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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大队
申 维

刚开始,父母上工,就把他往家里一锁。他们怕他去河边,怕他淹死,说河里有水鬼,会忽然跳到岸上来拖人。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后边,从门缝里往外看。有几回,他的确看见了奶奶。红奶奶在屋子里慢慢走着,这儿摸摸,那儿弄弄,好像很忙碌的样子。其实她什么也没做。因为他看见奶奶动过的东西还在原处。老巴子不愿意跟奶奶呆在一块,就提出抗议,说他要晒太阳。这样,他父母就变了个法子,用一根麻绳系在他腰上,另一端拴在屋梁上。绳子的长度恰好能让他爬到屋子外边晒太阳。当然,一根绳子是拴不住他的。他等父母上工就解开绳子,等他们下工,再把绳子系上。

他解开绳子,跑到河边。河对岸是绿树环抱的小村庄。他站在堤坝上,可以看见茅草屋隐隐约约地藏在树丛里。金黄色的草垛子堆在公场上,草垛子上是蓝天白云。河对岸传来大人的说话声,吆喝声,小孩子的哭声,还有鸡鸣狗叫的声音。晌午,村庄里升起缕缕炊烟,飘来一阵阵香气。河边有一棵歪脖子柳树,孤零零的,柳条垂到水面上。柳树荫里有鱼儿游动。他喜欢坐在树丫上看水。他在水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就产生想和自己影子说话的冲动。这儿除了歪脖子柳树,什么也没有。他知道,河那边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小伙伴,可是,一条大河将他们隔开了。

他眺望河对岸的村庄,累了,就躺在草地,睡上一会儿,看天上的云彩。云彩后边住着神仙,而神仙正从云缝里看他。黄昏,水中的细浪像鳞片似的闪光,游动着,像一条条金色的小鱼……

有一天,他在河边钓鱼。他钓鱼的方法很简单,用一只淘米篓,篓子里盛一些米,然后沉入水中。篓把子上系一根绳子。如果小鱼游到篓子里,他就拖绳子。他能钓到半寸长的小鱼,然后把小鱼养在脸盆里。那天,他战果不错,已经钓到十几条小鱼。这时,他发现远处有一只木桶向他漂来。木桶的边很高,看不见里面。桶漂到面前时,桶里钻出一个人。他吓了一跳。他以为是水鬼呢。桶里是一个女孩,圆脸,胖胖的,朝他笑,怯怯地问:“小下放干部,我能到你家这边割猪草吗?”

他点点头。他已经不太习惯跟人说话,确实,自从下放到这儿,他已经很久没与陌生人说过话。

女孩上了岸,把桶拖到岸边,搁在那儿,然后埋头割河岸上的草。她手上拿着的正是那天伤害过他的奇怪的兵器。女孩扎一根独辫子,辫子长长的,齐到腰。她皮肤黑里透红,眼睛大大的,一眨一眨。她穿着蓝布上衣,袖子太长,又脏又破,像是大人穿剩下的,裤子又太短,裤脚齐到小腿肚,露出两条黑腿,光着脚,脚丫子里全是泥。屁股后边有两块大补丁,像射击的靶子,一圈一圈的。

老巴子觉得她像一个小要饭花子,当然不会有好印象。他板着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小梅子。你呢?”

“我叫老巴子,我奶奶喊我乖乖肉。”

“乖乖肉是一种什么肉?能吃吗?”沈小梅子问得很认真。

“不能吃。乖乖肉是人。你手上拿的什么?”

