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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相逢未嫁时——胡适与曹诚英

发布: 2010-10-28 19:43 | 作者: 岚枫



       
       她忘了他已婚,他却没有忘,每隔几天,他都会记得给江东秀写信,他的日记里有颇多“寄信:东秀”之类的记录,等到他回北平,江东秀显然还蒙在鼓里,十二月他去西山秘魔崖养病时,江东秀上山看他,还替他带过曹诚英的信。
      
       分别让他心烦意乱,秘魔崖幽深静谧的景色在他眼里不过是“翠微山上无数森严的黑影”,“像狰狞的鬼兵”,他“独自踏月沉思,这凄凉如何能解!”
      
       他还写:“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惊破了空山的寂静。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上的人影。”
      
       在1924年1月15日的日记中,他干脆做了一首《烦闷》的诗,末尾写“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他自己都觉得太过直白,又用笔涂去了,重新写:“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
      
       1924年的日记到1月27日以后便中断了,时间长达一年,他和她是否还发生过什么事,无从确知,只知道他和她的感情仍在延续。
      
       他又去了杭州三次,有时住新新旅社,有时住湖滨聚英旅馆,他开的都是套房,自己住外间,她住里间,有客人来,她就躲到里间去。有时他去上海,也会告知她,让她赶去。“这些事都是曹珮声亲口告诉我的。”汪静之在回忆中说。
      
       他们的恋情都公开到了这样的程度,书信又往来不绝,作为妻子,江东秀就算再不敏感,也会有所察觉,1925年7月,她从杭州女师毕业,离开杭州时,她给胡适寄信,封面改用用英文写,并委托自己在南开大学任教的二个曹诚克转寄,以避江东秀耳目。
      
       在信中,她还写道:““……我们在这假期中通信,很要留心!你看是吗?不过我知道你是最谨慎而很会写信的,大概不会有什么要紧……你有信可直寄旺川。我们现在写信都不具名,这 更好了。我想人要拆,就不知是你写的。我写信给你呢?或由我哥转,或直寄往信箱。要是直寄信箱,我想你我的名字不写,那末人家也不知谁写的了。你看对 吗?”
      
       对于这段感情的不道德,她其实想得很清楚,可是她不是选择放弃,而是想到“匿名信”这样一个办法来遮掩他们的关系。她因为丈夫娶妾而愤然离婚,却为了他,居然肯低下骄傲的头,主动提出偷偷交往,甘心做他不见光的情人。
      
       信的末尾,她放纵自己喊道:“……穈哥!在这里让我喊一声亲爱的,以后我将规矩地说话了。穈哥!我爱你,刻骨的爱你。我回家去之后,仍像现在一样的爱你,请你放心。……祝我爱的安 乐!”
      
       为了这段感情曾经带给她的一点温暖,她像飞蛾扑火一般,勇往直前,奋不顾身。
      
       不久,她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农学院,与后来的物理学家吴健雄、生物学家吴素萱同学。她在南京念书期间,胡适途径南京,也总会去看望她。
      
       据说,她怀过一个他的孩子,据胡适的外侄孙程法德信中说:“家父知此事甚详,他曾告诉我,一九二三年春,胡适去杭州烟霞洞养病,曹诚英随侍在侧,发生关系。胡 适当时是想同冬秀离异后同她结婚,因冬秀以母子同亡威胁而作罢。结果诚英堕胎后由胡适保送到美国留学,一场风波平息(堕胎一事胡适仅告家父一人)。”
      
       这知情者的回忆并不确切,她赴美留学是在1934年,而非1923年,知情者所说的“1923年……堕胎后由胡适报送到美国留学……”,时间上并不相契,而且从胡适的日记来看,他们的恋情最初并未被江东秀察觉。
      
       但胡适确实向江东秀提出了离婚,也许就是因为她的怀孕,才逼得他不得不做一个取舍,江东秀的反应极其激烈,她从厨房拿出菜刀,狠绝道:“你要离婚可以,我先把两个儿子杀掉!我同你生的儿子不要了!”
      
