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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大队
申 维

老巴子跟在后边,也学会背上一、两句:“……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他背这两句的时候,恰好没地方上学,就领着猫狗子和小佬亨在村里打仗。他们找猫狗子的瞎外公,锻炼自己做一个高尚的人。

猫狗子说:“这个老不死的,弄得我家成份不好。”

猫狗子先假装送猪草给他外公,然后说替外公捉跳蚤,解开外公捆在裤子上的草绳。老巴子就把杨蝲子(毛毛虫)倒进老瞎子的裤裆。杨蝲子是他们在河边歪脖子柳树上找到的。老瞎子在地上乱蹦,拼命挥舞手中的竹杆子,噢噢叫。他们曾经把一条水蛇和一只田鸡放进老瞎子裤裆。

小佬亨问:“蛇会把老瞎子的鸡巴咬掉?”

老巴子说:“对同志要像春天一样的温暖;对敌人要像冬天一样的寒冷。”

他们还伏在猫狗子家后窗下,偷看王仁学跟小八级睡觉。他们只看见被窝里一拱一拱,像是摁了一头猪,看见被子外边有四条光腿乱踢。小八级的绣花鞋踢到了水缸盖子上。他们就把鞭炮点着,扔进屋子里,“叭——”

公社要抽查各队唱《国际歌》的情况。他父亲弄个小黑板,把歌词抄在上边,黑板戗在坟上。他用一根小竹条子指着,教大家唱《国际歌》。当唱到“英特那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时,底下有人问,什么叫英特那雄耐尔?他父亲一怔,就跑回家查字典,查了半天,没查出名堂。这件事使父亲在乡亲们面前很丢面子。

还是沈队长反应快,说:“‘英特那雄奶儿’就是说你娘的天天有奶喝,”他一指沈小梅子妈妈,“那奶子比你的猪奶子还大,外国人生活好就喝奶,就像我们喝糖开水。”底下人都点头,表示对沈队长的解释赞同。

沈队长和沈小梅子妈妈学习很认真,有时晚上还来补课。沈队长说,上回去公社开会,会前要背“老三篇”,他把“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背成“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拥护,”结果挨了公社书记的批评,说他只重视生产,忽视对自己思想的改造。公社书记说,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

沈队长问:“为什么说阶级斗争是缸?”

老巴子听沈小梅子妈妈说过,去年,她因为背“老三篇”拖后腿,工分评得低,还不及小八级。她家白白地送出三缸粪。今年,她要背出好成绩,把三缸粪赚回来。所以,他就在一旁卖弄小聪明,说:“我知道,阶级斗争是缸,就是说,阶级斗争是一缸大粪,垩田用的。”结果,他挨了父亲一记耳刮子。

生产队要参加公社文娱汇报演出,把妇女集中到老巴子家,王慧莲学扭秧歌。老巴子跟在后边看,看看也学会了。扭秧歌有点儿像现在舞厅里跳拉手,往前两步,退后一步,屁股要用力往两旁边扭动,手甩起来,手上拿着两块红绸子。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扭得很认真,扭出满头汗。她们休息时就捻线,一只手拿一团棉花,另一只手上拿一个纺锤。纺锤是筷子插在萝卜上。她们一捻,筷子就飞速地转动,棉花就变成线绕到纺锤上,像是演杂技。

沈小梅子妈妈扭秧歌扭得不像,问题出在腰粗屁股大上。屁股快赶上黄牛的屁股。他母亲就让她站在队伍的后边,要她多练。因为扭秧歌和工分挂钩,她确实扭得很认真。她每天早早就来,去河边上,两手抓住歪脖子柳树杆,从树稍垂下两只沙包,她屁股要不停地击打两边的沙包。有一回,老巴子看她屁股扭得好玩,就上去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沈小梅子妈妈脸涨得通红,说:“城里孩子真不得了……”

他母亲说小八级演得好,有基本功,屁股扭得很凶。她母亲让小八级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小八级很得意,脸上搽着花粉,红一块、白一块。她一边扭还一边拿眼睛睃底下的人。她拿眼睛睃底下的人时,就有人起哄,喝彩,喊“好!”

