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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雪
陈 谦

当我按司机的指示,从车上配置的急救箱里取出两袋小包装的TYLENOL止痛片时,丹文在我身边很轻地说,谢谢,谢谢了。先前在雪地里来回跑,受冻的时间太长了。说着,又缩了缩脖子,很轻地"嗤"了一声,似乎她现在还是在雪地里。你觉得很冷吗?我望望她身上披着的棉衣,问。她的表情忽然变得警觉起来,看我的目光很冷。我赶忙说,如果你现在还觉得冷,那可能是发烧了。她马上摇了几下头,没有接话。

走到我的座位前,丹文停了下来,要等我坐进去。她手里捏着药,在过道里有点虚弱地问,怎么称呼你呢?我心里有点犹豫,嘴上的口气便有些勉强:叫我阿兰好了。真的谢谢了,丹文轻轻地说,感谢的话听起来竟有点冷淡。别客气,我回道。其实我是想显得友好一点,可总有什么隔阂着,使我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点我平素的热情。阿兰,这是个好名字,她又说,还努力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可那笑让人看着竟带点淡淡的心酸。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不少年长些的朋友都跟我说过,那是以前中国一部很有名的匪特片里漂亮女特务的名字。

我没有回答她。丹文显然也不期待我的回答。我坐回座位上,再从椅背顶端回望时,看到的是一个让人有点莫名心酸的背影。我摇了摇脑袋,有点怀疑这是不是在梦里。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几分钟前,她因为病痛,跟我走得那么近,我甚至看到了她眉中的痣,她真实得顶不住风寒。她甚至朝我笑了。可是,她还是让我紧张。

天微亮的时候,我去上卫生间。看到丹文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身上盖着她的军色棉衣。我想药效起了作用。窗外是银白的世界,风雪交加,放眼望去,能见度很差。车厢里被茶色玻璃过滤后的晨光,带着浅浅的烟蓝色。车子还是飘。车厢里开始有轻轻的说话声,压抑着,却是此起彼伏。在这样的背景里,丹文的沉睡显出了动人的安祥。

车子在风雪中走了三个多小时,来到了蒙州最大的城市比林斯。这时天已大亮。比林斯是风雪初停,天空中竟出现了白白的太阳,乍眼看去,象是一轮高悬的月亮。从高速公路上看下去,城市的格局很宽大,成片高低不等的楼房、民居,慵懒地晒在太阳里,看起来特别素净清明。我的心情似乎也给暖和了过来。终于!我没头没脑的吐出这两个字。终于逃出来了──我当时肯定是这个意思。

我要在比林斯作第一次转车。 我拿了行李随着人们下车,在温和的阳光下站定,伸了一个大懒腰。心里有点犹豫,是不是应该等着跟丹文道别一下,便没有很快移步。丹文几乎是最后出来的。她肩上背着那个大包,围上了红围巾。她围上红围巾就很有人气,我忽然想。她站到车门口的台阶上时,停下来,抖了一下肩膀,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显然是在找我。发现我时,她抬起手来向我摇摇,随即就下了车,向我走来。你要到哪儿去?丹文站到我面前时,一边问我,一边用力地拽了拽她那大背包的带子。我要去莫城,我在那儿的爱州大学上学。在这里要先转上到华州斯波坎的车子。噢?丹文的眼睛亮了一下,说,是吗?我也要去斯波坎,只是我得先进城去办点事儿,所以要搭下午的那班车。她说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她军绿色棉衣的上兜儿,同时似乎是自言自语地叹道,只是恐怕没那么容易。

我听说她不跟我一块儿走,心里觉得莫名的轻松,但又忍不住好奇,问,你也是在西北上学吗?我?丹文的表情有些犹豫,停了一下,才说,我是去找人的。这话一出口,我看到丹文的脸色阴郁起来,显出明显的焦虑,身上也冒出了寒气。找人?我重复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再问下去,我下面的问话应该是:找谁?为什么?丹文的身子前倾了一下,用略带凄凉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语气很淡地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你很年轻,真让人嫉妒。你让我想到我年轻的时候。再见了,你一路保重,丹文最后说。我听得都有点感伤起来。我们然后就没有再说话,并肩走到候车大厅里,相互摇手别过。走出两步之后,我才想起,我们都没有提出要交换地址电话。其实我们是有缘的人啊,我想,便回头去看丹文,她却直往大门外走,步子还有点急,没有回头。

