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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大队
申 维

红旗大队的人极少见过电筒,他一挥,别人就怕被光柱打到,纷纷伏到地上。有的不小心被照到的人更像丢了魂,几天吃不下饭,说心口疼,被小下放干部光棍子打伤。经常有一些病人来他家,捂着心窝儿,愁眉苦脸,说是被老巴子手电筒打的。他妈妈就给人家一斤粮票的赔偿。他妈妈因为经常赔人家粮票,就把电筒里的电池卸下一节,电筒就不亮了。他背着电筒只是作作样子。

那时候,老巴子很酷。他头戴一顶旧黄军帽,(黄军帽让他父亲的香烟头烧了一个窟窿。她母亲剪块红布,剪成五角星状,缝在窟窿上。)穿着黄军装,脚踏黄球鞋,胳膊上套了红袖标,斜背着手电筒和军用水壶。他走在前面,手里拿一根棍子,当指挥刀。他后边跟着沈小梅子,小佬亨,猫狗子和沈小梅子家的一条小草狗——二黄。他们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小佬亨扎了根朝天冲的独辫子,像是头上栽了一棵大葱。乡下男孩子装扮成女孩子,是为了好养。女孩子贱,贱的东西都好养,比如,猫狗子。猫狗子拖鞋拉袜,头发像脏稻草,鼻涕拖得很长,穿着他父亲的鞋子,走路一拖一拖。他要是跑起来,就把鞋子脱下来抓在手上。他跑起来怕伤鞋子。

老巴子嫌猫狗子脏,不愿带他玩,再说猫狗子的外公是“四类分子”老瞎子。但是,猫狗子家有一条大牯牛。他想骑牛。大牯牛很听猫狗子的话。猫狗子在河边一吹口哨,大牯牛会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渡河。大牯牛渡河时仰着脖子,水面上只露出两个鼻孔。

大牯牛欺生,不怎么听小下放干部的话。有一回,他捉了一只蜢蚱,想塞进大牯牛的屁眼里,结果,大牯牛用尾巴很抽了他一记耳光。猫狗子骂了大牯牛一回,还用树枝戳它的头,它才温顺多了,知道下放干部是不可以轻易得罪。

大牯牛的两只角很吓人,两头尖尖,中间比树桩还粗,角中央可以放得下一只大水缸。猫狗子在大牯牛额头上一拍,大牯牛就低下头来。老巴子站到它两只角上,大牯牛头一抬,就把他送到背上。骑在大牯牛上,像是在一座移动的山上。

大牯牛力气很大,有时,他们四个人一同爬上去,它像没事似的,照样埋头啃草。它的嘴就像一把铲子,噗吱噗吱,河边上的草就被它铲平。等到大牯牛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它会快乐地发出“哞——”的叫声,尾巴自由自在地甩动,驱逐盯上它屁股的牛蝇。

老巴子骑在大牯牛上,挥舞着手中的战刀,快乐地唱起歌来。他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走在大路上》,《毛主席派来的人》。他唱《毛主席派来的人》时,猫狗子用袖子揩鼻涕,深情地说:“小下放干部,你就是毛主席派来的人啊!”

他唱歌时,大牯牛也是会莫明其妙地兴奋,迈开步子跑。这时,他就得低着身子,伏在牛背上,大喊他的马弁猫狗子。他俨然一副革命统帅的样子。这是他一生中最浪漫的时光。

黄昏,他们沿着河岸,缓缓地前行。夕阳的余晖照在水面上,翻起鳞鳞波光。小村庄宁静而又安祥。有时,他骑在牛背上会产生孤独。他最大的困惑就是难以发现阶级敌人。美国鬼子的飞机没来。天上只有成群的山雀和乌鸦。苏修的坦克也开不来。北边有宽阔的三河挡着。他渴望有一天骑着大牯牛,领着沈小梅子,猫狗子和小佬亨一道去打台湾,“让革命的红旗插上祖国的宝岛!”他会高声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老巴子。”

为什么说在红旗大队时是老巴子最浪漫的时光呢?现在,他给一私营企业老板看仓库,每月工资只有300块钱。他除了看仓库,还要打扫办公室,给客户倒茶,给他的顶头上司黄二经理家接送小孩。所以,他说,“先前他阔多了。”“先前”就是指的在红旗大队的时候。

他说,从前他有驾驶员,指猫狗子;有女秘书,指沈小梅子;有车,指大牯牛;有跟屁虫子,指小佬亨;从前黄二经理算老几,只是他的二黄。公司没人知道二黄是谁?所以,也没人与他计较。如果知道二黄是一条草狗,黄二经理早就炒他的鱿鱼。

那时,猫狗子在前面牵牛,沈小梅子在后边捡柴火,挖猪草,小佬亨啃着山芋干哼哼地跟着,再后边就是沈小梅子家的二黄。二黄两岁,身上有几块黄斑。老巴子进村常搅得鸡飞狗跳,像电影《地道战》上鬼子进村。二黄耷拉着脑袋跑前跑后,像伪军似的。他们就叫它二黄。刚开始喊它二黄,它不答理,后来扔了一块骨头给它,它就承认了。