县里要求生产队育龄妇女都得会扭秧歌,随时接受检查。所以,老巴子发现红旗大队妇女走路时,屁股往两边扭,可能是扭秧歌扭得太多。她们不仅走路扭,挑担子扭,插秧在秧田里也扭,扭得挺健美的。

后来,红奶奶也会扭了。他看见奶奶从屋子里扭出来,一只手拿棍子,另一只手拿着绒线帽子,扭着,往南边的那块坟地去,过了一会儿,又扭了回来。红奶奶似乎比从前年轻,扭秧歌让她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她已经死的这一事实。红奶奶不仅会扭秧歌,而且还会唱秧歌。她的嘴像吃空了肉馅的饺子,凹陷的很深,唇很薄,有两个酒窝在嘴角上方,很美。他看不见她的嘴动,美丽动听的秧歌就从她的嘴里飘出:“喀咚来,喀咚来,来哩喀咚来,来哩喀咚来……”

奶奶不再抽打门前的小槐树,也不再埋怨这个鬼地方了。

有一天,沈小梅子和猫狗子跑来喊老巴子去看扭秧歌。扭秧歌的地点在红旗大队北边。县里挖了一条“龙江渠”。这是因为看了电影《龙江颂》才挖的。挖这个渠的目的是,当高宝湖水位上涨,就开堤放水,水流通过“龙江渠”,可以淹没整个红旗大队。因为这是一着“丢卒保车”,所以,红旗大队的人觉悟高,都很乐意来挖渠。

扭秧歌选在了挖渠工地。一早上,红旗大队的妇女全去参加扭秧歌比赛。工地距他家有十几里路。锣鼓响,脚底痒。大人全去了工地。他们就去公路上扒手扶拖拉机。沈小梅子问,驾驶员骂怎么办?猫狗子说,驾驶员骂就说老巴子是下放干部,驾驶员就不敢骂了。他骂下放干部就是反对革命干部下放。

他们在公路上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一辆装满绿肥的手扶拖拉机。他们扒住拖拉机的后挡板,跟着跑两步,然后往上一局,双脚蹲在后挡板的一个凹窼里。这样,开手扶子的人就看不见他们。

挖河工地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彩旗招展。路旁停着吉普车,县里来了大领导。他还看见了解放军。他看见解放军叔叔,心里小鼓咚咚响,这是他最崇敬的人啊!他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当解放军。“龙江渠”直冲着红旗大队老支书的家门口,表示放水先从他家过。老支书家门上贴着大红喜报。他们赶到时,正轮着红旗大队表演。他父亲敲锣,沈队长擂鼓,他母亲拿一面旗帜,旗上写着“孙二娘班”。只见他母亲把旗子一挥,锣鼓声中,秧歌队扭了起来。小八级在前,沈小梅子妈妈垫后。她们挑着担子,屁股往两边摆动,有点像竞走,但摆动的幅度更大。随着她们身体的摆动,挑的担子也摆了起来,有点像杂技“顶盘子”,可簸箕里的土竟然一点也不往外漏。

她们一边扭一边唱:“毛主席号召学大寨,大寨精神放光彩。贫下中农心向党,毛主席教导记心怀。学习大寨方向明,阶级斗争抓得紧。举旗抓纲不转向,自力更生过长江。爱国家来爱集体,‘龙江’精神震三河。向阳花开朵朵鲜,革命秧歌句句甜。姑娘大嫂当闯将,各项农活干在前。我们能顶半边天,孙二娘也要干革命,誓为人类作贡献……”

她们挑着担子从河底走到大堤上,可是秧歌还没有唱完呢,就只好又退回到河底下,再走一遍,终于把秧歌唱完。说实在的,她们的这种动作虽然很美,但并不适用。她们每往前走两步,就得往后退一步,再加上扭,劳动速度就更慢。如果用于城市中、老年健身,另当别论。

