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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慢
赵 川

在扬州,那个晚上和二皮、青松和红菱,我们在一间咖啡馆里烟雾缭绕地聊到很晚。青松和红菱的儿子小泉,在边上的沙发中睡着了。小泉后来跟红菱过,大学毕业后没找工作,二十岁出头自由职业似地混着,四十岁不到已是南方出名的超级动漫导演。美国人看中他,专请他做虚的实的各种地域神话搞一起的杂烩传奇超漫,那时很少用真人演东西了,那类超级动漫已占有百分之八十的视听享受市场。小泉九十三岁去逝时,是行业内很受尊重的前辈。二零零四年扬州那个晚上,小泉在大人吐出的烟雾中闭了眼睛,一脸稚气。光明不在。我们心里大概都觉得他蛮可以像青松一样,把儿子扔在一边沙发中睡觉,然后我们老兄弟照样喝酒,谈话,尽兴。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常不这样做。也许他这个人的故事,这些年老没按大家想的方向发展。有次光明过生日,弟兄们买了一筒签送他。他拆开包装时都要笑爆了,摇着签筒,说摇出签来找谁解?我们齐声说,我们解!他老婆桃子说那完了,那完了,这条命就落你们手里啦。事实上,命当然不在我们手里,倒是有时有些签掉出来,落在我们眼前,没法视而不见,所以老兄弟们说着说着,总归要牵到他的头皮。我们几个关于这家伙所作所为的讨论,自从他有了儿子小微后,当他面,或背后,几年来一直没断过。他的日子,讲起来像大家份内事,一晃,连小微也六岁了。

从扬州回来一个星期后,青松写给我伊媚儿。

青松说,记得那天晚上在扬州,谈到当年的光明,我说光明年轻时的愤怒,主要艺术追求受到压抑。回家后想,这其实只是一面。青年时代的光明真是个追求和向往美好的人,他当年愤怒,很大程度上也因为这种追求,倒过来让他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如今青春逝去,时光荏苒,俗事缠身,愤怒渐渐淡去是情理之中的。但在他心底里,我想,其实是犹存的。

光明追求过艺术?向往美好?光明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一直有种响当当的感觉,有金属感,有点锋芒,有点刺目,有些可望不可及。光明这个人,很多年前的确为写诗出过点事。但我老记着的是他的一拳。光明一拳实在利害,血当时就从那家伙捂住的指缝里迸出来,顺手背滴倒地上。那个像座小塔似的身子、那张猪头一样的脸都往后仰,要不是边上的拉住,估计会往后挫几步,一屁股坐下去。但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人多,见了血,都更一起凶猛往上涌。那天风很大,我记得跑起来耳边声音呼啦呼拉的。打架这事我本来不在行,光明回身就跑,我也只有跟了奔逃……这件事对我是重大的,要是国家,后来就该开个纪念馆了。但我的,也只能刻在某根神经上,偶尔会跳一跳。

我跟光明算老同学,一起长大。他跟青松也熟识多年,但比我们要算后来认识。我认识青松,那就更晚了。

扬州,上海方面的我、光明、他老婆桃子和儿子小微,南京方面的二皮、青松、青松老婆红菱和儿子小泉都去了。

二皮当时是暂住南京。光明跟他通了次电话,回头就跟我们商量,说二皮就快要回北京去,所以大家该碰下头。二皮是北京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哥们,大学毕业后没工作,爱倒卖点靠关系搞来的东西,但老也做得不顺。后来去上几天班,做编辑,也不成,又出来做生意,又不成。反正他来回也不知倒驣过多少次。二皮他爸曾是京城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打过解放战争,文革时被打断肋骨,但至死相信马列主义和暴力革命。我们说反正这国家是你们老子搞来的,你糟蹋不成国家去糟蹋自己,糟蹋不好自己,又去糟蹋国家,反正糟蹋吧。二皮听了嘿嘿笑。他不介意这么说,说不定心里还暗自得意。他们从中央身边出来的人,看惯了发号施令,事情做不做没关系,先要说得有那么回事似的,得说爽了。二皮为人豪爽,有钱时大家花,没钱时花大家的。

