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东方的荒原——施耐德访谈

发布: 2010-2-01 01:40 | 作者: 《今天》杂志



董帅:讲讲你在山里的生活吧,没有电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施耐德:我在同一个地方住了40年了,在开始的15年,我用油灯。你觉得中国古代的农民会怎么做呢?他们的小灯燃了4000年了。

 

董帅:我以为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呢。

 

施耐德:那老子还说过“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呢!可实际上他们当然会往来啊!油灯人们都用了几千年了,爱斯基摩人也用海豹油做的油灯点亮他们的小冰窖。到了欧洲,亚洲,从某些植物中榨油,比如葡萄籽,之后会用到矿物油,石油,柴油,这是美国农民在过去的几百年用的油。啊……灯的历史讲起来还真是有意思。

 

董帅:那你都吃些什么呢?

 

施耐德:吃从商店里买来的东西啊,和其他人一样。我每周都去城里买一次东西。你不会认为我自己在山里能种出所有的食物吧?哪有这么简单!你觉得一个中国边陲的农民是怎样生活呢?总有东西是你造不出来而需要去买的,比如有些人买茶,有些人要买米、糖、盐,我知道日本的很多农民,买酱油和食用油。你不可能种完所有的东西。我能种蔬菜却种不了米,因为森林里种不了谷物。冬天我会种白菜、土豆,夏天则是西红柿,茄子,黄瓜……

 

董帅:那你吃肉吗?

 

施耐德:吃的,有时候从邻居那买。我的邻居有养鸡,养羊,也能在店里买,当然也可以打猎,我住的山里有鹿、兔子、野火鸡,我有时会拎着枪出去打些肉回来。对了,我有苹果树,所以我拥有很多苹果。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经济圈。在我住的地方,经济来源是大树,也就是林木的经济圈,无法放牧和种谷物,却可以砍树、卖木板,或者直接卖大树。中国的经济圈很丰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他们自己特定的经济形态……啊我又讲远了。

 

董帅:听说你在屋子旁边建了一座独立的禅房。

 

施耐德:其实我现在是在卧室里坐禅。现在冬天太冷了,我只能保证我的卧房和小书房是温暖的,我的卧房里铺了一张用牦牛毛做的古老毯子,上面放着我的坐禅垫。墙上有佛龛、香和蜡烛,还有一幅药师佛的唐卡。这唐卡来自西藏,被一个尼泊尔人拿到后换给我朋友,我朋友又给了我。

 

董帅:在禅中,有一个字,是“悟”,这是很重要的一种禅修体验,很多禅宗大师都说,“啊,我悟了!”我想知道,你如何知道自己悟了呢?

 

施耐德:悟,如果简单来翻译,就是突然之间洞察到了什么,不是启迪,而是一种洞察。很关键的一点是,不要欺骗自己,要对自己讲真话。所以这是个好问题,如何知道自己“悟”了呢?其实当你悟了,就知道了(笑)。就像人家说,吃到桃子,就知道了桃子的滋味。吃不到就永远不会知道。不过,有很多情况是一种“小悟”,即你洞察了一点小小的灵光,你可以说:“哦,我小小地悟了一下。”但是仍需继续努力才能得到更多。其实“悟”就好像你明白一个笑话为什么好笑,然后还要继续再去捕捉更多的笑话笑点。那样才能“大悟”。就像“三藐三菩提”(超验的知见),这个词来自《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这经文就在我心里。

 

董帅:这经文对你帮助很大吗?

 

施耐德:曾经是吧,这有什么关系呢,哈哈。我铭记它不是因为它有帮助,而是我的老师让我一定背下来。他说:“好啦施耐德,第一件事我们就是要背这个。”每天早上起来,他都已经坐在地上,点好了香,等着我。于是我也坐下来,他敲一下铃,就开始了……

 

董帅:你认为自己得到“大悟”了吗?

 

施耐德:其实,我并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我知道就是知道了,可能得到过一点点。你对佛教研习得越多,就越会觉得你才刚刚开始,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直到最后,你才觉得,哦,原来我早已经得到了。不要去想我今天进入禅定的时间是多久,几分钟还是几小时,几小时后我就悟了吗?要避免这么想,否则就是在强迫自己了,我们坐禅并不是出于什么目的,像想要获得什么似的。记住一个原则:你坐禅就是为了坐禅。我的老师会说,其实每个人每天都在悟,有时悟得愚蠢,有时悟得美妙,都是悟。所以不要去想悟是什么,只要每时每刻,你都存在,就够了。

 

