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发布: 2010-2-12 12:35 | 作者: 汪剑钊译
Ⅶ
判决
哦,石头一样的判决词,
落在我苟延残喘的胸口。
没关系,我早已作好了准备,
不论怎样我都能够承受。
今天,我有很多事情要办:
我要连根拔除记忆,
我要让心儿变做石头,
我要重新学习生活。
哦,不是那样……夏季灼热的簌簌声,
仿佛我的窗外有一个节日。
很久以前,我已经预感到
这晴朗的白昼和空荡荡的屋子。
1939年夏
Ⅷ
致死神
你迟早都要来――何必不趁现在?
我一直在等你――过得很艰难。
我吹灭了蜡烛,为你把门打开,
你是那样的普通又神奇。
装扮成你觉得合适的面目,
像一颗毒气弹窜进来,
像老练的盗贼,手拿锤子溜进来,
或者用伤寒症的病菌毒害我。
或者你来编造一个故事,
众人感到滥熟到生厌的故事,――
让我看到蓝色帽子的尖顶
和房管员吓得煞白的脸色。
如今,我都无所谓。叶尼塞河在翻滚,
北极星在闪亮。
我钟爱的那双眼睛的蓝光
遮住了最后的恐惧。
Ⅸ
疯狂已经张开翅膀,
罩住了灵魂的一半,
大口灌进火辣的烈酒,
引向黑色的峡谷。
我明白,我应该给它
让出我的胜利,
仔细谛听自己的声音,
仿佛听到的是别人的梦呓。
它什么事都不允许,
什么都不允许我携带
(不论我怎样在乞求,
不论我怎样苦苦地哀告):
哪怕是儿子可怕的眼睛――
那化石一样的痛苦,
哪怕是风暴来临的那一天,
哪怕是探监会面的时刻,
哪怕是双手可爱的凉意,
哪怕是菩提树焦躁的影子,
哪怕是悠远、轻细的声音――
都是最后安慰的话语。
1940年5月4日
Ⅹ
钉上十字架
当我入殓的时候,
别为我悲恸,母亲。
1
天使们合唱同声赞美伟大的时刻,
天穹在烈火中逐渐熔化。
对父亲说:“为什么将我抛弃!”
对母亲说:“哦,别为我悲恸……”
2
玛格达琳娜颤栗着悲恸不已,
亲爱的信徒如同一具化石,
母亲默默地站立的地方,
谁也不敢向那里看上一眼。
尾声
1
我知道一张张脸怎样憔悴,
眼睑下怎样流露惊恐的神色,
痛苦如同远古的楔形文字,
在脸颊上烙刻粗砺的内容,
一绺绺卷发怎样从灰黑
骤然间变成一片银白,
微笑怎样在谦逊的唇间凋落,
惊恐怎样在干笑中颤栗。
我也并非是为自个儿祈祷,
而是为一起站立的所有人祈祷,
无论是严寒,还是七月的流火,
在令人目眩的红墙之下。
2
祭奠的时刻再一次临近,
我看见,我听见,我感到了你们:
那一位,好不容易被带到窗前,
那一位,再也无法踏上故土一步,
那一位,甩了一下美丽的脑袋,
说道:“我来到这里,如同回家!”
我多么希望一一报上她们的姓名,
但名单已被夺走,更无从探询。
我用偷听到的那些不幸的话语,
为她们编织一幅巨大的幕布。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追忆她们,
哪怕陷入新的灾难,也决不忘记,
倘若有人要封堵我备受磨难的双唇,
它们曾经为数百万人民而呼喊,
那么,就在我忌辰的前一天,
让她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来祭奠我。
而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个国家,
倘若要为我竖起一座纪念碑,
我可以答应这样隆重的仪典,
但必须恪守一个条件――
不要建造在我出生的海滨:
我和大海最后的纽带已经中断,
也不要在皇家花园隐秘的树墩旁,
那里绝望的影子正在寻找我,
而要在这里,我站立过三百小时的地方,
大门始终向我紧闭的地方。
因为,我惧怕安详的死亡,
那样会忘却黑色玛鲁斯的轰鸣,
那样会忘却可厌的房门的抽泣,
老妇人像受伤的野兽似地悲嗥。
让青铜塑像那僵凝的眼睑
流出眼泪,如同消融的雪水,
让监狱的鸽子在远处咕咕叫,
让海船沿着涅瓦河平静地行驶。
1940年3月 喷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