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残 雪
陈 谦

我吃完面,呆坐在餐桌前好一会儿,有点回不过神来。洗好碗关灯下楼前,我走到客厅里,盯着客厅沙发边上一张许梅和逸林的合影,出了好一会儿神。照片是他们新婚不久在奥林匹亚国家公园的海岸上照的。两个结缘异国的中年人,真诚地相拥着,笑容很淡,可那笑里有着很深的含义。这也是一张好看的照片,我想。就伸手去碰了它一下。生活怎么会是这样?每个人的历史,都可能是那么复杂,却又难以隔断。我叹口气,然后黑灯走到楼下。

我的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视。沿墙有个矮书架。我大部份的时间都待在系里的办公室,回来只是休息睡觉,所以东西很简单。

就在那个夜里,有关雪野的恶梦,第一次造访了我。

我看到衣衫单薄的自己,在积雪盈尺的旷野里吃力地爬行。雪暴在后面追击着。我显然爬了好久,已经奄奄一息。雪暴穿过我的身体狂奔而去,我的身体开始僵硬,呼吸困难,我很慢很慢地,闭上了眼睛。这时,我的脸被一只同样是冰冷的手碰了一下,轻轻的,是点戳。然后它移到了我的右眼,很轻地,在翻我的眼皮。我看到了一团鲜红,绒绒的,那么松软的质感。我的心跳得有力些了,努力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有点变形的脸,凑近了,可是我看不清那上面的五官。我摇摇头,看到一片橄榄色。青里带一点微黄那样的,象一张毯子,在我的意识里晃着。很冷,冷极了,快要坚持不住了,我在心里说。那张毯子就在我的眼前翻飞,可就是不落下来。我再吃力地睁开眼睛,丹文的脸就出现了,她的眼睛突出来,五官都变了形……

啊!──我从梦中惊醒,跳将着坐起,恐惧让我感到窒息。我蜷起身来,抱着双膝,身子有点抖,背上出了冷汗,棉绒的睡衣都有点湿了。屋子的灯大亮着,这光明救了我,让我得到了少许的安慰。坐了片刻,我有点哆嗦着下了床,心里忽然想,我睡觉前不是关了灯吗?关了还是没关?我有些糊涂起来。我走到卫生间里,用温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搽干背上的冷汗,换了件睡衣,再倒回床上。我看了一下钟,是凌晨一点过一刻。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我几乎是扑上前去的,这个动作非常急速,所以电话没拿紧,在手上滑了一下。我这时有很强烈的跟人聊聊的欲望,将话筒在耳边握牢,马上热情地招呼着,可是电话里是一阵长长的盲音。"Hello!"我身子直起来,一只手抓紧了领口:"Who is it?"(是谁)我又叫了一声。这回,我似乎听到了很轻的喘息声,细细的,非常压抑。喂喂,我说起了中文,那边就立刻将电话挂断了。

我平日里也不时接到一些错打的电话,可是这样奇怪的电话,还是第一次接到,何况是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我的思维陷进了死胡同,我拼命去回忆、猜度,那叹息声是不是来自丹文?这个想法折磨着我,令我辗转反侧,最后乾脆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来,慢慢喝着。忽然特别想跟逸林聊聊。

按逸林的习惯,他应该还在实验室里。我挂通他的电话,逸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你还没有睡?他关切地说。没有,有时太累了,就睡不着,我掩饰着说。想聊天儿啊,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面试的感觉如何呢,听许梅说,很有希望?逸林的口气轻松起来。逸林,我忽然很想问你一件事,你如果不愿意谈,你可以不回答,我打断他的话,自己也没有想到,就这样直楞楞地开始了谈话。嗨,阿兰,你怎么变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你从冰山镇回来后,好像老有点走神,你没事吧?逸林警觉地问,没等我回话,他又说,你想问什么?

