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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飞
石庄子

1

坐在这里,我不想回忆。因为过去的种种都是真实的存在,虽然它们都已支离破碎。其实,破碎的裂缝在我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就出现了,就像那天小红用小勺敲著杯子对我说的:“敲吧,就这么敲,总有一天它会碎的。”

小红是我的女人,准确地说,是和我上床的女人。她原来是个婊子,在床上干事时,我从来不说话,只是用力而迅速地结束,浑身是汗的小红经常会骂:“瞧你妈狠的,把舌头都咽肚子里啦?”我还是不说话,朝空中吐一口痰,让它落在我其它体液洒落的地方。我知道,小红对我死心塌地是因为她梦想著有一天也许我会娶她,可是,即使她不是一个和无数男人上过床的卖身女人,我也不会和她轻易结婚,因为女人都想把自己的一生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而我只想让女人在我身上做梦。因为这个梦,小红在我开的歌舞间里替我调理著那些卖身的女人。

原以为,我们就可以这样一直这样呆下去,直到我们碰到高飞。认识高飞,是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下午,那天我把车停到自己的歌舞间时,看到他在门口和门童说话。路过他们身边时,我听到门童说:“不,不行!” “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俊朗的门童抬起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指著他说:“他想找工作。”我看了一眼他,他长的一般,既不象一个学生,也不象一个民工,可两种又都象。由于吃惊于竟不能凭借自己以往的经验马上判断出他的身份,我又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他肩上的吉他。

“要唱歌吗?”我问。

“是!”他点点头,表情热烈,声音大得古怪。

“跟我来吧。”我推开了歌舞间的大门。

我的歌舞间叫“清水汀歌舞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小时候特别爱看日本电影,便在书里翻来了这么一个名字。它很让我得意,因为有一次一个刑警在这儿干完小姐后,提著裤子对我说:“看你这儿的名字,每次扫黄是都不由地想把你排后面,谁知进来一瞧,他妈的什么都有。”

其实,即使不是因为名字,我依然爱著我的歌舞间,因为它复印著我的生活,也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天,那个歌手走进我的歌舞间时,他在我身后的沉默让我有些奇怪,因为来找工作的歌手,大凡都会有意无意地对我的歌舞间发出些称赞,可那天,他没有。

我叫他进来是因为我这儿的男歌手这两天正为要加薪而闹情绪,几天都没来唱,否则,我身后的这种沉默可能会让我不给他机会开口。但是那天不知怎么了,我心情很好地走到吧台前坐下,转过身对他说:“唱吧。”

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找到了舞台,搬了张吧凳坐在上面,拿出吉他,说:“我想唱自己的歌。”

我点点头。他便拨动吉他,唱起了歌: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只蚂蚁
我曾试过要展翅飞翔,
却发现总也离不开大地。
我每天忙忙碌碌跑来跑去,
其实只想喂饱自己。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只蚂蚁
不要用你的放大镜看我,
虽然我细小如尘粒;
不要把我踩在你的脚底,
因为我要自由呼吸。
你不是我,不懂我的乐趣
你不是我,听不到我的歌曲
你不是我,所以让我独来独去。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只蚂蚁

当他唱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沉默地顿了一下。其实在他刚才唱歌时,小红走过来递给我一杯茶的同时,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表演舞蹈的樊星倚在吧台另一边,也不时扭过头,瞟了我好几眼。现在,他们和我一样都顿了一下。后来,我对那个歌手说:“你会唱别的嘛?正在流行的。”

他便唱了一首,我觉得不错,因为模仿得很像。

我对他说:“你先留下吧,头一个月每来一天50元,一个月后再定具体报酬。”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您能给我找个住处吗?”

我也犹豫了一下,因为放在平常,这种事我是不会管的,甚至直接就让他走人── 我又不了解他,谁知道他日后会给我找什么麻烦?──可是那天,我却把头转向了樊星,“樊星,你租的那套房不是还空著一个房间吗?”

其实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的樊星举起杯子,作出刚把眼皮抬向我们的样子,盯著我说:“我没说要找个伴儿呀?”

歌手在一旁先红了脸,嗫嚅到:“算了算了,我是说,能不能让我睡大厅?──我保证不会影响营业。”

樊星又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对歌手说:“好了,好了,算我做好事,你今晚收工后跟我回去看看,先住两天再说。”

歌手的脸涨得更红,对樊星说:“谢谢你啊!”然后他把头转向我,压低了声音,

“我能单独跟您谈几句话吗?”