沈小梅子晃晃手中的镰刀,说:“镰刀。下放干部连这个都不知道?”沈小梅子一边说话,一边把猪草扔进木桶。她的块头要比老巴子稍大一点,而且手上有镰刀。这也是他不敢冒然出手的原因。他还是觉得沈小梅子割草已经侵犯了他的领地,他是这块黄金地的王子。她装满一桶草后,准备离开。他向她提出了一个条件。他说:“割猪草可以,但是得拿好东西来换。”他想,如果她不答应,下回来割草,我就用土块扔她,阻止她的军舰登陆。

沈小梅子点点头,从木桶里翻出一颗癞葡萄,扔过来,说:“我家长的,很甜的。”然后往木桶上一伏,两只脚拍打着水,翻出水花。木桶就像一条船似的驶向河对岸。

老巴子在河里洗干净癞葡萄,一口咬,结果满嘴涩得发麻,脸上沾满像血一样的红酱。他把癞葡萄扔进河里,掬起一捧水,漱口。他怀疑那个沈小梅子想毒死他,想侵占他的黄金地了。他觉得自己放松了警惕,差点儿上阶级敌人的当。他还没有弄清沈小梅子家庭成份,就吃她的东西,万一是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呢?他记得那天在“地专机关”大礼堂,听大人们说,农村的阶级斗争很复杂。地主分子妄图破坏上山下乡运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这儿可不是专区大院,他要作好孤军奋战的准备。

自从那天见过沈小梅子,老巴子天天去河边放哨。沈小梅子有镰刀。他就准备了一把菜刀,还收集了许多土块,垒在河岸上。他想,当年他父亲当儿童团时,也是这样在河边放哨的。他等了几天,没有发现沈小梅子的踪影。

一天上午,父亲领着他离开孤岛,去生产队吃忆苦思甜饭。生产队公场上聚了许多人。男人蹲在地上,一堆一堆,像牛粪,抽袋烟,低着头说话;女人也像得牛粪,一摊一摊,纳鞋底,捻线。这些人全都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像一群要饭花子。他觉得自己正在参加一个要饭花子的聚会。

他在这群要饭花子中看见沈小梅子。她跟一群小花子坐在草垛上,远远地朝他笑呢。有几个小花子正在稻草里打滚,鼻涕拖拖的。那群小花子好奇地打量他,让他很不自在。他朝那边看时,小花子似乎闹得更欢,稻草在头顶上飞舞。他想,如果这时候冲过去找沈小梅子算账,很可能寡不敌众。毛主席说的对,要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照得人暧洋洋的。公场上有牛棚,有草垛子,还有大石滚子。几条大牯牛拴在一个小木桩上,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牛棚山墙上钉着一撮一撮牛粪,晒干了当草烧。没有钉牛粪的地方用石灰刷着字:“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他父亲和沈队长坐在主席台上。所谓主席台就是场中央摆一张方桌。沈队长捋起袖子,一条腿撂在长凳上,说话呱呱啦啦,全是当地的方言。除了几句骂人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因为骂人的话各地差不多,都是“操娘!”

五保户郭爹爹拿了件破衣裳和一根竹棍子,像是演戏的道具,好像说旧社会逃荒讨饭的事。接着是下放干部代表红旗说话。红旗说了一些来农村扎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话。他认为父亲的话说的太多,没有郭爹爹演得好玩。他盼着能早点吃“忆苦饭”。

父亲说过话,沈队长一挥手,说:“把老瞎子拖上来。”民兵排长赵卫东从牛棚后边拖出一个老瞎子。他用绳子套在老瞎子脖子上,像是牵一头牛。老瞎子的模样有点像《白毛女》上的杨伯劳。他手拿一根讨饭棍,戴一顶破毡帽,一条老棉裤交叉着叠在腰上,用一根草绳捆着。他低着头,站着。

赵卫东用红缨枪指着老瞎子。老瞎子并不害怕,因为他是瞎子。底下的人却有点害怕。赵卫东说话大喘气,“狗日的”,老巴子吓一跳,怎么骂人?隔了好长时间,才接着说,“蒋介石,妄图反攻倒算,我赵卫东参加了”,老巴子又吓了一跳,只见赵卫东吐了一口痰,把裤子往上捞捞,“中国人民解放军……”老巴子提起的心才放下来。

赵卫东说着说着,唱了起来:“当年长夜黑茫茫,天昏地暗日无光。寒风四季刮不息,铁蹄蹂躏我家乡。爸爸含愤当雇工,妈妈讨饭走城乡。亲人身死眼不闭,三河怒涛涌如江。大哥怒火冒三丈,烧毁地主‘积善堂’。地主关他进牢房,鞭抽棍打满身伤。可怜大哥气末断,已被埋在乱坟岗。二哥难按心头火,冲出苦海找太阳。日行百里讨饭路,夜盖稻草靠山墙……”

沈队长见赵卫东唱个没完没了,好像革命觉悟和水平比他还高,就很不满。他没等赵卫东唱完,领头喊起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刘少奇!”“三面红旗万岁!”“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把老瞎子押下去!”