你跟我说过,我的神态很像你以前一个女朋友,你说的其实是你的前妻吧?我一点弯也没绕,直接地问。逸林有点犹豫地"咦"了一声,然后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逸林。我故作轻松地说。是的。逸林很简短地回答,似乎想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你们是怎么离婚的呢?是因为你遇到了许梅吗?我想既然开始了,就不用太顾忌了,便壮着胆子又问。许梅作为女人,跟我聊家常时,提过她自己的婚姻史,可是她比一般的女人有"度"的概念,她从来都没有向我提过逸林的往事,包括他的婚史。我只听逸林提起过,他很久以前离过一次婚。逸林有点警觉起来,说,嗨,我说阿兰,大过节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些?

我前面说过了,你如果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我只是遇到一些事情,忽然很想跟你聊聊,我装着很轻松的样子,笑着说,电话的长线,却已经在食指上紧紧地缠了几圈。逸林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是不愿意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回答,那里面的原因,是很难讲明白的,或者我自己就不是那么明白。比如说,如果有人告诉你,他离婚是因为妻子的爱让他觉得窒息,你能明白吗?就象一把刀,爱它割出的伤口?我声音很低地脱口而出,话声刚落,就后悔得舌头几乎舔到了话筒上。

请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逸林的声音听起来很警觉,还带着紧张。我是在想,什么是你说的那种"让人窒息的爱",我心虚地说。逸林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事情也许比这还要复杂。静场。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接上去,正着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逸林突然在那端说,阿兰,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观察过那些在城市广场上喂鸽子的人们?逸林这个话题转得很突然,而且口吻变得轻松多了,象是来了闲聊的兴致。

喂鸽子的人常见到的,嗯,观察嘛,谈不上吧──我慢吞吞地说着,同时琢磨着他的意思。逸林轻笑了一声,说,那些喂鸽子的人,都说他们多么地爱鸽子,我每次见到他们,都会很注意地看,看他们怎么表达他们的爱,很有趣的。他们吧,总是拿个面包,一小片一小片随意地掰,然后往鸽群一扔,又一扔。看到鸽子们将那些面包屑抢了、叼走了,他们就心安了,满足了,开心得很。可我注意到,他们掰面包时,总是两指一捏,随意乱掰的,那些面包屑多是跟人指尖尺寸差不多的半英寸见方小方块。人是方便了,但鸽子呢?鸽子是习惯吃细长的虫子的。抢到面包屑的鸽子,总要试很久,却怎么也吞不下去。有时看到他们真可伶,作一次最后的努力时,踮着脚挺起身子,脖子后仰,嘴尖朝天,脑袋猛烈向后一抖,同时张大嘴巴,一撑一撑的,好像随时都会给噎断了气。如果是虫子,这时就应该被抖直了顺着与重力同一方向的食道滑下去了。但方形的面包屑只会飞出去掉在地上。这只鸽子会不知所措地呆一下,然后放弃,让刚才没抢到的同伴去试,自己又去抢下一轮的面包。很多女人的爱,就象喂鸽人扔出的面包屑。我不怀疑那些人对鸽子的爱,可他们只以他们认为是"爱"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爱,却从来不问一问,那是不是鸽子能够消受的。更可悲的是那些不知醒悟的鸽子,失望了一次之后,又去追逐下一次失望。

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逸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这么感性的话,他的语气里面,甚至有种推心置腹的诚恳,让我在吃惊的同时,又有点感动。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饱经沧桑的男人的心里,有些话是只能向没有亲密关系的女子倾诉的。

那觉醒的鸽子应该是怎样的呢?我小心地问。逸林没有马上回答,隔了片刻,才说,觉醒?觉醒肯定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要完成这个过程,智慧其实还在其次,最需要的恐怕还是勇气。所以也不能说那些都是不知醒悟的鸽子,很多大概是不愿,或不能吧。唉,很难说明白的,逸林似乎还沉浸在回忆里,有点不太肯定地答。稍倾,他又说,事情也许比这还要复杂。已经过去很久了,最好还是让它过去吧。你觉得,你的前妻也已经让它过去了吗?我不甘心地又追了一句。