我查看了车站里的班次信息,知道我将转乘的下一班车,要一个半小时后才能到。便到车站边上的麦当劳店里,吃了早餐。然后买了杯咖啡,回到车站闹哄哄的候车厅里,掏出一本书,慢慢翻看,打发时间。

候车厅里暖气开得太足,空气里有股闷闷的铁腥味儿,弄得我有点昏然反胃。好不容易捱到起身准备上车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阿兰,阿兰!我寻声望去,只见丹文朝我快步走来,她的红围巾搭在肩上,配着棉衣的军绿,非常显眼。

怎么是你啊?我很轻地答着,声音听起来竟有点失望,还有些紧张。丹文显然并不介意我的缺乏热情,她站下来,等我拿好行李走过去,然后才说,我在比林斯的事办得不太顺,就决定提前离开。还能赶上跟你一块儿走。她又说。我们还来不及多话,广播里就催人上车了。

外面的天色暗下来。我们上得车来,坐在一起,成了引人注目的一对儿。车子上路的时候,我们有好一阵没说话。丹文弯下腰来,很小心地折好她的棉衣,搁到前面的椅凳下,然后将红围巾再搭上去。我这时注意到她的红围巾很特别,围巾两头留出的毛线须节比较长,几根一股、几根一股地并结起来,看着很像一只只精巧的小红灯笼,煞是好看。等她抬起身来,缓缓地理好额前的乱发,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你是去找人?丹文将脸偏过来,很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对啊。我很害怕她会停下来,让我又要追问下去。可这回她没有停久。她转过头去,直看向前方,自嘲地哼了一声,然后说,我在这大冬天里,从纽约一站站地坐着"灰狗"过来,有点孟姜女的味道吧?听到"孟姜女"三个字,我脱口而出:啊,你这是千里寻夫?暴风雪的大冬天里,你一个人就这么从纽约一路过来?我的声音越来越高。丹文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臂,示意我声音低一点。

是前夫。丹文盯了我一眼,很冷地说。 这我就更不懂了,我说,然后坐直了身子。按我同龄女友们的笑谈,如今已经是"丈夫是衣服,情人是鞋子"的时代了,如果是已经脱下换掉的东西,唉......我想这样去开导她,可是我的好奇心压制了我的善意。我没有出声,脑筋却在急转弯儿,想着怎么再将话题进行下去。

丹文侧过头来,有点挑剔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用颇为尖刻的口吻说,所以说你年轻啊。我安静下来,有点泄气,不知道要将好奇跟礼貌之间的界线划在哪里。丹文却又说了:我只是想找到他,我只是要他当着我的面,给我一个WHY(为什么)。我说不出话来。不明因果,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丹文却说了:你肯定你想听?我连忙点头。那时我是嫩,遇事只会往前冲。其实丹文警告过我的。如果我有今天的老道,我一定会考虑她的预警,那样,丹文的故事,很可能就不会变成我的故事了。

是的,丹文在那个似乎十分漫长的旅程里,断断续续地从天明说到黄昏的故事,经过我多年的温习、消化,我当时将她的叙述一次次打成碎片的插话和提问,已被岁月一点点抽出,抹净;丹文的本意留存下来,零散的碎片被串起,最终变化成我的语言,如今在我已是烂熟于心。每一次从雪地上险恶的梦境中惊醒,颤栗平息之后,我总会消沉在黑夜里,脑海里过电影一般,将丹文的故事,用我的旁白慢慢回放。

