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残 雪
陈 谦

这是一个在现实世界里我极力想要忘却的故事。然而,它总在我的努力几乎要成功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在梦中寻来。它以银白世界里一抹纯粹的鲜红,将我围堵在幽远的寒冬,一次一次噩梦重温。每一次,梦境都结束在相同的地方:我看到衣衫褴褛的自己光着脚丫在林海雪原里一路狂奔、最后倒在血泊中。又一场漫天大雪,迅速将我掩埋。在我雪地上奄奄一息的意识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虚渺而寂寥。静得让人似乎又听到了那串在雪夜里轻轻地踩着我的心跳、在漆黑的楼道里拾级而上的脚步声......

每一次从梦中惊醒,我都感觉到黑夜的心脏里埋藏着丹文那双幽深的眼睛。汗流如注的颤栗里,我一遍遍听着暗夜悠长的探问:你看清楚了吗?你真的看清楚了吗?那个在梦里躺在血泊中、最终被大雪掩埋的女子,真的是你自己?我不敢回答。我不愿回答。唯有沉默。在沉默中,战战兢兢地迎接这个无法忘却的故事,再次寻访我的记忆。

初遇丹文的那个雪夜,跟今天已隔有八年的光阴。更因其间曾有过轰轰烈烈的世纪交替,时光隧道里折射出的所有场景,已浮漫起前世般晦暗的清黄。我习惯了在这抹不开的清黄里回望。

那是圣诞前夕。一场多年罕见的暴风雪,使美国西北部及北落矶山脉沿线的空中交通完全中断,也使从爱州大学飞来地处黄石国家公园北面、蒙大拿州腹地深处蒙州大学冰山校区面试教职的我,滞留在小小的大学城里。

我在美国西北部已度过了五个雪季,但还是第一次见识那样狂暴的风势、恶劣的气象。一眼望去,小镇上空暗无天日,满目的铅灰。鹅毛大的雪片,在长啸悲鸣的风声里漫天翻飞,落下来时,竟象大小刀片,麻利地直往人的皮肉上割划,让人疼不胜疼,虽未致窒息,但心脏竟是一阵阵麻□。风横扫过来时,就是咬紧牙关,也能感到一把把冰冷的利剑,直插进喉管,进而翻搅人的五脏六腑,然后直捣双腿、脚跟,好像在剥离你的骨肉。偶见的路人都弯下腰,让风雪撕扯着,一抽一抽地在雪地里蹦哒。高高矮矮的雪松红杉,在雪地里看起来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会儿逆时针转,成了被暴风狠抽的大小陀螺。不时还有折断了的枝叶,被卷起,高扬,然后四散在雪地上。飞雪打到车窗上,伴着清脆的"辟啪"声,立刻在玻璃上散成冰片,阻碍视线。初雪时,"轰轰轰"喘着大气满城奔跑的扫雪车,这时也消泄了战天斗地的气势,一辆辆就地趴下。只有稀稀密密地在雪山下腹地里散开的大小建筑,是人类最后的城堡,它们披挂着厚重的银装,安静地任由雪打风吹。

按原定的计划,我应在面试后的第二天一早飞回爱州。我与在爱州大学任教的房东逸林、许梅夫妇约好,一起开车到西雅图去。在我毕业离校前,我们都希望能一起过一个难忘而轻松的快乐圣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离西雅图是六小时的车程。我们的计划是我到家的当天下午,休息一下就开车上路。面试完毕的当天下午,在环境工程系系主任费里教授的安排下,系秘书凯茜为我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直到傍晚,才确知空中交通在两日内仍无望恢复,我当即决定选择当时出入冰山镇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灰狗"长途汽车。

冰山镇的"灰狗"车站就在我住的旅馆对面不远处的一个汽车旅馆里。我第二天清晨四点去到那里的时候,很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经上车了,车厢里满是咖啡的香味,热气腾腾。已经很多年没坐过"灰狗"了。我挤在这些同龄人中,有些兴奋,感觉也很踏实。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小旅行箱。我的坐位在比较前,并且靠窗。这时外面又起风了,呼呼呼的,听得让人惊心。又要下大雪啦,有人在叫。管它呢,上了路就好了,听气象预报,往西走,情况会好起来的,有人答说。所以还是越早上路越好,赶在风雪来到之前,走出去远一点啊,又有人接话。我看看窗外,天还黑着,眼皮就觉得重起来,便靠到椅背上,心里想着,现在看来,从冰山镇坐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怕还不止十二个小时,路长着呢,便迷糊起来。