逸林那端是一阵很长的沉默。之后,他很轻地说,我希望是这样吧。一个极短的停顿,他又说,可是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弱。如果你再见到她,你会是怎样的感觉?我又问。 这要等到见到了才能知道。逸林很轻地一笑,又说,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一般不在这样的假想条件下预测我的情感反应。 你会害怕见到她吗?我的心跳起来,问。怕?为什么?逸林低下声来,反问我。然而他口气听起来有些犹豫。嗨,我说阿兰,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好的。逸林,谢了。如果我的问题伤到了你......逸林打断我的话,说,没事,我哪有那么脆弱?只是你该休息了。希望我满足了你的好奇心。

放下电话,我的心情好了一些。逸林的沉着给了我相当的安慰。我重又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

莫城这日是个晴天,雪停了,太阳照到雪地上,份外耀眼明亮。在这样熟悉的环境里,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再加上睡足了,已经从疲劳里完全恢复过来。想起昨夜跟逸林的谈话,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太可信。一切都过去了。但愿。

吃了早餐,我便往狄更生教授家里挂电话,祝他和家人圣诞快乐。狄更生教授的情绪显得特别好,朗声告诉我,他们一家正在准备今晚的圣诞大餐。他那对分别在西雅图和洛杉矶工作的儿女,都已经带着各自的情侣回到了家中。你也过来吧,狄更生教授高兴地说。虽然我很想见见他那位在大导演史蒂文□斯比尔伯格制片班子里工作的未来女婿,但因一个月前,我刚在他家里过了感恩节,所以赶紧谢过他,说跟别的朋友已经约好了。他便说,那好吧。噢,你看,怎么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儿忘了呢!他说。我说,什么事啊?狄更生教授便笑起来,说,今天早晨,我跟费里博士通了电话,听起来他们很可能会给你那份教职啊,真棒!你等着听好消息吧,这应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圣诞礼物吧?哈哈哈,狄更生教授随后笑出了声。费里教授是狄更生教授在MIT的同门师兄,我之所以能很快就拿到蒙大冰山分校环境工程系的面试机会,跟这大有关系。

我笑不出来。我已经不想到冰山镇去了,可是这话,我现在不愿说,更不愿在电话里跟他说。是吗?我努力作出兴奋的样子,可听起来还是懒洋洋的。你怎样听起来不太高兴似的?狄更生教授敏感地问,不等我回答,他又说,还是那句老话,你得有个出发点。刚开始到小点的学校没有什么坏处的。我知道的,我赶忙说。这时,他太太在背景里叫他,我们便互祝诞快乐,然后挂上电话。

在楼上的起居间里,逸林正在煮咖啡,见我上来,他朝我笑着打了声招呼。我应着,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来,喝点咖啡吧,逸林招呼我,没事人一样。我注意到他的眼圈很黑,看上去很疲劳。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咖啡,刚想就昨晚的事再解释一下,逸林摆了摆手说,我们待会儿一块儿出去逛逛吧,今天是购物的好日子,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东西在打折。我也得给老崔的两个孩子买些玩具什么的。我便顺势说好,喝完咖啡,就跟他一块儿出门逛MALL去了。到了傍晚,果真大包小包地回来。包好了给老崔孩子们的礼物,两人匆匆出门,到在城里另一边的老崔家过节去了。

老崔年轻时在四川游泳队待过,是健将级选手。他来美国后学大众传播,现在爱大电教中心工作,是个极爱热闹的家伙。他在城外买了块地,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座三千多平方英尺的新屋,那个规模和派头,在莫城堪称豪宅。新屋建好后,老崔家里几乎就成了莫城的中国留学生俱乐部,派对没有断过。一到节假日,他家里便门庭若市,众人打牌、聊天、唱卡拉OK,不亦乐乎。现在又造了小型电影院兼舞厅。在这种地方生活,再不自找乐子,还不憋死?老崔常常说。只是我一直很忙,老崔的新屋落成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去。

(一) (二) (三) (四) (五)(六)(七) (八) (九) (十)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