丹文是在大三的暑假里遇到胡力的,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情。在那之前,丹文从来没有离开过北京。胡力后来成了丹文的丈夫;再后来,丹文遇到我的时候,他成了丹文的前夫。

丹文是她父母唯一的孩子。她早年留学苏联的父母,是中国航天工业部的空气动力学专家。而丹文的母亲,是这个三口之家的灵魂。按丹文的描述,人们都说她跟母亲是一个模子里打出来的,只是丹文的身材比母亲高一截。我就想,丹文的母亲也会是一个相貌斯文的女人。

可是,丹文提到她的母亲时,眼神里有一阵的空茫。我母亲很偏执,丹文有点犹豫地说,似乎对自己这个结论的准确性没有把握。停了许久,她又说:那是一个爱我爱到让我常会觉得窒息的女强人。没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她又强调说:真的!

这是我第二次在生活里亲耳听人这样描述被爱的感觉。第一次是房东男主人逸林。在我跟男友冷战时,他真诚地开导过我。他告诉我,其实爱也是要平等的,跟一个爱你比你爱他更多的人在一起,是非常危险的。太多的爱,会让人感到窒息。逸林比我大十多岁,和太太许梅都在爱大做助理教授,正在打一场力争终身教授的六年持久战,我视他如兄长。

丹文显得非常忧伤地说,她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是彻底辜负了她。丹文说出这话时,我感觉到了心痛。我的父母从来没有给过我压力,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才不会失望。可是我还是最怕辜负他们,我总在按我的理解,去做想象中他们会高兴的事情。我自然不敢为丹文去想,她明明知道母亲对她的期望,却辜负了那么爱她的母亲,她的心里该会有一个多么大的洞。

可是我如果不辜负她,我就只能按她的意志生活,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丹文又说。我相信丹文从小到大,一直是努力顺从的。因为她说,不知怎么回事,母亲总象压在我们的头上似的,我们最怕她会不高兴──她说的是"我们"──她和父亲。

丹文的母亲是一个公认有成就的人。她有她的执著。年轻的时候,她与丈夫和幼女聚少离多,常是一年有大半年住在甘肃酒泉的基地里,从无怨言。她真诚地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也能象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对国家有大贡献的人。母女俩的第一次分歧是在丹文选择高考志愿的时候。丹文因为迷上了前沿科普书的缘故,那时执意要去北大念分子生物学,可母亲说了:你应该到北航去──没有更多的解释。那时丹文还不知道,在酒泉那地方待过的人,多少是有些"献了青春献子孙"情怀的。丹文在北京的初夏夜里,因为悲愤咬烂了钢笔,墨水染黑了口齿、衣裳。母亲由她放声痛哭了近半小时。丹文那时已是一个身材高佻的半大姑娘了,她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各家的长辈过来相劝。母亲说到动情处,竟也抹了眼泪,无非还是那句话,丹文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丹文好,可是丹文却那么不懂事。在这整个过程中,丹文的父亲先是叹气,然后自顾着拿了书,躲在里屋不出来。邻居走后,母亲并没有坚持,也进里屋去了。丹文的父亲好一会儿才出来,到厨房里轻轻拍拍正在洗衣裳的丹文,示意她赶快出来填表。那个夜里,丹文在父亲犹犹豫豫的目光下,一笔一划地按自己的志愿填上了北大。因为心中对母亲的亏负,丹文随后还是将北航放到了第三志愿的位置上。尽管丹文后来考出了足够上第一志愿的成绩,可还是落到了她的第三志愿北航。

很多年后,丹文看到了自己档案里那张有些发黄的高考志愿表。北大这个丹文的第一志愿竟被母亲的第一志愿北航取代了。那是看上去非常随意的置换:只是在北大前面的那"1"和北航前面的那个"3"分别画了一圈,然后用两个箭头示意出位置调换。丹文后来知道,这个手脚是在高校录取开始时作的。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需要打通很多关节。可是,她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女人,丹文这样说。这不,就给她做成了!就这样霸道地改变了我的命运。丹文说到这时,苦笑了一下,带着一个凄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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