老巴子看见一个首长模样的人鼓掌,也跟着鼓掌。那个首长微笑着向他走来,他紧张的要命。他想告诉首长,是他母亲旗子一挥,她们才扭得这样好的。他还想说,歌词是他爸爸晚上开夜车写的。他猜,首长会问他,谁是他父亲?他就说,敲锣的。谁是他母亲?他就说,舞旗的。也许,首长会要他演一段王连举,他己经有好长时间没演啦。

首长走到了他跟前,手摸着他的头,竟然问了他一个太简单的问题:“小鬼,你多大啦?”

老巴子太激动,他激动得说不出话。他只感到阳光是那样的强烈,刺眼,就觉得太阳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烈日灼身,小下放干部老巴子晕倒在学大寨的工地上……

老巴子醒过来时,躺在他的那张棺材板造的小木床上。他就听见沈小梅子妈妈说:“……你家孩子得的是头晕病,10个月就断奶,断早了。我家小老亨,我准备过了10岁才断奶。断奶早了,精血亏,将来抵不住媳妇……”

母亲说:“我们在城里上班,哪有时间喂奶?再说,我奶水又不足。”

“唉——,”沈小梅子妈妈叹气。

“妈妈,老巴子醒了。”沈小梅子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看见沈小梅子正伏在他床头,欣喜地望着他。

“好了,好了。把人吓死啦。”母亲把他头上的湿毛巾挪到一边,说,“小梅子一刻都不肯离床,饭也不肯吃。”

“死丫头,还哭呢。”

“谁哭啦?”沈小梅子不好意思地转过头。

老巴子问的第一句话有点出乎他母亲的意料。他问:“妈妈,你们为什么叫孙二娘班呢?书上说,母夜叉孙二娘,开黑店,杀人吃人肉包子呢。”

他母亲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沈小梅子抢着说:“老巴子,你不得了。你受到县革委会主任接见啦……”

“我只知道那人是个大头脑。”老巴子说。

有一天,沈队长和赵卫东抱两只老母鸡来他家。他母亲正伏在搓衣板上搓衣服。沈队长说:“大妹子烧菜手艺好,替我们把老母鸡煨一煨。我们中午来你家喝老母鸡汤。”

母亲把手上洗衣水一甩,伸出两根手指头,捅进鸡屁眼,说:“馋死啦,这是两只下蛋的鸡,蛋顶着屁眼门。”

赵卫东敞着怀,捋起袖子,军帽歪戴在头上,说:“老嫂子,革命形势一遍大好!县里布置割资本主义鸡巴。我们先从‘四类分子’下刀子,割了老瞎子家的老母鸡。”

中午,队干部在老巴子家聚餐,吃老母鸡。老巴子去河边。他要等到他们吃过才能上桌。不过,他肚子不饿,在锅堂门口,母亲已挟了一只鸡腿给他。他坐在柳树下啃鸡腿,远远看见从河上游漂来一样大东西,像一艘潜水艇,黑乌乌的庞然大物。等那东西漂到他跟前,才看清是老瞎子。

他很熟悉老瞎子的那条一年四季穿着的灰棉袄、灰棉裤,那件他往里边塞过杨蝲子、水蛇、田鸡的棉裤。裤子的草绳松了下来,像一条蛇浮在水面上。裤子里盛满了水草。老瞎子的脸向上仰着,脸色苍白,目光看着深遂的蓝天,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从容。他的脸透过水面在向他微笑。他觉得老瞎子像是被水下的什么东西拖着,从容不迫地向目的地流去……

他跑回家喊:“老瞎子投河了。”

沈队长领着队干部来到河边。沈队长一拍大腿,叹了口气“唉,”一下子跌坐在河坝子上。

赵卫东却笑嘻嘻的,把嘴里一块鸡骨头吐到河里,说:“老瞎子死得好,自绝于人民!”