我们来到大厅旁边的一个桌子旁,他忸怩了一会儿,终于红著脸说:“有件事,我不想瞒你,我,我有病。”

“病?什么病?”我有点为自己刚才答应得太爽快而后悔。

“癫痫。”他的头几乎与桌面平行了,声音低得刚好让我能听见。

我稍松了口气,“经常犯吗?”我问他。

“不!”他抬起了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犯了。您放心,不会影响唱歌的,如果犯了,我会自己离开这儿的,──我已经换过好几个歌厅了。”

“好,那你先在这儿唱,如果不能保证演出,你得立刻走人。另外,我不负担任何医药费用。”

他点了点头。我这时才想起问他的名字,他告诉了我一个名字,姓高,很土。他还告诉我说,他来自农村,在这个城市,只有他一个人。我想了一下,说:“我给你起个艺名吧,你在这儿就叫高飞好啦。”

他轻松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很好的牙齿,说:“好,谢谢您,真的,太谢谢了。”
我又说:“另外,还有一条,不能唱你自己的歌。”
他脸上的笑迅速消退了:“为什么?”
“不适合这儿。”
“永远不能吗?”
“至少,在我同意之前不能。”
“那──你什么时候,同意呢?”
“不知道。”
“那──好吧,我,同意。”他的声音变得很低。
我说:“好,你去找樊星,今晚就开始唱。”
后来我回到吧台时,小红坐到我身边,又把茶给我端过来,很静地看着我说:“最近碰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怎么啦?”
“不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
“你指什么?”
“那个歌手,他不该留在这儿。”
“为什么?”
“他跟咱们不是一回事儿。”

我看了一眼小红──因为阅人无数,这个女人看人的眼光通常是不会错的。不过,我更愿意自己来决定一些,我相信自己的控制力。──我拿过她指间的香烟,放在自己嘴上,说:“只是唱唱歌,钱对谁都是那么回事儿。”

这时樊星找过来说:“今晚就让他唱吗?他还没服装呢!”

我说:“你看着办吧!”

樊星便转过身,用他那柔和的细声对高飞喊道:“嘿!你里面穿背心了吗?什么颜色的?”──那天晚上,高飞头上扎著个红布条,穿着件黑色紧身背心,抱著他的吉他,开始了他在清水汀歌舞间的演出。



后来的事实说明,留下高飞是正确的。我虽然一直说不出来他那有些特别的嗓音算是什么唱法,但是不少客人对我说他唱得很有味道,给他的小费也在增多。有人开始向我打听:他是否愿意出去吃顿饭?──这些人有两种:一种是款姐,有钱又有胆,不仅敢到歌厅放纵,发现了看得上的男人,也敢直接约出去吃饭睡觉;另一种是拉皮条的,专门在娱乐场所找猎物,发现合适的,就约出去晓之以“礼”,动之以“利”,谈妥条件后就介绍给那些不敢自己来歌厅找乐的女人或者是同性恋男人。

这种邀请有时也会变得很危险:一家歌厅的歌手因为屡次拒绝一个拉皮条的要求,结果被这家伙找了几个同性恋给糟蹋了。而高飞对这些邀请都给了软钉子碰,他总是笑着对我说:“麻烦您替我谢谢她(他),可我担心身体受不了──我怕桌上吃的不对头,会犯病。”

这个理由很合理,而且,也许同他的长相和他身上那种让人一眼看不出身份的感觉有关,这样的邀请并不多,我还不致太烦心。

樊星后来并没有将高飞逐出自己的住房,相反,他几次告诉我,他和高飞相处得很愉快。“只是,他有点怪。”他说。

“怪?为什么?”我问。

“比方说,他为了练歌,白天常去别人的练歌房去唱,可在我这儿,他又常常安静得好像没有这么个人。有时静得我实在忍不住去他屋里看看,发现他不是在抱著琴在悄悄地写,就是在自己一个人带著随身听的耳迈倚著窗户发呆,好像他活著就是为了唱歌。而且他是那么喜欢把自己关起来,平时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和我说话,屋里的窗帘还经常关著,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一个活法。”

“那你为什么还让他住你那儿?”

