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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纪事

发布: 2010-9-09 17:11 | 作者: 林那北




       
       小汪
      
       小汪是对面病房护工小陈的老公。原先小陈孤身一人在城里,老公在家中。小季吵着要辞职时,小陈就注意到了。她牵了一条线,拉来了小汪。
      
       一直以来小陈在这家医院都形单影只,她是病人从外地带来的,与其他护工老家不在一个省份,自然就都不是老乡,更不是亲戚。其他护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吃饭聊天开玩笑,他们中从来没有小陈的身影,不是小陈不去,是人家不欢迎她去。对于这家医院的“护工王国”而言,小陈属于“入侵者”,据说工钱还比别人高,这些都让人很不爽了。小陈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弱势,平时小心做人,比如在卫生间里正洗着衣,见有其他护工进来取水,往旁挪挪,主动就把水龙头位置腾给了对方。又比如正在走廊正中央,见几个护工说说笑笑迎面而来,她停下,往墙面退两步,脸上还会有笑。有一天小陈经过旁边那间病房时,无意识地往里探个头,结果里头的一个女护工就嚷起来,说小陈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偷东西!小陈反复解释,越解释对方竟越恼火,最后女护工的丈夫、小叔子、弟弟以及几个老乡都围过来了,有骂的,有起哄的,有看热闹的。小陈无助地处在他们中央,软话不断说,说到快哭起来,人家还是气势汹汹。
      
       这事与别人无关,所以没有人愿意帮她。我母亲却站出来,她冲过来高声大嗓地指责对方,几乎就算吵架了。远远听着,以为受委屈的人是我母亲而不是小陈。有过这一次经历,小陈就跟我母亲走得很近。我父亲是离休干部,住着单人病房,小陈就常过去坐坐,说说话。在这个医院,这里是她唯一能坐下来说说话的地方。她护理的是一个毫无知觉的病人,她其实很需要有人说话。
      
       小季走后,每天都有护工到我父亲病房,是来推荐自己的老乡或亲戚的,我母亲半秒钟都没犹豫就拒绝了。轮到小陈,小陈左一声右一声叫着阿姨阿姨,然后就说到她老公了,她说让老公来。之前她老公确实没做过护工,但没关系,有她哩,她能教能帮。另外,她还再三说,工钱没关系,小季原先多少她老公也多少,一分不要加,以后也不需要加。她老公不是没做过护工吗,学徒本来还得缴学费哩!小陈一边说一边甜美地笑,她长得一般,但喜气洋洋的,一天到晚嘴角往上翘。
      
       我母亲说可以,让他马上来。
      
       小汪就从家里动身了,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小汪差不多是两手空空,下意识里他大概觉得老婆反正在这边,东西带不带无所谓。没想到老婆晚上就睡在病房里,根本不像其他打工者那样租有房子。小汪因此也得住病房,夫妻虽对门相望,却不能睡同一张床上。
      
       我母亲老毛病马上又犯,跑回家给小汪抱来被子枕头床单。她说天气这么冷,没被子还不冻死?
      
       其实就是小汪愿意冻,他老婆也是不肯的。看得出来,小汪的到来,让小陈非常高兴,她当着小汪的面跟我们说,小汪在家整天赌博,大都是输,输得到处欠钱,她每年回去就到处还钱。真被他气死了!现在小汪肯出来做事,不仅夫妻能见面,小汪还能不赌,还能挣钱,真是天大的好事。
      
       小汪在一旁呵呵笑着,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个没脾气的人。
      
       可是第二天晚上十点多了,我母亲突然从医院里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来,她说小汪走了,要回老家。为什么?怎么这么奇怪?母亲说他跟小陈吵架了,因为怀疑小陈跟那个病人的亲属关系不正常。病人的亲属?哪个亲属?母亲急起来说,这个以后跟你说,小汪跑走了,怎么办?我说你找小陈呀。母亲说,小陈已经追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医院时,小汪在,脸上风平浪静的。问了半天,才把来龙去脉大致了解清楚。原来小陈照顾的那个病人是外地来的,本城没有亲戚,病人家属很忙,就托一个这里的亲戚常来医院照看一下。该亲戚三十多岁,比小陈略大一二岁,来常了,就熟悉了,就随便了,说说笑笑就无拘无束了。
      
       小汪第一天居然就把这个景象看进眼里了,而且放在心上。他可能还不习惯城里人的相处方式,而且因为是自己的老婆,他也不想习惯,所以他一气之下,决定走,回去,眼不见为净。
      
       他走的时候身上的钱据说十元不到,那他能去哪?靠什么住宾馆、坐火车?
      