老巴子的队伍行进在田间地头,二黄引来一群草狗。它们快乐地奔跑在麦田里,穿梭在棉花稞里,有时,还会和外村来的狗展开激战。老巴子往往不会错失这样的战斗机会,加入到狗战中。他们对二黄的撒尿姿势十分欣赏,经常模仿,掏出麻雀子,把一条腿向外一劈,向上翘起,蹶起屁股撒尿。只有沈小梅子没有模仿二黄撒尿姿势,而是蹲在地上,无声地撒着。

有一回,他们去大队公场看露天电影,散场时,和邻队的孩子打仗,用纸弹弓相互射击。后来邻队的人多,向他们发起冲锋。他们只好往黄金地方向撤退。邻队的孩子喊,擒贼先擒王,向老巴子冲了过来。他慌不择路,跌了个跟头,眼看就要被敌人擒获,这时候,二黄冲了过来,向邻队的孩子扑过去,还把一个敌人的衣服咬破了。因为二黄救主有功,从此在老巴子的队伍里确定了重要位置,排在沈小梅子之后,大牯牛之前,相当于第三把手。

那时候,他们这支队伍也搞大吃大喝。猫狗子和沈小梅子是这方面的专家。王仁学只烧自己的一份饭,从不管猫狗子。他让猫狗子自己出门打食,像是养了一头牲口。猫狗子刨生产队的山芋,去河边上一洗,就咯嘣咯嘣地啃起来。他扳生产队的棒头,用铁条捅着,再去公场上的草垛子里抽稻草,烧火烤。棒头烤得乌黑,像个手雷。他还在田垦上挖塘,上边架一口锅,煮嫩蚕豆,烤蜢蚱,炒碗豆……很快,老巴子也学会了这些技能。

他们经常去郭爹爹家桑树林里吃桑枣,吃得满嘴乌紫,连路都走不动。郭奶奶看见他们,不仅不骂,而且还摊饼给老巴子吃。郭奶奶说,城里的孩子精贵,要不是毛主席,哪能到我们这穷地方。五保户郭奶奶家在一片桑树林里,只有一条小径通到她家门口,很隐蔽,像黄药师的桃花岛。她家的房子很矮,是用树棍,树枝和树叶搭起来。门口有一块空地,顶上长着秋丝瓜子和葫芦,底下有一张四方桌子和几只矮爬爬凳。她家只有两块门板是新的,门板上红纸黑字写着:“五保户。”

郭爹爹给大队撑船,郭奶奶看守桑树林。老俩口有一个儿子,淮海大战时,当支前民工,过淮河,掉到河里淹死,算是半个烈士。老巴子对郭奶奶家门上贴的红纸很崇敬,知道是革命烈士家。所以,他每回来撷桑树果子,都要喊郭奶奶、郭爹爹好,还主动弄个条帚打扫小院子。这是他最讲礼貌的时候。

郭奶奶看见老巴子,就忙着摊饼。饼上浇很多油,洒上糖,放上葱花。沈小梅子和猫狗子只吃一小角,绝大多数折在他碗里。郭爹爹撑船回来,也吃不着,只能在一旁埋着头吮稀粥。

郭奶奶家屋子中央贴着毛主席像,底下放一只碗,碗里盛半碗米,米里插着卫生香。郭奶奶看见老巴子,就去点香,插在毛主席的碗里。屋里有一张床,其它什么家具也没有。这张床很有特点,是用没有剥皮的树段子钉起来的,上边用麻绳穿成网状,垫上芦席。

郭奶奶家养了好些鸡,散放在桑树林里。有时,鸡跑到院子里来刨土屙屎,还跳到门前小方桌上,啄老巴子碗里掉下来的饼屑子。晚上,鸡跳在门前的树丫子上,算是上窝。有一回,老巴子看见公路上一个换糖的。他就喊郭奶奶。郭奶奶赶来,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蓝布包,包用一根红钱系着。她一层层打开,布包里放了两块钱。郭奶奶给换糖的两分钱。换糖的就用铁铲子对着麦牙糖,再用小锤子一敲,斩下一小块。郭奶奶说小了,换糖人就又补斩了一块。换糖的说老巴子是郭奶奶家孙子。郭奶奶说,这是毛主席派来的下放干部,要是她家有这么一个孙子,那就福气啦。

沈小梅子家屋后有一棵枣树,很高,直冲冲地向着天。老巴子用竹杆子敲树上牙枣,小佬亨在地上捡,最后由他来分配,平分成四份。猫狗子本事较大,能爬到枣树半中腰,把树枝压得弯下来。春天,沈队长犁田。他们跟在犁后面,能从新翻的泥土中找到野蒲萁。这是他们最喜欢吃的美味了。

下雨天,沈小梅子在地上捡地衣,在树段子上捡木耳和蘑菇。她还教老巴子妈妈挖荠菜。她挖荠菜的速度比老巴子妈妈还要快。她还吃榆树叶子,吃刺槐树的花。除了泥鳅,她几乎什么都吃。夏天,他们划着木桶,去河塘里捞野菱,采莲篷,采野鸡头。他们还钓虾子,把虾子皮一剥,挤出嫩白的肉来,吞进肚子……在那个年代里,老巴子父亲就有点寒惨,没什么东西可吃,而且吃东西得偷偷摸摸。