后来就听到车子轰隆隆地响起来,可是好一会儿都没有开。我闭着眼睛,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催促司机快点开车。司机似乎在说,还有人没到,这大雪的天里,大家都不容易,还是等等吧。似乎是又等了一会儿,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我朦朦胧胧听到有些高声的责备。又过了一阵,就听到司机在叫,快,快!我们已经误点了,全车人都在等你!这时全车的人都伸长了头颈,连我也张开了眼睛,直起身子,好奇地要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姗姗来迟的家伙。

竟然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看上去通体阴寒的中国女子!不知为什么,我就认定她是个中国女人──虽然我知道,美国生活着来自亚洲各地的人们。

寒气从她的嘴里一股股地冒出来。她咬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全车厢,冷漠里带着些许歉意。当她的眼光最后停在我身上时,我朝她浅浅一笑。但她只是沉静地迎着我的目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稍顷,她似乎还用了一点力气,盯了我一眼之后,将目光转到了车厢深处,并不理会我隔着距离送去的友好信号。可几秒后,显然是因为忍不住,她又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我。这次我看清楚了,她的眼睛细长,鼻子直挺,脸色青白,适中的嘴唇带着被冷风吹过后充血过度的鲜红。她的个子偏高,身形细弱,整个人看上去沉静、冰冷。我可不喜欢这样冰冷的女人,我在心里跟自己说,然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注意到她脚下搁着一个很大的军绿色大双肩背包,上面搭着一件橄榄绿棉短大衣。她穿一件很长很厚的浅米色宽松毛衣,下身却是一条印着大朵咖啡色花卉和橄榄色枝叶的厚灯芯绒长裙,蹬一双深棕色的靴子。她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起,看上去有点凌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这暴风雪乍停的清晨,我们两个在异国僻远小镇上邂逅的中国女子,就这样挑剔地打量着对方。

后来丹文跟我说,她在那个瞬间,其实是有点震惊的──我当时自然是没有看出她的震惊。你的气质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说。其实丹文不老。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应该只是三十出头。我是不同意她的说法的。我怎么可能像她?她的苍白、冷峻、消沉、游离、阴郁,都是我那时状态的反义词。但我觉得她的说法又很有趣。总是有人说我像他们的熟人,我跟丹文说。是吗?丹文听了并不深究,只是不经意地应着。是真的,我的房东男主人就说过,他之所以决定将房子租给我,是因为我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女朋友。我后来记起,丹文听到我说这句时,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泛起了温柔的光芒。

她一上来,车门就关上了。见是一个女子,人们都安静下来,不再计较。 女子这时开始移步,往车厢后走去。车子在这个时候开动了。

车厢内的喇叭里响起司机语调平静的话语:"我们这就上路了,愿上帝保佑我们的旅程吧"。我下意识地掉转目光,望向前车窗上端的大反光镜。头发花白的大个子司机被镜子映出的表情其实相当紧张。在拉开车档的短暂间隙里,他猛踏了几下油门。大马力的汽车发动机发出了底气十足的"轰、轰、轰"声。在寒冬早晨的黑暗里,它呼应着外面时高时低的风声,很有几分悲壮。车子接着晃了一下,显然是出了车站,转上街道。车内的照明大灯突然关掉了。因为没有准备,没有人事先拧亮阅读灯,车厢里立刻陷入一片短暂的漆黑。灰暗的街灯打照进来,车厢里是一片黑影憧憧;而我旁边座位上的年轻美国男生,已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我回转头去,紧张地伸长了脖子,从高高的椅背顶端探出小半个脑袋,向车厢深处窥望。我无法确定那个中国女子的位置,可却有一种直觉,她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就在这时,车厢最深处、靠卫生间门侧对面的座位上,站起了一个人。我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车厢里的黑暗,我能分辨出,正是那中国女子的身形。她走到通向卫生间的过道,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微弱的灯光从卫生间里散出。借着光亮,我仍看不到她的脸,但她左侧面一把散乱而下的长发,让人感觉到她深深的疲惫。她穿着厚重军棉短大衣的身影,很快闪进了卫生间。我注意到,她推开门后,额头顶到在门上,很短暂地停靠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将门反锁。