       昨晚我母亲在给我打完电话后,也跑上街找小汪去了,转了几个地方,都没有。不一会小陈给她打电话,说找到了,在某某路上。我母亲二话不说,就赶到那条路。小汪那时正坐在马路边上,勾着头。小陈则蹲在他身边,好言好语,柔声细气,像对待幼儿园小朋友。但小汪看样子并未被她软化,冷不丁就会用我母亲听不懂的家乡话对老婆吼几声。我母亲侠义心又冒上来了,自恃当了几十年老师,有诲人不倦的功底,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先夸小陈多么贤惠顾家,又指出夫妻两人携手做护工有多好多好。小汪不吼了,但仍然不为所动,他说要回去,肯定要回去。我母亲便有点气馁了,想着父亲一人在病房,她开始不放心起来,便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小汪,意思是就是走,身上也得有点钱零花啊。
      
       我母亲走后,小陈留下来继续劝小汪,最后不知使什么法,居然劝住了。深更半夜,两人又一团和气地回到医院。
      
       小陈后来跟我们说,她老公对她从来都是蛮不讲理,她一直迁就他,一直让着他,结果越让越坏。说到这里她可能觉得有点不妥,马上补充道:不过我老公对别人很好,很厚道,他只对我坏。
      
       无论小陈说的是不是真话,我们心里不是没有阴影了。仅一天,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谁知接下去会怎样。说走就走,说回就回,这么任性的人,该怎么相处?
      
       后来小汪倒还比较好相处,他其实挺聪明的,说话不多,心里有数,护理上的事从一点不会到初步掌握,这个过程也很迅速,老婆仅教了几次,各个环节他就很熟练地对付下来了。这个行业的大门看来他是推开了,以后的日子就有了风平浪静的迹象。
      
       夫妻幸福合家欢乐,如此通俗的词,拿来祝愿小汪小陈,是最能表达我们心情的。
      
       结果没祝成,小汪突然之间又要走。
      
       是小陈先走的,小陈护理的那个病人已经昏睡一年多,意识全无,而且没有任何好转起来的迹象,看样子在医院耗着已经没多大意义,家属便将他接回家。可家属平时都在外做生意,根本无法回家照顾,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把小陈一起接回去。小陈照顾这个病人很久了,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应该是许了小陈很高的报酬的,但究竟多少小陈只字未说,别人询问,小陈说一点点,一点点。总是笑眯眯的小陈,对生活的把握能力可能远在她老公小汪之上,有时候不禁会想,如果给她一个企业或一个机关,她必定都绰绰有余,从容掌控吧。
      
       那个病人的家其实就在郊县,按小陈的安排,她走了,但小汪留这里,每个月小汪坐车去一天,星期六去,周日回,这一点已经得到我母亲首肯。护工是没有放假之说的,但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性,我母亲说可以给小汪这样的假,她帮小汪顶班。母亲感叹一句:毕竟还这么年轻啊。
      
       事情看来很顺利地按这样的轨道行进着,小陈和她的病人很快走了,走的时候我母亲恋恋不舍地去道别。小陈也有点不舍,跟我母亲说,她的这个病人性命究竟还有多久,很难说,如果病人过世了,她会回这里的,那时,她说希望我母亲能帮她介绍东家。我母亲满口答应了下来。
      
       那时我们隐约觉得小汪可能会有变故,小陈不在的日子里,小汪又显出了魂不守舍的样子,小陈不在小汪眼皮底下,他那块心病,难保不会再浮起。但我母亲很肯定地说不可能,小汪第一天来,什么都还不会的时候,就拿到老护工一模一样的工资,以后给他放假,钱也一分不会少,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安居乐业的?再说,小陈走之前,也再三再四向老公保证不会起二心,据说还把存折都拿出来,交小汪保管了。
      
       但是小陈走后刚一个多星期,小汪果真也走了。小汪跟我母亲说,阿姨,对不起。我母亲眼瞪得很大,嘴呵着,终于没再劝什么。有人说,小汪回家了,他还是对小陈与那个病人亲戚耿耿于怀。又有人说,小汪其实是去小陈那儿了,病人家属出一笔钱,让他们开一家食品店,这样既能照顾病人,又能额外做些生意,他们还把四岁的女儿从老家接来了。
      
       我母亲一直很怅然。小汪只做了一个多月,小汪刚刚把事情做上路,小汪总体而言还比较让人满意,小汪却莫明其妙又走了。我母亲以前终日关在校园里,到这把年纪了,都保持一种近乎天真的单纯。父亲住院后,是她第一次真正近距离与社会交锋,她有很多困惑,很多挫折感。正是日暮时分,她站在窗子前往外看,天地已经迷蒙蒙的,像笼上一层烟。怎么连护工都这么复杂呢?她自言自语着,再次长叹了一声。
      
       小汪走后三个月,一个护工在闲聊时无意说到一件事:先前小汪夜里经常把人叫到我父亲病房,打十三水,赌钱,一赌就到下半夜两三点。那段期间,因为我父亲病情稳定,我母亲已经被我们劝回家里过夜。而我父亲,即使知道,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语言能力至今尚未恢复。
      
       小李
      
       小李是新近雇的护工,河南人,四十三岁,长相朴实,家境贫寒。目前母亲对他很满意,他也有好好做下去的打算,以后呢?
      
       刊《文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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