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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纪事

发布: 2010-9-09 17:11 | 作者: 林那北




       
       小季
      
       我母亲曾对能雇到小季非常欣喜。领教了前面两个护工之后,她在小季上班的第一天就不断跟我们说,这个小季太难得太难得了,脾气好,事情会做。小季的这两大特点正是集小郑小顾之所长。我们心里却不踏实,提醒道:刚开始都好,还早着哩。我母亲没理会,她说起小季就眉喜笑颜开,像捡了个宝。光有表情是不够的,母亲开始用物质表达。她从家里拿来我父亲病倒前使用的那部手机,还买了张充值卡,送给小季。她从女儿、儿子那里弄些衣服,送给小季。我们有时去医院陪护,常带肯德鸡麦当劳之类的快餐进去当午晚餐,我母亲会交代:多买一份,小季没吃过这东西。护工半夜都要起来为病人换次尿袋,小季非常能睡,睡下有时就昏天黑地,小季如果没醒,我母亲就自己起来动手,她说,看他睡得那么熟,真不忍心叫。
      
       母亲后来得出的结论是,对小季太好了,所以他胃口越来越大。
      
       其实也未必。
      
       问题的核心是钱。每个月的工钱数是小季自己提出来的,他经人介绍第一次来见面时,我母亲问他每天要多少工钱。他说了个数,母亲立即答应,一分不少付给他。母亲后来心里最扭不过来的地方就在于此,她说工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提多少给多少,怎么转眼就嫌钱太少?
      
       小季嫌钱少不是说出来的,其实明说了大家还有商量余地,他不说,我们没有一个看得出来。
      
       小季不说,他只是默默地表达。
      
       开始的一个多月里,小季确实勤快,做事很清爽,关键是卫生习惯好,这一点最合我母亲心意。小季跟我们闲聊时也真诚表示了对这个职业的喜欢,倒不是喜欢做这些事,而在于这个职业挣钱多,有保障。他以前是在建筑工地打小工,累死累活下来,还不一定能拿到工钱。我们见小季自己这么讲,挺高兴的。住院才知道护工是大事,这个问题现在不再是问题了,两厢情愿,互惠互利,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这么一松,就忽略了小季脸上的变化。一阵子后他变恹恹了,我们没发现,他脸上有几分忧郁弥漫,我们也没察觉。有一天我母亲突然说近来小季出去吃饭一走都一两小时。我们想,整天在医院闷着,偶尔出去逛逛街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这一阵我父亲已经进入稳定期了,并不需要小季每时每刻守在旁边。过了半个月,母亲又说,给了小季一张年糕票,让他去店里取回吃。已经近年关了,小季没打算回家过年,一块年糕说不定能解点思乡之情,这挺好的。但我母亲说不好,糕点店很近,骑车过去十分钟不到,可是小季中午十一点左右走,到了傍晚五点多才回来。母亲说她本来怕小季路上出事,年糕票是她给的,万一小季出事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这时母亲还是在替小季担心中,但后来小季好好地回来了,小季并没出事,我母亲一下子心里就冒出另外一种邪火,母亲数落了小季两句,大意是不该去这么久,不该一个电话都不打回来,她打去电话小季不该不接等等。小季一句话也不应,但脸沉着,非常难看。
      
       这事终于让我们看出点蹊跷了:小季有意见。
      
       那一阵许多民工纷纷返乡过年,城里很多工种开始缺人手,这事报纸电视都有报道。医院的气氛跟着紧张起来了,一绺绺人聚在一起说事,说的都是护工要求涨工钱的事。小季刚开始没提涨钱,但他涨脾气了。我母亲让他把床铺摇起让我父亲半坐着,他咕噜一句:去就去!又或者他正给我父亲喂食,餐巾纸就搁桌头柜,自己伸个手就拿到了,他不拿,对我母亲说:你给他擦擦嘴。你把这碗洗一下。你喂一下这个药。
      
       我母亲有一天突然想,咦,我怎么成了他的手下了,被他这么指挥来指挥去?
      
       我母亲又想,这个小季怎么变得有点阴了?
      
       大年夜我们各自给小季送了一点吃的,东西递过去时,小季没接,我们放桌上,小季不看。他以前爱吃洋快餐,食量很大,我母亲出去买了两份豪客来套餐,他吃掉一份,另一份丢桌上
      
       我母亲这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她问小说:你现在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啊!
      