“呸!绝你个娘!看你以后批斗谁?”沈队长骂道。

老瞎子出丧的那天,猫狗子走在队伍前面,冲着老巴子扮鬼脸。猫狗子头上缠着一块白布,布尾巴拖得很长,一直拖到地上。其它的人跟在后边,也都缠了白布。红旗大队家家都有亲。比如,老瞎子还是沈队长的婊娘舅呢。

老瞎子的坟靠在河边,距离那棵柳树不远。有一天,沈小梅子拖老巴子去磕头。他不肯。他说,赵卫东说了,老瞎子是自绝于人民。沈小梅子说,沈队长也磕头了,我妈让我多磕几个头,老瞎子变鬼就不找我。她还让我去坟上说,从前批斗老瞎子全是队干部逼的。

老巴子想到自己曾经把蛇放进老瞎子的裤裆里,很害怕。他怕老瞎子变鬼来找他。他就去坟上磕头,说这件事是他爸爸红旗让做的,如果不做,他爸爸就要打他屁股。他想让老瞎子去找他爸爸,心想,爸爸胆大,让老瞎子跟爸爸斗一斗,看是鬼凶,还是革命干部凶?

赵卫东领着割鸡巴积极分子耷巴子去老瞎子家抢鸡。老瞎子跪在地上讨饶,说家里老母鸡是下蛋鸡,就靠这两只鸡活命了。耷巴子一弹弓,把鸡头打歪下来。赵卫东捡着鸡就跑,说是革命任务。据说老瞎子没有追,而是独自去河边上,呜呜地哭了一夜。有人看见老瞎子眼睛里流出眼泪,再后来,人们就看见了老瞎子安祥、宁静的尸体。

有一回,老巴子看见红奶奶和老瞎子坐在坟头上聊天、晒太阳。他们手上都有一根棍子,朝着大队部的方向,指指戳戳。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不孝子孙的样子。红奶奶用棍子抽打着坟头,骂道:“死狗子日的,馋疯了,一条猫七条命啊,你缺了大德啊!……”他想,奶奶一定是死糊涂,阶级阵线不分明,和四类分子老瞎子弄到一块。我们家可是三代贫农啊!他奇怪他们俩怎么坐一个坟头?

红旗大队的人称割资本主义尾巴,叫割资本主义鸡巴。因为割鸡巴比割尾巴厉害。割鸡巴得“三光”,田里长的割光,家里养的抢光,统统送到队干部那里吃光。菜园里的菜,池溏里的鱼,家前屋后的竹子和果树,鸡,鸭,鹅,猫,狗全属资本主义鸡巴,属割光的对象。按照大队部署,割的鸡巴要集中起来,统一上交到公社,作为成绩报县里。一些特殊对象,比如,猫、狗就地处理。所谓就地处理,就是队干部吃掉。

那些日子,老巴子家集中了许多猫、狗。他家成了猫和狗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猫装在鸡笼子里,笼子垒在笼子上。狗脖子上拴着绳子,系在树上。夜里猫叫,犬吠,使黄金地增加了阴冷、恐怖。

老巴子家既是集中营,又是屠宰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气味。红旗在一棵梧桐树上装了一个滑轮,把绳子套在狗脖子上。赵卫东一拉绳子,狗子就吊到树上。他父亲拿一把榔头,朝狗鼻子一敲,狗就不动了。据说,狗鼻梁是它们的命门。沈队长负责剥皮,用一把尖刃杀猪刀,仔细地剥。杀一条狗时,别的狗就吓得伏在地上呜呜地哀嚎。狗肉由队干部分,带回家,晾在墙上风干,等过年时吃。老巴子父亲还做了两件狗皮袄。

杀猫要比杀狗难。他父亲几乎得把猫的脑袋敲碎,猫才不动。猫肉有点像兔子肉,略酸。父亲说,猫和蛇一道烧,就是一道广东名菜,叫“龙虎斗”。有些猫、狗是觉悟高的农民主动上交的。他们自己舍不得动手杀这些已经跟他们有了感情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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