车厢里有人拧亮了阅读灯。我的精神有些松驰下来,转眼再去看身边那个美国男生,发现竟是个相当健壮英俊的小伙子,一派阳气十足的样子。我在心里一笑,靠到椅背上。其实那个中国女子看起来还正常,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可是,咦,车里暖气这么足,她为什么还穿着那么厚的棉大衣呢?我自问道。够了,你太夸张了,自从来到冰山镇,你的心智都出问题了,你现在已经成了不大光明的窥视者,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好了好了,就要离开了,我有点惆怅地望向窗外。天色比先前微亮,怕是又要下雪了吧,我想。我注意到前车灯打照到的路牌,显示我们很快就要上高速公路了。

再见了,冰山镇。我将额头贴到玻璃窗上,可什么都看不见。我心里的感觉有点复杂,到现在为止,我其实还是不太肯定自己对冰山镇所持的真实态度。于是我便进一步在心里设问:如果蒙大冰山分校给你这个职位,你会来吗?如果你来,你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快乐地生活吗?再转过头来,眼皮就耷拉下来,很快迷糊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惊醒过来。发现邻坐那位英俊小生,正轻摇着我的手臂。我一面恍惚地"啊、啊"应着,一面懵懵懂懂地坐直了身子。请原谅,他说。他的话音未落,我一眼看到站在过道上,微侧着身子朝我打量的那个中国女子。英俊小生很快地指了指那女子,示意是她在找我。我的神志清醒过来,竟然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咚"的急速心跳声。我使劲咽了两下口水,双手扶到前排座的椅背上,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从容一点,然后朝中国女子点点头,同时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外面已经下起大雪。风大得让人甚至能感觉到车子有点飘,给人一种坐在船上的错觉。因为坐得靠前,更因为车厢里那一片黎明前的沉寂,前车窗上的大雨刷与玻璃高频率的磨擦声,听起来特别清晰。每个间隔里短而尖锐的尾声,"吱、吱"地,让人头皮一阵阵发紧。在车里零星亮着的几盏阅读灯打出的浅桔淡光里,中国女子披着橄榄绿军棉衣的身影,看起来非常虚幻。她朝我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是友善的,却没有笑意。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使她的阴郁里染上了些许的柔色。我叫丹文,她声音里藏着隐忍,很轻地跟我用中文说。是咬字清晰的北方口音。她也没有作任何试探,就跟我说了中文。

啊,啊,你好。我向她点点头,有点紧张地回答,却忘了作自我介绍。 打扰了。她又说。同时扶了一把前面的座椅,身子还晃了一下。她披在身上的军绿色棉衣在这时滑了下去,她赶忙去扯它。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她右手腕上有一个刺青。棕黑的一小团。直觉告诉我,那是一只小动物的图案。她身上竟然有刺青!我走神一惊,她的袖子就滑了下来,在这短暂的间隙间,我没有看清那是只松鼠还是猫,或者是只小狗儿?

丹文没等我回答,又开腔了:你有没有带止痛药?我头疼得厉害,吐了一下,缓解了点儿,可还是不行。说着,她皱起了眉头,表情相当痛苦。我发现,她右眉里藏着一颗不小的痣,使她从侧面看上去,别有味道。她是个挺好看的女人,我想。只是没有好女人该有的温润,我在心里又评论了一句。我那时年轻,绝少尝到头疼的滋味,自然没有随身带止痛药的习惯。真对不起,我没有止痛药。我话一出口,看到丹文很痛苦地蹙起了眉头。连我身边的美国男生,也注意到了她明显的不适,赶忙问:Are you alright?(你一切都好吗?)还好,丹文先说中文,然后赶紧又说,I'mOK,thanks(谢谢,我没事)。同时抬起手来,去揉太阳穴。 我赶忙起身,说,你进来坐一下,我帮你去问司机,车上应该有常用应急药品的。丹文偏开了身子,让我走到过道上,然后跟在我身后,说,是吗?她的口气听起来颇为惊讶。这让我意识到,她来美国的时间一定不太长。

(一)(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