       小季还是不答,脸臭臭的好像受了很大委屈。
      
       我母亲是个直性子,她想我没亏待你小季,我一直对你小季很好,我整天在医院把一些本来是护工做的事都帮你做掉了,你干嘛整天拿脸色给我看?你拿我也拿!两人就进入糟糕状态,同在一间病房,伺侍同一个病人,却彼此不怎么搭理了。
      
       我们觉得要解决一下这问题了,一个雇主,一个雇工,你情我愿才好,小季又不是被我们强行找来剥削的,心情愉快起来对大家都有利。
      
       小季这下才说:我要加工钱!
      
       我母亲不同意。她较起真来,还是纠缠在当初是你自己说多少的,多少就给多少,才干了两个多月,怎么就反悔了?而且是以这种态度反悔的。钱是给笑脸的,给臭脸,不如扔街 上去。两个人就僵住了。话说开了,好像水开了闸,小季就开始一二三说出自己的不满:前一阵机关干部都加工资了,为什么我不能加?单位春节放假如果加班是三倍发工资,为什么我没有?人家病人子女过年过节时都会给护工一些钱表示心意,为什么你们不给?
      
       我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小季的话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是我们是第一次听到,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推理逻辑。公务员是加工资了,可是我们全家都在事业单位,没有人加一分钱。就是加了,说真的,并不知道这跟护工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父亲第一次病这么重,第一次住院,第一次跨越一个春节,我们不知道护工有三倍工资之说,也不知道得拿点钱表达心意,大意了,忽略了,抱歉抱歉!可是为什么不直说呢,直说出来,大家还是高高兴兴的。花点小钱,卖回他情绪高涨地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父亲,那还是很值得的。我们决定有错就改,立即改。
      
       但是我母亲横到中间来了,她不许我们给小季钱。她当教师的迂腐气上来,觉得一个人得守信用,得言行一致,出尔反尔之后还要得寸进尺,做人不能这样。不过她倒是没把话说绝对,其间医院里护工争取工资的斗争进入白热化,家属一派,护工一派。我母亲左右看看,跟小季说,如果别人加我也加。她的意思是,反正你现在的工资已经不低于其他护工,要是比别人低了,自然我也不能让你吃亏。
      
       小季对这个承诺不是太满意,他认为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说如果不加我就辞了。
      
       这句话激怒了我母亲,她马上说,可以,你可以辞,马上就可以走。
      
       我们却不愿小季走。这一阵护工难请。我母亲说没关系,请不到我自己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不比前一阵,现在除了喂饭喂药,连点滴都不用挂了,能有什么事?
      
       我们不肯。母亲身体很好,手很巧,很能干,但毕竟是这个年纪,别一个还未好起,另一个却又累得倒下。私下里,我们跟小季沟通,并且自作主张替他加了钱。然后我们对母亲说,这些钱我们来出,全部护工的钱我们来出都是应该的。我母亲说不行,还是不行,跟钱没关系,钱有,但不能给他,要加不如加给别人,加给新雇来的那一个。
      
       新雇来的就一定好?另外,得理解小季,他出来打工,就是为了钱,说来说去说个钱,也是正常的。不为钱,他还能跑到这里学雷锋?
      
       老太婆执拗了半天,见我们个个替小季说话,也没了词。但当天晚上她一夜没睡,她说心里就是气不过,太气了,跟这样的人失信寡义的根本不想打交道了,不能打交道!
      
       事已到此,我们也没办法了,万一还没累病,她倒先气病了,那更麻烦。
      
       小季走了,结算工资时,我母亲突然又多算了一天工钱给他。小季没反对,收下就走。
      
       我把他送到电梯口,凭心而论,小季不是恶人,他只是处事的方式不太合理而已,而我们因为太忙,确实也有不够善待他之处。没有带钱包,口袋里只有一百块钱,我把它掏出来递给小季,让他打车走。他说了声:谢谢。这声音又让我一下子回到两三个月前,那时小季刚来,就是以这种柔软的声调说话的。
      
       那一阵医院里很多护工跟小顾一样,都曾对病人家属说过“不加钱就走了”的硬话,估计当时他们间是有交流的。但最后小季走了,其他护工却并没走,照样以原先工钱,做着一始既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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