光明建议我们去扬州碰头,打电话约我,听起来像是我们弟兄的聚会。

早上六点半,我一脸困顿地赶到虹桥路长途巴士站,晨雾中看到光明早已站在那里溜跶,腿边却有小微睡眼惺忪的脸,随后桃子拿了半只菜包子追过来。我这才清醒,他是拖家带口来的,一个都不能少。光明扭了头解释,小微和青松儿子小泉好久没见,也想了。其实光明俩口子跟青松俩口子,早不是第一次搞这种去第三地玩两天的家庭活动。

车子开动,不久大多数人都陆续瞌睡起来。但也有不睡的。车前边在放港产鬼片,那些鬼们大概价钱谈不拢,不一会就杀声四起,打得昏天黑地。鬼该是虚的,但前边传来的叫喊却实实在在的响。做了鬼还要打,还是怕死,但鬼死了,不还得做鬼?我这道理跟谁去讲?座位后面有几个人也不睡,其中一个原来是刷油漆的,现在改做油漆推销员。他一路跟人讲技术,讲见识,讲他的油漆,讲他的工价,讲买卖中一笔笔不知怎么弄的帐。他大声嘲笑那些不会算账的人,满口“阿拉这种人”“伊拉那种人”,总也讲不停。这个改行做油漆推销员的人,一直为自己的精明、晓得调头转方向沾沾自喜。后来五十岁生日才过,一天他喝酒喝得高兴,才要跟儿子讲个啥笑话,突然嘴一歪,脑溢血死了。周围人感叹,都觉得不管身体多好,人过中年就该常去检查检查。

在长途车上,我的瞌睡虫一会跟前边的鬼打架,一会跟后面油漆推销员的“阿拉”“ 伊拉”斗争,时而输时而赢。快近中午,我睡得断断续续,这场拉锯战直打到扬州城下,胜负各半。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想起中学课本里宋朝人姜夔的词。四小时的车程,睡了大半,要早二十年,我肯定竖了细脖子,兴奋地一路看江南的荠麦青青而来。

下了车倒精神饱满,青松二皮他们南京方面军还在路上,我们决定先瞎转。到市中心,进一些小巷子里走走,光明喜欢扬州在这十年八年大发展中,变化还不算太大,还留了点南方八十年代城市的气息。扬州在长江和淮河的会合处,隋唐起就闻名天下,以后商业发达,曾经一度不就是今天的上海、香港么。后来海禁开,枢纽地位下降,它的繁华才渐渐退色。走不远,我们看到电线杆上用油漆写的,去扬州八怪纪念馆的指示。

我们跟了走,纪念馆没走到,先在巷子边的一户寻常人家门口,看到石栏围起块碑。碑左边有棵老槐树,长得葱郁。碑是新的,上面讲成语典故南柯一梦里的一梦,就是在这棵树下做的。碑上有几句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里的文言句子,但没把南柯一梦的故事讲完整。

我们几个人一起拼凑故事。南柯一梦说的大概是:广陵人淳于棼吃醉老酒,在棵槐树下睡着了。梦里他在大槐安国招了驸马,因为做上国家领导人的亲戚,所以当了南柯郡太守,荣华富贵二十年,吃吃混混日子蛮好过。后来边疆有战争爆发,他带兵出去,真刀真枪却打了败仗。更主要的是公主老婆也死了,影响了他跟上边的关系。朝里没人,他被国王罢免,遣送回原籍。淳于棼酒醒后竟然发现,梦里的大槐安国就是槐树下的一个大蚂蚁窝,南柯郡就在槐树朝南的那根斜枝上。

眼前看到的槐树,主干不过两三米,其实已不是干,而是两个人才能围抱的一圈老树皮。树干中心的木质部分没有了,空了,里面站得进一个大人。头顶繁茂的枝叶,是从像壳子一样的树皮上长出去的。唐朝人老淳于那一梦之后,人和蚂蚁都已经历好多代,这棵树上的树叶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倒还能年年长绿。它要是有眼睛,记性好,该记多少淳于棼们的往事。

我们先要小微站进树中,给他拍照。小微害怕,不太愿意。桃子连骗带哄。光明拿着数码相机在一边耐心候着。后来大人们也去里面站站。桃子站在树中,闭上眼睛,说公主呀你在哪里?我在一边说,公主一定腰细臀大,停下不走路时,屁股就拖到地上。桃子听了大笑。小微摸不着头脑,问为啥拖到地上?桃子忍了笑说,叔叔讲的是蚂蚁。小微听了跟着嘿嘿傻笑,大概还是不明白。

