铿锵锵,错落有韵,或有画面感,讲究布局、构图、色彩、味道,或遣词造句编排段落都要讲一个诗意,最简单的句子背后,是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意思。这可能跟偏好有关,总觉得散文别太抽象,也别太思想,散文应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玩意。
      
       北岛的散文到了极高的段位,《城门开》前几章的题目是“光与影”“味儿”“声音”,分别描写了他少年时的北京,他的散文也是这样的,有声,有影,有味儿。北岛写诗还算偏思想范儿的,但诗毕竟讲究形象,所以他写起散文来,都是一个个形象,就如你寒冬夜行,黑暗之中一座小铺子,门前挂着昏黄的白炽灯泡,老板在灯影下做活,店里卖的是老铜器,还有铜片做的风铃。
      
       当然还有诗意,“随着下课的铃声,春天到了。房檐吸附过多的水分,由白变黑;天空弯下来,被无数枝头染绿;蜜蜂牵动着阳光,嗡嗡作响;女孩奔跑中的影子如风筝,谁也抓不住那线头……”
      
       每每读到这些地方,我都有点抓耳挠腮,百爪挠心,想跪在北岛面前,流着泪哀求他,请他告诉我文字里的秘密。
      
       北岛的青春和王朔是一样的,同样一个北京,但王朔的更血腥,北岛的更温情。这本书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但在北岛,批斗、饥饿、恐惧只是一个模糊的底色,北岛写的是经记忆涂抹过的少年生活,透着暖色的调子,王朔的是浓烈的大色块,向日葵的灿烂黄色,和鲜血的残酷红色。北岛和他的朋友们,拉上窗帘在家里洗照片,听交响乐,打家具,聊《动物农庄》,聊俄罗斯文学,跟父亲看阿根廷电影。
      
       他们俩只有一个地方的描述一模一样,“我得承认,我的性启蒙老师首推冯德英,他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和《迎春花》是最早的性启蒙读物,那些带有暴力、变态甚至乱伦的部分,看得我心惊肉跳,欲罢不能。”除此之外,你不觉得俩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北岛的北京像一个田园,王朔的北京是个战场。
      
       北岛是个贵族,他描写的北京,我想是不真实的,他的北京太民国。或许他在时间的河边,只捡取了一个年代悠远,纹路美丽的断片。那个年代的北京,固然平房没有拆掉,天空还是蓝色,河里还有小鱼,但它依然是座地狱。但少年的眼光是不在乎这些的,大人们大炼钢铁,小孩子只觉得大人比他们会玩儿,五七年大人们死去活来,北岛说成人世界很危险,光天化日下捉秘藏,竟玩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多少年过去了,北岛老了。回忆总是很美的,他说:“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声音和光线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孩子们熟知四季的变化,居民们胸有方向感。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
      
       但是北岛啊,你曾经游过清澈见底的运河,我住进了污浊岸边的英才白领小区,你听过鸽哨看过青天的胡同,我正坐在拆掉它们建起的写字楼,你身在故乡为异客,我反认他乡是故乡。
      
       你看北京多妩媚,料北京看你也如是。
      
       (本文原发于《新京报》)
      
      
      
《城门开》:为老北京画像
      
      
涂涂
      
       《城门开》的封面封底,是两扇朱红色的城门,虎头门环上不见肃杀之色,反倒有一种哀伤之意:它们守护在这书里面的过往,不但早已消失无踪,再过一些年,只怕连能再拾起记忆的人都没有了。所以,北岛要趁着记忆还鲜活的时候,为童年招魂。
      
       作为私人记忆,《城门开》记录下来的,当然是北岛一个人的北京。虽然我们翻开书页,很容易找到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之类的意象,虽然书中那些声光味影,我们也觉得似曾相识,至少在诸如《七十年代》这样的大型集体回忆之中,肯定透露过一星半点,不过北岛真正要做的,并不是给消逝的童年或者消逝的时代画像。所谓记忆中的北京,只是背景罢了,北岛的用力之处,是他自己,他要与往事、与记忆,做一个真正的了断。所以在《父亲》那一节里,他透露父亲曾经在“文革”期间定期与谢冰心谈话然后立刻整理抄录向组织汇报时,我们在文字之中,能感受到一种释然的气息:那些往事,终于都说出来了。
      
       说是说出来了,不过时过境迁,往事正变得无足轻重。想想看,北岛成长时代的那个北京,那个还有城门,还有胡同,还有吆喝,还有蝉鸣的北京,如今荡然无存,剩下的,是一道道的环路,一座座的立交桥而已,那些古老的地名,已变成不再有任何活力的历史化石。城犹如此,人何以堪,幸运如北岛,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城市剧烈变化的20年,还能有力量从记忆中为老北京画像,而这城市里的大多数居民,在灰蒙蒙的城市里挣扎多年之后,连记忆都已经变得奢侈,至于那些往事,除了添加一点谈资,一点感慨,已经不能为这世界带来一点涟漪。
      
       当然,不知不觉中已经61岁的北岛,已经勉强可以算是老年人的北岛,也快到对外物岿然不动的境界了吧?虽然豪言要重新建构自己一个人的北京,但诗人的文字其实是内敛而节制的,不仔细品咂,我们很容易就错过书页之间的淡然气韵,即便是当年惊心动魄的大事,在北岛的笔下,也不过是“闲坐说玄宗”而已,既悠然又无奈。所以,即便往事已经不再有人听,即便故城已经不再有人来,北岛大概也不会在意了,只是偶尔孤单之时,他大概会想和地道的北京人飙飙京片子吧?
      
       但在外来人口已经占据半壁城市的北京,飙京片子,也快变成一个梦想了……
      
       (本文原发于广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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