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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纪事

发布: 2010-9-09 17:11 | 作者: 林那北




       
       小顾
      
       小顾是护士长帮忙找来的。医院里有个护工站,护士长打电话过去,说我们这里有个危重病人,你挑一个有经验的老护工过来吧。护工站据说是独立承包的,全院绝大部份护工都在站里登记在册,每介绍一个,每天可收取到三元钱的管理费,而如果东家在几天之内不满意退雇,管理费就一分也收不到。所以护士长开口了,护工站是很愿意配合的,他们说没问题,有一个小顾非常好。
      
       因为小郑的缘故,我母亲对“有经验”这一点非常在意。她是个身手麻利头脑清晰的人,但架不住事态的突然而且严重。之前我父亲虽然这里痛那里疼,不过都并无大碍,能吃会睡,乐观爽朗,国际国内大事小事都关心不过来的忙乎劲,就给人一种再活一百来也没问题的误解,结果轰然倒下,作为妻子,她心里终日七上八下。这时候有经验太重要了,至少不要紧张兮兮地为日常护理再操上心。
      
       小顾来了,小顾走进来时我们都不相信他就是小顾。
      
       红衬衫、米白长裤、黑皮鞋,头发偏长,略卷曲,很工整地往后梳着,隐约闪出油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长相。跟大多部四川人不一样,小顾个子挺高,一米七五可能都不止,大眼,高鼻,唇厚得坚实有型。这哪像护工?简直有几分歌星的风采啊!
      
       小顾站在我父亲的病床边看看,又撩撩被子,动动正打点滴的管子,一副熟门熟道的气势。然后他才开始讲受雇条件。每天的工钱是护工站那边统一的,这没法讲,小顾要商讨的条件是早中晚三顿饭他得回家吃饭,每次大概一小左右。他妻子在同一家医院做护工,两人就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先煮后吃,一顿饭一小时不多。我母亲望着这个这么有经验的小顾,满口答应了。
      
       后来这成了生发矛盾主要根源。
      
       我们见过小顾的妻子,她护理的病人在同一层,不时就转到丈夫这边来,如果恰好小顾正忙着,她也会顺便递递这个,接接那个,挺贤慧的。单从模样上看,小顾比他妻子强出很多,小顾在一般男人中都算俊气的,他妻子却很普通平常,圆脸,短个,偏胖,不过倒也还清爽,气色终日红扑扑的,很健康。外表上是有差距,不过这并不足以成为小顾在妻子跟前时时摆出居高临下之势的理由,关键是性格,小顾有很强势的性格。有时候会突然听到小顾的喝斥声,因为是用四川话骂,就听不出具体的内容,推测过去是他妻子哪件事没做好让小顾不满了。这时候他妻子总是一句话不还嘴,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吃饭的时间到了,小顾一般是跟妻子一起走的,但他自己也说,回到家他从来不做事。男人嘛,他强调这一点。这倒是有点意思,在医院当护工,做的很多事其实比家务事更琐碎,小顾都能周到完成,洗洗擦擦都不含糊,这时候他是社会人,回到家不一样了,他立马成了男主人,是“领导”,可以统治妻子。
      
       每顿饭,小顾都要喝点酒,这是他自己说的。吃饱喝足了,从家里慢慢走来,偶尔还会拐到邮亭买上一张报纸。对此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他说护工也是人嘛,也要有点享受。我们对此是赞同的,而且一开始还非常欣赏他的生活态度,觉得小顾跟其他进城打工的人比,实在很特别,很时尚,很有脑子。其他人挣钱攒钱的过程中,都不惜把自己当成牛马了,小顾却能善待自己,都有点开启新风引领潮流的感觉了。他们夫妻都干这一行,收入稳定不说,总还是比干其他很多工种多挣点钱,于是也有了享点小福的资本。有亲友来医院探望我父亲,或机关干部或从教经商人员,初进病房时往往一走神就会把小顾看成是与自己一样,来医院有着同一个目的,或者还会在心里暗想,这人是谁呢,以前怎么没见过?小顾对他们却并不怎么打量观看,他忙自己的,该清洗该按摩该喂食,有条不紊,不卑不亢。
      
       我们终于看出来了,小顾最与众不同之处并不是在穿着上,而在于神情与举止,他总是抿着嘴,他很少笑,也不太说话,但他的不说话与小郑的不说话在气势在有天壤之别,小郑是自卑,小顾是骄傲。
      
       一个骄傲的农民工,这话听起不太真实,但小顾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日复一日地骄傲,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目瞪口呆。
      
       他确实很有经验,什么时候喂药,怎么时候喂食,打点滴一分钟通常控制在多少滴之内,甚至哪种药可能会有什么反应等等,都十分清楚,说起来也头头是道。我母亲要是不放心叮一句,小顾马上说,阿姨,这个不用你说,我都懂!
      
       我母亲又抱歉又尴尬,她以为自己合情合理的叮嘱,怎么也没有料到会被抢白。
      
       他拍背当然拍得很好,非常符合医院的要求,但有时看到我父亲在他手中被拍得整个人一颤一颤地抖动,还是下意识脱口叫起:哎呀轻点。小顾马上手停一下,停几秒钟,用这时间他愤怒地、不屑地、反感地看着你。我们这时总是立即转个身走掉了,如果有兴趣跟他对视,他是不怕的,他肯定对视到底。然后他会义正辞严、如同一个学术权威似的铿锵地说,护理上的事如果有问题我负责!
      