赵卫东就把老瞎子牵到牛棚墙根底下,脚一踢,让老瞎子蹲下来晒太阳。这时,刘恒义和他老婆小八级打着号子,从牛棚里端出一只大铁锅,架在场中央。小八级拿一大勺子往人们碗子里盛饭。老巴子急匆匆地跑过去,盛了一大碗。他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碗里是稻壳子和吕蒿,又苦又涩。

他看看父亲,父亲吃得蛮香的。父亲一边吃还一边叹气,好像回到万恶的旧社会。他还看见老瞎子也盛了一碗,正吃的津津有味。他四处找沈小梅子,看见她正沿着小河中边往家里遛。那群小花子也一哄而散了。现在只有他一个小孩在吃忆苦饭。哪有这样便宜事?他把饭碗一推,推到父亲跟前,就去追。

沈小梅子在前面上了田埂,小步往家里跑。他跑在田垦上,摇摇晃晃,像是跑在船上。

田里种着山芋,山芋藤蔓延到田垦上,缠住他的脚。他追沈小梅子的时候,还看见一条小蛇,迅速地游进稻田里。田埂上的田鸡“噗噗”地跃进水田里。田野里绿油油的,迎面是阵阵菜花香。

他一直追到沈小梅子家,喊道:“沈小梅子,你为什么不吃忆苦饭?”

沈小梅子说:“吃忆苦饭屙不出屎”。

“你瞎说!你说反动话。”

“不信,你问猪。猪都不吃。”

“你反动。”

他冲上前拽沈小梅子的辫子。沈小梅子回头推了他一个跟头。他觉得被沈小梅子推倒,很丢面子。他爬起来和沈小梅子扭在一块,俩人摔跤,头顶着头,屁股蹶在后边。他们摔了一会儿,谁也没把谁摔倒。

沈小梅子说:“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再摔吧。”

他也觉得需要休息一会儿,就松开手。沈小梅子跑到菜园里撷了几颗癞葡萄,扔了两颗给他。他并没有去接,癞葡萄落在他脚边。他看见沈小梅子和他上次的吃法不同,先剥了皮,只吃里边的芯。他就模仿着吃了一颗,觉得很好吃,甜甜的,凉爽爽的。他就晓得错怪了沈小梅子。

他吃了癞葡萄,又跟在沈小梅子后边,去她家菜园里吃黄瓜,吃西红柿。他们坐在菜园子里,像两个好朋友,把刚才打架的事给忘了。

老巴子问:“沈小梅子,你为什么割猪草?”

沈小梅子说:“割猪草喂猪,猪吃了就屙粪。猪粪可以垩田。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我妈妈不许我屙屎在外边。我们全屙在屋后边的粪缸里。小下放干部,你家没有集肥任务,你到我家来屙屎吧。”

老巴子说:“来你家要过河,你用你的军舰去接我。我就来你家屙屎。”

沈小梅子听说老巴子答应来她家屙屎,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沈小梅子妈妈回来了。她妈妈是个大胖子,脸又红又黑,扎了个头巾,嘴咧的很大,两个奶子更大,像怀里偷藏着生产队的西瓜。她看见老巴子,急忙掸掸衣服上的灰,进屋抓了一大把山芋干子,塞进他的口袋,说:“小下放干部,我们乡下条件不及城里。”

沈小梅子妈妈蹲下来往他口袋里塞山芋干时,他看见她的屁股比身体还要大。他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屁股,好像头和四肢全是从屁股里长出来的。他就问:“阿姨,你的屁股为什么这么大?”

