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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屋与青色马
——一个精神错乱者的回忆
陈集益

外婆牵着陈老四骂街回来,天色已晚,屋子里黑乎乎的。我又饿又乏,坐在门槛上。

外婆进了屋,就把陈老四拴牲口似的“拴”在屋犄角里——陈老四就像一具尸首,坐在一张矮凳上,黑暗笼罩着他,蚊子叮咬着他,他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外婆还在生着气,就用锅铲把铁锅炒得哐汤哐汤响。

是的,她一生气,全家人就得挨饿。她一生气,就会把炉火烧得很旺,在铁锅里炒起石头来,炒得烟熏火燎,石头炸裂。当年,母亲的胃病就是这样得来的。现在,我的胃也快饿出毛病来了。

外婆哐汤哐汤地折腾了一阵子,直到累了,才牵陈老四上了楼。

当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我听见陈老四的肚子也咕噜咕噜的在叫,可他跟在外婆身后嗯嗯啊啊着,强装出一幅酒足饭饱的样子。我听见外公的肚子也咕噜咕噜的在叫,可他沉湎于迷宫一样的工分,一副废寝忘食的样子。

我饿得实在不行,就把手伸进通红的铁锅捡石头吃,没想到石头烫得实在不行,我的五指仿佛被蛇咬了一样,一层皮留在了上面…… ※


自从母亲骗我喝了王进喜的骷髅头汤,我感到我的肚子里也住进来一个王进喜,他总是在我最需要呐喊的时候替我呐喊:“铁屋,屋铁!”

他每喊一声,我原本具备的那些复杂的语言就会退化一些。它们纷纷离我远去,就像在我身上消失的牛皮癣。

比起以前的那个我来,哥哥似乎更乐意跟现在的我呆在一起。现在,他主动拉着我上街。而以前,我只配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

有一天,他拉着我参观了他的“独立王国”。他的“独立王国”在离镇二里地的铁路旁。那里,堆满了各种像石头似的枕木,生锈的钢轨,以及盖顶上生满了草的废弃车厢。车厢里仍旧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只是所有的靠椅东倒西歪着,散发出一股霉烂味。

我们来到了一节车厢,在这里,哥哥向我展示了他的各种收藏。有缺了腿的圆规,有煤蜂窝一样的脸盆,有各种饮料罐,还有像是从洪水里捞出来的沾满泥污的玩具车。可是哥哥对这些收藏并不是很满意,他最满意的东西是一只挖了洞的纸板箱,我不知道这只纸板箱在这之前是谁的套子,总之,现在哥哥从洞孔里伸出他的头,他的手,在车厢走动的样子既像一只乌龟,又像一个机器人。

而在另一节车厢,里面堆满了哥哥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各种实验用的试管、漏斗,以及各种药剂和粉末。天才的哥哥利用一些捡来的汽油桶、农药瓶、化工原料,刷洗出了各种实验用的溶液。他用酒精、碘酒什么的,随手往一只奇怪的杯子里一倒,车厢里就会弥漫开一种神圣的科学的怪味。

并且,我还看到科学是一种会不停变幻颜色和形体的、捉摸不定的东西。当我看到哥哥利用打火石和水制造出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最终切割了一块车厢铁皮时,我终于激动得不知所措,我哭了。※


第二天早上,让我吃惊的事发生了:我暗自以为要在皮鞭下等死的陈老四逃跑了。

外婆早上醒来,又像往常一样啜起嘴皮子去亲她的“心肝宝贝”,却亲了个空。睁眼一看,不得了,陈老四逃了。陈老四显然是从楼窗里逃走的,因为外婆发现他赖以爬下来的麻绳还挂在楼窗上。

外婆就利用陈老四遗留下来的这根麻绳,把我和外公捆绑在木柱上,用抽打过陈老四的皮鞭,抽打我们。要我们如实交代我们与陈老四相互勾结、帮助陈老四逃跑的事实。

外公脑袋早已糊涂,面对皮鞭,他除了满口算术,最后还来了这么一句:“李开花,我是陈队长了,你不能像从前那样对待我——”

外婆被外公的话气得跳了起来:“陈水碓,我没想到你越老胆子越大,都说你是木墩,我看你学得比猴还精!”

接着,外公就实打实地挨了数十下皮鞭,疼得他哎哟哎哟直叫唤。

现在,外婆拿着皮鞭走到我这边来了,她把皮鞭戳在我的额头上,骂我道:“都说你傻,我看你也是装的!你给我讲明白了,陈老四是不是你教唆他逃的?”

外婆的皮鞭戳痛了我,我哇哇大哭起来。

“你们这两个里通内外的叛徒!”