       我们没有吱声,但心里还是想:真出了问题,就是你能负责也迟了。
      
       因为怕父亲久躺长褥疮,我们不时请小顾帮着翻个身。小顾瞥过一眼,他如果恰好在看报,很难会立即听进耳朵,就是闲在那儿,也会迟疑一阵,才懒洋洋地动起手来,一边做一边嘀咕:不必要,根本就没这个必要!翻身拍背是体力活,不爱做能理解,甚至小顾这么言之凿凿地说没必要,我们也挺愿意相信。可是为什么从医生到护士还是不断地来叮嘱一定要多翻一翻动一动呢?医生说了护士说了小顾也不见得爱听。有几天我母亲见小顾拍背翻身的次数明显少了,又不敢直接催他,就去请值班护士出面劝劝。有一个护士最热心,马上放下手头事情急步过来,她年龄不小了,五十岁都出头,在科室里是老资格一个。护士对小顾说,哎,你要勤快点,多帮病人动一动。小顾一下子脸色就难看了。护士不管他,进一步指出护理周到对这种病人的重要性。小顾没有答,他显见在忍。但护士一走,小顾怨气就溢出来了,他恨恨地说:懂什么呀!
      
       趁小顾回去吃饭,我们悄悄议论起他。我们说小顾投错胎入错行了,他简直有将军气度,有领袖脾气,当然前面也说了,他有明星气质。一切都搞拧了,我们花钱请来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别说屁股,连他的毛都不敢去摸了。
      
       小顾也感觉到我们的不愉快了,他毫不客气,很快也拿出自己的不愉快反击:吃饭的时间明显延长了。如果你问他怎么吃了这么久啊?他下一次可能会更久。他说,一开始不是就说好了我要回去吃饭吗?好像也没错,他在维护自己的权益,但“法定”的只有一小时,现在显然不止了。
      
       事情闹翻了是在一个夜晚。
      
       从我父亲病倒的那天起,我母亲始终守在医院,晚上将折叠床一放就睡在那里。她七十多岁了,这把年纪也经不起折腾,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说,她就是不走。她说我在医院才睡得着,回家睡不着。好像确实也回家试过一晚,果然通宵醒着。我们只好妥协了,心想在医院只要能睡好,那随她吧,老夫老妻了,这时候她的心情毕竟跟我们不一样。
      
       有个晚上我母亲却被小顾气得失眠。
      
       小顾晚饭回来,七点多又走了,他没说具体去哪里,只说我出去走走。我母亲想“出去”无非指医院里嘛,一会儿不就回来了吗,可以的。
      
       但是小顾八点没回,十点没回。我母亲守着点滴针一直到结束,终于困了,躺下睡着。等到醒来,已经午夜十二点过了,看那边本来是小顾放折叠床睡觉的位置,竟是空的。小顾走了五六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小顾身上有手机,我母亲给他打电话。一会儿他终于进来,掀开被子一看,床上到处是湿的。我父亲大小便还不能自主,而尿袋一般半小时查看一次,一有尿液就得换掉,以便腐蚀皮肉。这个事做起来有点小技巧,一向由护工动手,我母亲不会做。护工消失五六个小时,积在袋子里的尿液早就满了,横流一床。三更半夜于是兴师动众地开始了擦洗身子、更换衣被床单。终于忙好,已经下半夜一两点了。我母亲再躺下,怎么也无法睡着。
      
       小顾去哪里了?他说是去楼上看电视,但后来得到消息是,他其实是跟人打牌赌博去了,一赌几个小时,自己也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跟我母亲说,对不起。我母亲觉得这句话他说得轻飘飘的,实在无法让人解气。以前有些小磨擦,她因为怕起风波,都忍下不表了,这一次不行,她简直想哭,所以清晨就打电话告诉我们。
      
       我们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辞退他,第二个反应是必须狠狠训斥一下他。
      
       这两样到后来居然无一实现。
      
       小顾已经做熟悉了,辞掉再雇新人,谁知道会怎样。而且这家医院里到处是小顾的七亲八戚,叫来叫去,说不定还是叫到跟他相关的人。至于训斥,我们刚口气平缓地说一句:小顾你昨天太不像话了,害得我妈一夜没睡。小顾马上答,又不是我不让她睡,是她自己不睡,怪谁?
      
       还没完,他继续说,我跟她说出去走走,是她自己同意的。她有事可以打电话叫我回来啊,她没打,我以为就没事嘛。
      
       他又说,而且我都已经说对不起了!
      
       我们盯着他的脸看,他不像演戏,不像无理取闹,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确实都在表明自己非常合情合理,非常真理在握。那一刻,我们一致做出决定:想办法转院!每个护工都有自己的根据地,在一家医院做熟了,亲人朋友老乡堆在一起很热闹,一般不愿意随病人一起转院。小顾更不愿意,他老婆在这里哩。
      
       当然我们也反省一下,小顾出来做工,不至于对每个病人都硬梆梆的傲气十足,否则他三天两头走人,哪混得到饭吃啊。究竟哪个环节出错了呢?人与人就是这样,某个齿轮稍稍错个位,就可能迅速进入恶性循环之中,各自一腔怨气看对方,彼此就越走越远了。换了小顾来叙述,他可能也会有满腹不满吧?
      
       转院之前的几天里,小顾已经知道我们要走,日常的工作还是如照样做着,做得很好,没有特别认真或者特别不认真,这时候他的职业素质又体现出来。另一家医院开来的救护车开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父亲抬上,没有人喊小顾,他还是主动上前帮忙了。我母亲把工钱跟他结算清,小顾这时突然问:能不能多给一些?这是小顾第一次开口提钱方面的请求。我母亲铁青着脸,以少见的坚硬语气重重地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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