沈小梅子妈妈一怔,哈哈大笑,说:“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

当天下午,老巴子向沈小梅子妈妈提的问题就在红旗大队传开,从田头传到家家户户的饭桌上。农民们普遍的看法是,城里孩子就是和农村孩子不一样。

老巴子回到家,对母亲说,忆苦饭真难吃,沈小梅子说,这儿的猪都不吃。母亲说,旧社会人民的生活猪狗不如,吃的东西当然猪不吃啦。他又说,可是爸爸吃的蛮香的,还有沈队长也吃了。母亲笑着说,他们还不及猪呢。

那天晚上,他看见父亲蹲在马桶上,吱牙咧嘴,哼哼唧唧,蹲了半天不下来。父亲对母亲说,大便里有血。母亲骂道,活该,充什么英雄好汉,你能跟沈队长他们这些老屁眼比吗?然后母亲喊他拿捅条来捅,说他爸爸肛门不通啦。他就去锅堂门口拿了一根火叉递给父亲。父亲把火叉扔倒墙角,骂道:“滚蛋!”

老巴子和沈小梅子不打不成交,成了好朋友。沈小梅子来割草时,他不再跟她要好东西。这样,她就经常过河来割猪草。他也经常过河去沈小梅子家屙屎。

沈小梅子家的粪缸在屋子后边,靠着一条小水沟。粪缸四周长了些小青菜。水沟里长了芦蒿和茨菇。粪缸很奇怪,没有男厕所、女厕所。缸埋在地里,一边垫了几块砖头。人蹲在砖头上,屁股蹶到缸上边。粪缸里撒了一层草,是不让大粪溅到屁股上。缸的四周圈着半人高的竹笆子,旁边长着一棵毛叶子树。

他第一次去沈小梅子家屙屎时,很不习惯。他屙完后,让沈小梅子送大便纸给他。沈小梅子很不负责地摘了两片毛树叶子,说这就是大便纸,还说她家里人全用这个。他不相信。沈小梅子说你不信我就用给你看。沈小梅子蹲到缸上撒了泡尿,然后就用毛树叶子揩屁股。他也学着这样,总觉得肛门痒痒的。过了一会儿,沈小梅子去水沟里舀了两舀子水,舀到粪缸里。沈小梅子说,他妈妈叫的,屙一泡屎,就要舀两舀子水。她家粪缸里的肥算工分呢。

一天晚上,老巴子肛门痒,痒得要命。他妈妈让他伏在饭桌上,擎着小油灯,翻他的肛门看,就像老师傅检修机器的样子。他妈妈看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说他的肚子里有蛔虫,晚上,蛔虫饿了,就到肛门口来找东西吃。他想到他在沈小梅子家用毛树叶子揩屁股的事。他认为一定是树叶子上的虫子爬到他的肛门里。

他问妈妈虫子会不会咬他的肠子,孙悟空就是变成虫子咬铁扇公主的肠子。他妈妈说不会的,让他不要随便坐在地上,等有空进城,给他买宝塔糖。宝塔糖是打虫子的。后来他去沈小梅子家屙屎自带大便纸。沈小梅子看他用纸揩屁股,很心疼。沈小梅子有个弟弟叫小佬亨,比老巴子小一岁。他等老巴子一走,就去粪缸里把他揩屁股的纸捡起来,去小沟里洗干清,再晒干,然后叠纸角子。小佬亨跟一帮更小的孩子在一道摔纸角子。据说现在小佬亨在某出版社当社长。当然老巴子是不会买他们出版社出的书。他总觉得这些书是当初他丢在粪缸里的手纸。

老巴子妈妈挺喜欢沈小梅子,送给她一件红毛衣。沈小梅子妈妈特地过河来感激,送来一篮子山芋干。他看见他妈妈和沈小梅子妈妈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大妹子,喊得亲热,两人手拉着手,像是走亲戚。沈小梅子妈妈告诉他妈妈许多队里的事:刘恒义的老婆小八级是偷人精,跟沈队长有一腿。这样刘恒义才当上生产队会计;王仁学老婆是投河死的;老瞎子的儿子49年去了台湾,是抓壮丁抓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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