       这场家庭战争的结果是,江东秀赢了。
      
       她堕了那个孩子,她和汪静之说:“胡适害怕东秀,不敢离婚了”。这句“不敢”,大概是胡适告诉她的,她因此信之不疑。
      
       她那样天真,相信他不能离婚是因为妻子太过泼辣,而事实上,若是他真心想离,江东秀就算再泼辣十分,又有什么用,只会徒增他的厌恶,坚定他决裂的决心。
      
       他没有离婚,只是因为他不想离。
      
       他确实“不敢”,那时,他已是北大校长,在国内外都享有声名。他的好名声很大一部分是源自他与江东秀的婚姻,当初,他履行旧式婚约,娶了江东秀这样一位没有文化的“小脚”太太,不知博得了多少赞誉,而现在,他若抛妻弃子,他的清白名声会受到多恶劣的影响,可想而知。
      
       男人很多时候总是很现实的,他不想一段婚外情毁了他如日中天的事业,他想得很清楚,理智地放弃了她。
      
       她只身赴美留学,入读康奈尔大学,修农学。
      
       她二十一岁的时候跟了他,到这时,已经整整十年。
      
       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她都给了他。
      
       1937年的时候,她获得遗传育种学学位,说是回国,先后任教安徽大学,四川大学,复旦大学,她是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植物遗传育种学的专家。
      
       1939年的时候,有一位曾姓男子爱上了她,向她求婚,曾家的亲戚打听她的情况,问到了江东秀那里,那曾姓男子接到亲戚的信,立刻变了卦。
      
       江东秀说了什么可想而知,在江东秀眼里,她就是一个插足家庭的“第三者”,对一个和自己抢丈夫的“情敌”,换了天下任何一个女人,只怕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而那曾姓男子也太不坚定了些,别人说点什么,他就质疑她的人品,溜之大吉,他对她连信任都没有,更别提宽容与理解了,他所谓的“爱情”未免太过稀薄。
      
       那一年,她三十七岁。
      
       七夕那天,在大洋彼岸任驻美大使的胡适收到了一封信,展开来,是她。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为我殷勤传意。道她未病呻吟,没半点生存活计。
      
       忘名忘利,弃家弃职,来到峨眉佛地。慈悲菩萨有心留,却又被恩情牵系。”
      
       除此,她什么也没写,没有落款,没有地址,惟有邮戳上印着:“西川,万年寺,新开寺”。
      
       她已在峨眉出家为尼。
      
       他没有回信。
      
       后来,他听说她听了二哥曹诚克的劝,下了山。但她病得厉害,肺病已达三期,“令人闻之惊骇”。
      
       她的好友吴健雄写信来:“……伊每来信,辄提及三年来未见先生只字,虽未必如此,然伊渴望先生之安慰告知。”
      
       他于是写了一封信,托吴健雄带给她,并随信附上三百美金。
      
       不久,吴健雄写信告诉他:“她晓得我带了你的信来以后,已快活的忘却一切烦恼,而不再作出家之想 了,可见你魔力之大,可以立刻转变她的人生观,我们这些做女朋友的实在不够资格安慰她。”
      
       他没有再回。
      
       1949年,他们见了最后一面,她知道他要去台湾,和他说:“哥,你不要再跟蒋介石走下去了。”
      
       他其实已经接受了蒋介石的任命,即将赶赴美国,他对江东秀和两个儿子也做了妥善安排,但他什么也没有和她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分别后,在回家的路上,她泪流满面。
      
       那一年,她四十七岁,自此独居以终老。
      
       解放后,她服从高校院系调整,从复旦调去了沈阳农学院。
      
       她待学生极好,有个叫吴万和的学生动手术,她去看望他,给他留下纸条:“……你在病中定会想念母亲。你有什么要母亲做的事,就让我来给你做吧……”
      
       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做一个真正的母亲,惟有学生亲厚,可若是当年她的那个孩子能保全,她会是一个好母亲。
      
       文革的时候,造反派揪出了她与胡适的恋情,勒令她交代“反革命事迹”,她拄着拐杖,站在他们面前,从清早站到晚上,一遍遍听着辱骂。
      
       没有人敢和她说话,1968年,她回了绩溪老家。
      
       那一年,她六十六岁。
      
       许多年前,刚刚二十出头的她跟他走到了一起,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她都给了他,可他又留给她什么,除了一个恶劣的名声,一幅羸弱的身体。
      
       她死于1973年, 一生积蓄都捐给了故乡修路铺桥。
      
       她被称作“才女”,却没有诗文留世。她生前曾将书信都交由汪静之保管,但她请他在她死后“烧掉”,于是,她的诗文都随她而去,只有少许片段汪静之摘抄了下来——
      
       鱼沉雁断经时久,未悉平安否?万千心事寄无门,此去若能相见说他听。
      
       朱颜青鬓都消改,惟剩痴情在。廿年孤苦月华知,一似栖霞楼外数星时。”
      
       她老的时候,对一个好奇她缠小脚的孩子说:“我们乡下不缠小脚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看我缠了小脚还是嫁不出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淡漠。
      
       遵她遗嘱,她被安葬在旺川通往上庄的路旁,那条路,是回上庄的唯一道路,他若是有朝一日回乡,必会经过这里,与她相见。
      
       不过,她也许等不到了,十一年前,他病逝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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