“他干净,不抽烟喝酒,不乱扔垃圾。他还安静,从来不烦我。而且,他显得很笨,有时招人可伶。”

“哼!”我笑了一下,“你没有别的想法吧?”

樊星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使劲抓起桌上的衣服,一声不吭地走了。

樊星生气是因为我触到了他的痛处:我和小红都知道他是个同性恋。樊星从小就喜欢跳舞,后来大学考入了一家艺校学舞蹈,可是大学一年级他就爱上了教他舞蹈的男老师,并且疯狂地开始追求他,找一切机会让那个老师对他单独辅导,后来终于在一次只剩他们两个人的辅导中,他不失时机地抱住了那个老师,而且竟没有遭到拒绝。那以后他们就经常进行只有两个人的辅导,并最终被老师的妻子在排练厅抓了个正著。那位妻子红颜一怒告到了学校,结果樊星被逐出校门,那位老师也在离婚后去了别的城市。樊星说他一直以为那位老师会带他一起远走高飞,但没想到那位老师根本没去看他一眼,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就悄悄走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于是樊星便从南方来到了北方,开始在舞厅跳舞。在来我这里之前,他已经换了好几个舞厅,每一次更换都同他的同性恋身份有关,因为总会有人为此骚扰他或希望他受到骚扰。在我这里,其实也有人想接近他,但大多是女性,由于我这儿的客人都是为找小姐而来,所以樊星还没有遇到男人的麻烦,他在我这儿已经做了半年,是他做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但是他对我的哪怕只是非常平常的一个友好表示,也会招徕小红的白眼,因此樊星平时很少说话,和乐队的人相处的也是淡淡的。但是他的舞跳得非常好,有时我在台下看他跳舞,会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陷入到一种亢奋状态,他的身体的每一个抖动,都似乎在激发著观看者内心的欲望。有一次一个包房的客人专门走到大厅看他跳舞,说在屋里老进入不了状态,后来他在看樊星跳舞时竟情不自禁地摸起自己来,并最终顶著裤子冲进了包房。

所以,樊星是我这里的一张金招牌。现在,我希望高飞也是。

后来我找到高飞说:“以后你白天可以在这儿练歌。”

高飞兴奋得脸有些发红:“谢谢,谢谢,什么歌都可以练吗?”

“可以,不过只限于白天练。”说完我就转身走了,因为我心里很腻外他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谢谢”。

在吧台前,小红又给我端来一杯茶,坐在我身边说:“你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又说什么呢?”

“说高飞呢,──你对人怎么这么好呀?”

“好?你可别想歪了。”

“我想歪?你他妈对我怎么不这样?”

我看了一眼小红,她正从口中吐出一缕轻烟,眼睛空空地看着远处。我明白她的意思,的──我把手放在她大腿上,说:“我对你怎么啦?不好?”

小红把我的手推开:“我是说真的,你要么是在害人家,要么,是让他害咱们,他和咱们不是一回事。”

“什么不是一回事?一个唱歌的,能怎么样啊?”

小红拿起一把糖匙,敲著杯子说:“敲吧,就这么敲,总有一天它会碎的。”



在杯子没有敲碎前,小红开始行动了。

一天在开张前,我刚走进歌舞间,就感觉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感觉来自于正在忙碌的伙计们抬头看我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几秒。不过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就连小红也是见了我便佯佯地走开了。

后来高飞走到我面前,摊开了一只手:“庄哥,这是我在洗手间拾到的。”

在他的手里,是一枚戒指。我一下全明白了。

“没人认领吗?”我若无其事地问。

“我从洗手间出来就问了,没人。”

“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

“好,撂我这儿,我处理吧。”

高飞走后,我走到吧台前的樊星和几个伙计面前,拿起戒指问他们:“你们都不认识是谁的吗?”

几个伙计忙埋下头,一副努力工作的样子。樊星夸张地看了一眼,说:“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了。”然后眨了一下眼,走开了。

一会儿,小红坐到了我面前,我把戒指放在她面前:“带上吧,别再丢了。” 小红一声没吭,慢慢地把戒指带上。

“你就那么希望他走?”我问,“那也没必要这么阴吧?”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摆弄那只戒指,淡淡地说:“算他识相,没被我抓住。”

我笑了,又问:“你这么迫不及待要他走,不全是因为讨厌他吧?”

