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帅：高桥睦郎先生有一种很有趣的观念，他觉得我们是死者的礼物。
施耐德：那是很好的想法啊，这可不就是达尔文主义。（笑）我想到中国和日本的祖先崇拜，这想法真好，其实不光是我们的人类祖先，还有那些远古的动物！它们都是我们的祖先。如果我们能把它们都包容进来，那真是太有意思的一件事了。道元，那位日本12世纪的哲学家、禅学大师，曾说：世界都是由所有古代神明的骨头搭建而成。
董帅：我记得你在《野性的实践》第一章开篇也引了道元的话：“谁说‘意识’是想法、是念头、是观点？‘意识’是树，是篱笆，是瓦，是青草。”
施耐德：是啊，道元是个很好玩的人。他的意思是，在某种意义上，这一切都是意识。当我们理解到了什么，以为这是我们的意识，而实际上意识只属于意识自己，或说属于这个世界。换一种说法吧，是我的意识在我的身体里，还是我的身体在我的意识里？感觉身体在意识中，是你在冥想中的一种体验。在你冥想中会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感觉身体不在原地了，而是在意识里，你可以就此在冥想中深入你的身体，去到它的各个部位，借此探索你的意识。这是种非常有趣的感觉。
董帅：你认为自己是个老灵魂吗？
施耐德：也许吧。我不知道，而且我并不关心我是否知道。要知道，老灵魂的一个表现就是他并不关心自己是否知道，那不重要，他有别的事要关心。在印度，他们认为老灵魂的表现是，不会到处去寻求新的刺激，不会特意去寻找新的体验，比如去新地方啊，认识新朋友啊，他们不太热衷于做这些，因为这一切他们都达到过了，做过了。他们已经四处漫游过了。你想谈谈轮回吗？在印度，那些老人觉得轮回是指，你并不会记得所有那些不同的前世，但是你确实做过那些事情，并真切地活过。想象一下，你曾是女人、男人、动物、孩子、老人，你曾是小神仙，你曾在天上地下水底山上，你曾有过如此多的经历，你就不会到处去寻找新鲜事了。
董帅：你倾向于不伤害生命，但是会因为食物而狩猎。
施耐德：对此，我会在思想上做好准备：充满感激，并与别人分享。要知道，如果你要为食物而杀生，就要有感激的意识，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就是土著人的行为方式。但他们有时会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比方说，当你从水里抓起鱼来，鱼会跳来跳去，若在脑后给它们一击，鱼就会静下来，也就是昏死过去了。我曾在阿拉斯加捕鱼，船上有个印第安人，他是个捕鱼好手。我们有个装三文鱼的桶，他把捕到的三文鱼都放在桶里面，却不杀死它们。所有的三文鱼都跳啊跳啊跳啊，直到死去。我问他，为什么不杀掉它们，何必令它们这样痛苦？他说：哦，我只是觉得鱼会愿意体验一下自己的死亡。
董帅：他怎么知道鱼想要体验？
施耐德：他和鱼在一起很久了。有趣的是，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或不在乎鱼的感觉，这只是另一种理解，而且是非常复杂的，或者说，很深刻的思考方式。
董帅：你认为他的想法对吗？
施耐德：也许吧，我不会去质疑。我妻子也是一样，在癌症的末期，她不愿再注射更多的吗啡来缓解痛苦，她说，我想体验死亡的过程。
董帅：那你有想过死后的方式吗？
施耐德：我儿子可能会将我火化。在西藏有一种方式叫天葬，我倒是想那样做，但我知道这不太容易做到，他们是有制度的。
禅宗有一支古老的流派，后来湮灭了，叫牛头宗。当这个宗派的僧人死去，他的身体就被放入树中，被抬入森林。我就住在森林里，很熟悉在周围动物身上发生的故事。在狩猎季，我会碰到受伤的鹿。有时是嘴受伤，不能吃东西，它会跌跌撞撞地跑一阵，直到饿死。当我看到鹿处在这样的困境里，就会把它杀掉，这样它就不会再感觉饥饿。那鹿的尸体躺在森林中。六周后再去看，什么都没有了。那些土狼、狐狸、乌鸦，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被搬走了，只剩一点点皮毛，后来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落叶。大自然处理事情是如此之快，令人叹为观止。生物界、野生动物、植物会把一切都处理干净，这么说来，道元是对的，世界确实是是由古老佛祖的骨头组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