光明在满是碎砖瓦的地上捞起一角破砖,拿在手里看看。桃子也凑上去看。光明说至少是民国的,然后小声讲了道理。桃子玩笑地说,干麻不是大槐安国的。光明把那角碎砖拿在手里,又注视了地上,像是还要寻出点啥。我知道一会他会将碎砖收进包里,回家时,他包里会有不少碎砖碎瓷。光明不知从哪天起就爱好捡这些东西了,而且总能看出古意。我们说他是个考古乐观主义者。

青松二皮来电话,讲到了。大家原来约在一家叫福满楼的扬州老字号饭店,但说倒不如就来这里。我们就近在大槐安国边找了家小饭馆汇合,喝酒,吃饭。吃完饭,打听方向,原来离老槐树再往西过去几十步,就是扬州八怪纪念馆。

扬州八怪是清朝鼎盛时,在扬州的一帮爱画画的文人,也不止八个十个。我想,他们的特点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一则他们发觉那样打牌没劲,二则,既然找到更有意思的玩法,原来那个牌理肯定有些问题。我们走进的纪念馆,里面也没啥牌理,没有画家们的原作,挂的是彩色复印件或是电脑打印的。但馆里总算有八怪之一的金农住过的屋子。在金农客厅里,没有别的游客,我们对了一方绿阴庭院,二皮、我和光明坐在红木椅子上不用多说一句,只觉得酒足饭饱,耳目清凉,心里万分舒坦。

云游过大半个帝国的金农,暮年寄住在西方寺,住偏院里。以前,对于去不去社会上混,施展自己,老金有过几番挣扎,但五十岁那趟去北京,在前门外樱桃斜街住了两月,回来就已觉得看透时局政局。六十多岁老婆死了,老金想了想,就搬来庙里住。他在偏院里吟诗,写字,开始还画几张神俊的马,题几句诗,说什么那马要是不与人骑更好看等等。过了阵子后又说,不画这些衰草斜阳和在酸溜溜嘶叫的马了,只画佛像,只打禅了。

老金在寺里时而清楚,时而昏沉。和尚们开饭叫他一声,他就天天这样跟着吃菜羹,但动起笔来腕底倒并不绵软。老金将毛笔的头锋用剪刀剪掉,蘸焦墨,横里一拉,斜里一撇,像凿子打在石头上,铿然有声,是金属击石的味道。

墙外扬州的夜夜笙歌,或者丁家湾崭新宅第里娇妻美眷的日子,跟这个个头矮小,性情孤高,手头结拘的老头没啥关系。他幷非厌倦,不求发展了,只是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些外面人大都忽略的事情。他写“无人问,香国零落抱香愁,岂肯同葱同蒜去街头卖。”

身体还健好时,老金常去瞎了一只眼的诗友王巢林家吃茶。他这个曾走南闯北,爱品评鉴赏好茶的人,这时也不太在意茶的味道。他跟王巢林说,能来这里两个人坐着就好,你泡的茶都好。王巢林边逼掉杯中茶沫,边用剩下的独眼瞄一眼老金,说客气,你怎么会不知道好坏。老金不响。

吃了茶,老金回西方寺去。天色将晚未晚,他在寺前边那株高大的槐树前站一站。夏天树上总爬满了忙着的蚂蚁。金农缕了缕长须,低头看到自己挺起的肚囊。天还没有暖起来,还穿了厚袍子,但他想自己里面的身体,看起来也已像是一捆松懈的绵花胎。老金抬头看一会前方人家炊烟,想到一句“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

天色未晚,光明站在老金的客厅里。老金早已不在,西方寺成了八怪纪念馆,周围穿梭着一堆才进来的游客。光明比前几年胖了,那身宽大的白衬衫,更让他显得有点中年发福,身体的重心往下坠了。他当年可不是这样,那时瘦削结实,噌地一声,可以凌空跳过面前的课堂讲台。当时头发稍长,眼下没有半点眼袋的影子,眼睛虽然不大,狠起来也有像金属样的光芒。光明的祖上就是从扬州走出来,不过来上海好几代,以前扬州祖居哪里已经说不清了,据说曾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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