小红没有吭声,摇摆著身体走开了。

后来,看到高飞单独在一旁时,我对他说:“戒指找到是谁的了。”

“是吗?太好了。”说完他又低下头开始整理自己的琴弦,不再说话。

“你──不问是谁的吗?”

“不用,我知道是谁的。”

“是吗?”

“是,她不说,也许是讨厌我吧。”说完,他便走开去做自己的事,留下我自己在那有些尴尬地站著。

后来,我把高飞的话说给小红听,小红只是微微一笑:“哼,他还算聪明。” 很快,我就发现,高飞不仅是“聪明”。

有一天下午,我去歌舞间的时间早了些,没有进大门,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知是门前太过安静,还是门前的车辆有些凌乱。打开门,大堂和前台竟然没有人,门童和前台服务生都挤在大厅门口,向里张望着。大厅里传出了热烈的歌声:

不要问我飞的方向
阳光已经在我身旁
就算注定空梦一场
我也要张开翅膀
谁会问梦来自何方
谁在乎路上有风霜
只要把心放在天上
自由就会燃烧胸膛
飞吧飞吧飞吧
天空没有忧伤
飞吧飞吧飞吧
有梦就有天堂

这是高飞在唱歌。走到大厅门口,我竟看到了一幅热闹景象:高飞弹着吉他,在舞台上引吭高歌,樊星和几个小姐在舞池里自由地劲舞,其他的服务生竟围在一边,和著节拍拍手、扭动。──最让我惊讶的是,在舞池边,我竟看到了小红,她手里拿著烟,悠然地看着舞池,身体随著音乐轻轻摆动。

见我过来,大厅门口的几个服务生咋著舌头回到了柜台前,大厅里的人也发现了门口的变化,逐渐停下动作,大厅里很快就安静下来。

“准备开工喽!”樊星用他尖尖的嗓音拖腔喊到,大家开始一哄而散。

小红站在原地,笑着看着我走过去:“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怎么?搅了你们的兴啦?”我笑着回答。

“哪儿呀,大家不过是放松一下,反正时间早,闲著也是闲著。”小红递给我一杯茶。

“是吗?”我接过茶杯,“怎么一下想开了?”

小红静静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时声音平平地扔下一句话:“我想不开又能怎么著呢?”

看着小红故意婀娜摇摆的背影,我只能自我解嘲地笑一声,走到正在整理琴弦的高飞旁边,“唱的不错。”

“谢谢庄哥”高飞站起身,但是我在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展开前就打断了他:“不过,我让你来练歌,并没有让你来开音乐会。”

“对不起,庄哥,我是在练歌,没想到”

“好啦,下不为例。”

“谢谢庄哥,”在我要转身离开时,高飞突然叫住我,“庄哥!”

“还有事儿吗?”

“庄哥,您刚才说我唱的不错,是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唱的不错。”

“那──”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晚上,我能唱自己的歌吗?”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盯著他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庄哥?”他的眼睛开始转暗,但却更热烈地盯著我。

“因为,”我转开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只赚钱,不培养艺术家。”

没有等他回答,我立刻转身离去。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的心里只有一声冷笑:在现实的水泥地上,我不会撒下哪怕是一粒梦想的种子。我决不会让他那可笑的梦搅乱我的生活,决不允许!

在我转过身时,发现小红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我们。看我走过去,她淡淡地问:“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没有呀。”

“那怎么又对高飞那个样?”

“什么样?在这儿他就该和我们一样。”

小红没有马上回答,眼睛空空地望着前方,想吐出一口烟一样轻轻吐出一句:“我早说过,他和咱们不是一回事。告诉你,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后来,樊星告诉我,高飞以后很少再在我的歌舞间练歌,“你知道吗?他挣的钱不少,可他几乎全用在他的音乐上了。”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敷衍著。

“是,他还攒钱给自己录音灌唱片呢。”

“喔?那我们这儿要出大歌星喽?”

“才不是呢,他说,他没想当什么星,他就想唱歌。”

樊星告诉我,有一次因为被逼著喝了一口酒,高飞的癫痫发作了,他浑身剧烈地哆嗦,紧紧抓住樊星的手,“他抓的真紧,我的手都疼了好几天。”樊星说,“他的嘴里一个劲的嘟囔著,‘我要唱歌,我要唱歌’。”

“他不是在唱歌吗?”

“是呀,”樊星看了我一眼,“他是在唱歌。”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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