禅语有云:日日好日。所以别给自己压力,自自然然就好。少用“努力”(work)这个词,用“玩”(play)这个词。有这样一个矛盾的故事,很多年前我刚刚开始学禅的时候,一位方丈对我说:通向“道”的那条最好的道路,并不是困难的,一点都不难。他说了好几遍,不难不难,然后他顿了顿,说,“努力哦。”(笑)

 

但其实这些都是从中国开始的,而日本又保留了中国宋代的风格并沿袭至今,或许也是由于日本人的保守。活在京都,就像是活在中国的宋代,一些老式的木质佛寺还是宋代的。有人说,京都就像亚洲的佛罗伦萨。因为你在那里看到的是古代中国的文化、建筑,甚至园艺。除了建筑,他们还擅长保存书籍、文本。日本保存了五、六组大藏经,韩国也保存了一些。曾经有四、五组在西藏,现在只剩一组了。几年前,我去看了韩国的藏经板库,保存之完好令人惊讶。经文被完好地保存在韩国一个深山中的寺庙里,海印寺,从1500年至今。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在京都的一位老师,在60岁的时候终于能够成行去到海印寺,他看着那些大藏经板,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泪如雨下。

 

董帅:你觉得美洲印第安人的智慧在哪里呢?

 

施耐德:他们的智慧是,必须要保持全然的警觉,警觉自己的存在,警觉自己每时每刻的一举一动。在印第安文化里,你需要自给自足,这体现在两个方面:知道如何与人相处,同时知道如何照顾自己,并保护自己的孩子。你没有借口,凡事都只有一次机会,你不能犯任何错。这让人感觉活着。在我的生活里,现在用那样的生活方式是很难的,而我意识到,禅修是令我离那种生活最近的方式。

 

董帅:所以,是在寻找一种方式,带你回到印第安人的生活吗?

 

施耐德:不完全是这样。只是想找一种方式,让自己过一种有意识、有存在感的生活,让自己达到极致,不要找任何借口。

 

董帅:有趣的是,高桥睦郎也提到了存在感。他说有些作家缺乏存在感,他们一直在寻找自己,不断地询问:“我在哪里?我是谁?”

 

施耐德:所以他们的诗就是这么来的。这是真的。而幸运如我,拥有存在感,同时还是写诗。我在尝试用各种方式去写,我的存在。(拿出念珠)这串念珠来自一个非常接近西藏传统的日本禅宗流派,所以佛珠之间有小骷髅头,意思是无常。万事无常,你的存在只有几分钟,所以……多多留意吧。有这样一个西藏谚语,我的妻子曾将它写下来贴在墙上:“死亡为真,翩然而至,此身将为枯骨。”她死于癌症,在四年前的夏天。她被癌症困扰了十年,我们都挺过来了。她很完美,很坚强,从不认为自己可怜。她是个在加州出生的日本人,生来就是佛教徒。她的坚强也是我眼中的东方文化。

 

董帅:你觉得东方文化和印第安土著文化之间,有什么相似点吗?

 

施耐德:有一些。东方的中国或日本并不觉得神是唯一的,所以他们能够从多种角度看待这个世界。东方文化都讲究“礼”,印第安人也有“礼”。在印第安人杀死一只动物取肉之前,有特定的关于食物的仪式。拥有各种仪式,也都是东方文化所拥有的特质。东方文化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非常谨慎,时刻注意表达自己的感激。有些文化已经忘记了要对世界说“谢谢”。这也就是为什么环境会恶化,因为他们已不再懂得感激,从罗马帝国开始就已不再懂得感激。(笑)当然,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而我从小就明白。在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有印第安原住民来卖鱼,也有些日本移民在路边种植蔬菜、用马犁地,我和这些人的孩子们玩在一起。那时候有中国人在岸边工作,有瑞典人伐木,各种各样的人,还有在文明入侵以前就存在的原始大树,这就是那时的华盛顿。从那时我就有意识要谨慎,要说“谢谢”,要尊敬自然。而拥有一个“上帝”的想法,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我问过一个印度的喇嘛,上帝是什么?他说:“哦,上帝啊,西方那些犹太人、基督徒,他们有上帝,这是个还算OK的想法,但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这太荒谬了!是这个世界创造了自己,我们要尊重的不是“上帝”,而是这个世界本身。“这其实和印第安人的观点很像。

 

现代人会说,佛教不关心有没有上帝,但是有各种小神仙—真的有没有我们不知道,也不重要。我曾问那个喇嘛,那些小神仙们都在做什么呢?他说:“哦,可能也在寻找更多的光亮吧。他们也要多加修炼、多多冥想才是。”相比之下,耶和华显得有点自大了—他以为自己创造了整个世界!我们觉得小神仙也许要多鞠鞠躬,多练练书法,多有趣啊,而大多数基督徒都缺乏这方面的幽默感。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