他父亲在家养病时,想吃饺子,就和他母亲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母亲起床,对着镜子化装,裹着头巾,戴上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母亲悄悄走到他床前,问他认不认识妈妈。他说,不认识,这是狼外婆。母亲就蛮得意,挎着竹篮子出门。他家里还有些肉票和粮票。母亲天不亮往公社赶,要走十几里地,称上半斤猪肉,买几斤面粉。篮子用布盖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母亲快到晌午时才回来。包饺子时,父亲让他到门口放哨,发现有人来要立刻回家报告。

父亲还就这个问题向他作进一步解释。父亲说,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要和广大的贫下中农同甘苦、共患难。如果我们家吃饺子的事传出去,别人就会说我们搞特殊化,追求资产阶级享乐生活。这样就影响到我们下放干部在贫下中农心目中的形象。当然,也包括老巴子在沈小梅子和猫狗子心目中的形象。

他听父亲这么一说,觉得事关重大,就跑到河边上放哨。他要等父亲吃完饺子,来替换他。他吃饺子时,父亲也在放哨。他们吃了几回,见平安无事,就放松了警惕。有一回,锅里正下饺子,沈队长已经到了门口。他父亲灵机一动,赶忙迎出门,说正准备去沈队长家喊他来吃饺子。

那天,沈队长跟他父亲两人坐在大桌上吃饺子,还吃炒花生米子,而老巴子因为放哨马虎,只能坐在小桌子上啃山芋。父亲吃饺子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得出,私下吃饺子问题还是很严重的。而他母亲的表情却很坦然。

沈队长说:“县里要他给下放干部的表现作年度总结汇报。”

父亲就喊母亲煎蛋,摊饼。

沈队长说:“我的文化水平不高,说还行,笔头子软。我口述,找个人记,你看谁合适?”

父亲没吱声,开柜子,翻出一瓶洋河大曲。沈队长跟他父亲左一杯、右一杯。

沈队长说:“我看,还是兄弟你行。”

父亲嗨嗨傻笑,站起来敬酒。

沈队长说:“你把我当兄弟吗?”

父亲喊一声“老哥。”

沈队长一指老巴子。当时,他正站在大桌子边上,吮手指头,鼻涕拖到嘴唇上。他见沈队长指着他,吓了一跳。沈队长说:“既然是老哥,就不该这样。”

母亲找毛巾把他的鼻涕揩掉。父亲让他上大桌子吃花生米,还弄了个空碗,碗里挟上饺子。他看见沈队长和他父亲脸喝得红彤彤,两张脸凑到一块,笑眯眯,勾肩搭臂,像一对老弟兄。

其实,沈队长来他家的目的,是想请他父亲辅导学习“老三篇”。因为公社规定社员年终工分要根据出勤率和背诵“老三篇”情况来评,当时,这叫评“大寨工”。“老三篇”是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红旗大队的“大寨工”分三等:1角5分,2角,2角5分。大队规定,只有背熟“老三篇”,才能拿到一等工分,即2角5分。有些劳动模范因为“老三篇”背得不熟,工分受到影响。

父亲拍打着胸脯,说:“老哥放心,我包大伙儿倒背如流。”

沈队长说:“我看倒着背就不必啦,能让大伙正着背就行了。”

老巴子在一旁插嘴,说:“爸爸,‘好象对我说,’倒背是什么?”

父亲说:“说我对象好。”

母亲端菜上桌,说:“这孩子,无二不鬼,正才没有一个,歪门斜道却不少。”

沈队长一拍大腿,说:“这龟孙子聪明,将来当个村支书没问题。”

那些日子,老巴子家里很热闹,天天有好多人来背“老三篇”。因为来的人太多,屋子里坐不下,大家就坐到南边坟地里。有的倚着坟头抽烟、晒太阳;有的拿着红本子,脸涨得通红,学得很费力;有的在一旁纳鞋底,捻线;还有的手抄在袖子里看热闹。农村人喜欢凑热闹。

父亲写了不少标语发给大家,给大家鼓劲。“学习大寨人,敢教山河换新天”,“学习贾成锁,战天斗地不怕苦”,“学习陈永贵,永远向前不后退”,“学习郭凤莲,科学实验走在前”,“学习贾庆才,社会主义大步迈”……这些标语让风一吹,在坟地里四处乱跑,有的飘到坟坑里,有的飘到小沟里,有的塞进草丛里。老巴子不想让父亲劳动成果白费,就忙着捡,捡回来找土疙瘩压着,压在坟头,像道士画得符。

他父亲站在一座高坟顶上,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四处挥舞,像是指挥大合唱。这是剩下的几座没有刨的坟之一。他领着大家读“老三篇”,还逐句讲解,讲累了,屁股坐在坟帽子上。有一回,他讲得投入,竟然从坟顶滚了下来,引得哄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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