外婆的皮鞭在这句话之后,就像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


直到第三天,哥哥才带我走进了他的最后一节车厢。这无疑是他平时偷跑过来睡大觉的安乐窝。安乐窝的“天花板”和“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颜色的气球(其实是捡来的避孕套吹的),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干草。不久,我们就掩埋在无边的欢乐和自由之中了。

下午,哥哥让我帮忙,继续进行他试验过多次但都没有成功的“飞行试验”。哥哥采用的飞行方式是许多人都试验过的“翅膀飞行”。

哥哥用竹片、塑料皮和旧雨衣等制造出来的巨大翅膀,就好比是一双蝙蝠的翅膀,当它张开来时有两张草席那么大。哥哥把它固定在背上,然后坐在一个临时制作的秋千上。我负责的事情就是站在树下拼命地把哥哥抛到空中去。当秋千越荡越高,哥哥在秋千的制高点上张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出去时,我忘记了呼吸!

啊,他真的飞起来了……

可是一阵大风吹来,彻底毁掉了哥哥伟大的发明…… ※


疯了,外婆肯定疯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外婆四处追问陈老四的下落,并怀疑某些无辜的妇女窝藏了陈老四,抢走了陈老四。现在,除了她自己,几乎全吴村的人都成了她的敌人。到了晚上,外婆就穿了雨鞋,到处去偷听、窥视,明察暗访。陈老四的下落没有被她探察到,但额外的,却听到了许多人说她和陈老四的坏话。这下有戏了,外婆拿起石头就砸人家的窗户,冲到人家屋里去跟人家拼命……

每次遍体鳞伤地回来,外婆都要摔盆砸碗的,有时尽喊些“杀人杀人”的疯话。我和外公已经连续十多天没睡一个混沌觉了。一整个晚上,我们瑟瑟发抖。

最后,外婆终于与囊肿老婆较上了劲。她们你扯着我的头发,我扯着你的辫子,在刚刚收割的稻田里哀嚎。村里人谁都不敢上去劝架,她们一打起来,全躲回家去了。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外婆就像一条发疯的母狗,牙齿是亮闪闪的,眼睛却是灰蒙蒙的。

一到晚上,天刚擦黑,村里人就关上门,关上窗户,躲进蚊帐里,把自己的小便器塞到老婆的小便器里去,耸动屁股。他们宁愿鬼缠身也不愿被外婆缠上。他们看见外婆远远地走来,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惟恐什么祸事栽在自己头上。他们爱说的话是:“和气生财,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可我却习惯不了压抑的日子,我受不了外婆的白色围裙,蜥蜴一样的嘴!更受不了外婆的歇斯底里!就像我受不了幼儿园老师的1+1!唉,妈妈,你不该把我带到这儿来,妈妈,你快些来接你的二蛋回家…… ※


哥哥最终放弃了他的“飞行试验”。但他没有闲着,又捣鼓起一种神秘药方的配制。

我看见他把大量的鸡毛、鹅毛等禽类羽毛烧制成灰,又采撷蒲公英、芦花等满天飞舞的植物研成粉末。另外,他又捕捉了大量的飞蛾、蜻蜓、蝴蝶、鸟雀等飞行动物,剁成肉浆。他还到处收集石灰、白硝、蜈蚣、蝎子之类,用小便作药引,将上述物品混和、搅拌,研制成老鼠屎形状的药丸,晒干。之后,他就开始吞吃这些药丸。

药丸在哥哥身上最明显的反应是:他每次吃完药后,都会情不自禁地吃起青草来,并且随着日子的延伸,他基本上不再吃米饭了,而是吃满山满坡的青草和苜蓿草。有时候看见他津津有味地吃青草,又肆无忌禅地放响屁,真是羡煞人!……

哥哥反常的举止最终引起了父母的注意,但那阵子父母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我的“傻”上了,所以哥哥的反常举止很快被他们撇到了一边。

事情终于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一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竟一气之下吞吃了所有的“老鼠屎”,不一会儿,哥哥就抱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并在极度的痛苦中昏迷过去…… ※


早上,外公又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尽管他身上的鞭痕化了脓,疼得厉害,但他闲不住,又想上田里干活了。

外公打开院门,愣着了,愣了好长时间才说:“您……回来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陈老四。他被大雨淋得湿透,像一只落汤鸡。他白了一眼外公,就进了院子:“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凭你这个老不死的‘太监’,管得着吗?”

外公的脸色很难看,他说:“别高兴得太早,迟早也会轮到你的!”

外公说着,就戴了斗笠,披了蓑衣,像只笨头笨脑的水鸟,走进雨帘中去了。

陈老四进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到处找吃的。他就像一条饥不择食的狗。可是这时候,楼上响起了外婆的声音。

外婆就像一只酸菜缸似的,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滚下来了。甚至来不及捋一捋摔疼了的膝盖,就扑进了陈老四的怀里。她先是用拳头擂,然后用爪子抓,最后哭了:“死老四,这些天你死到哪里去了?找得我好苦呀!”

陈老四动弹不得,说:“开花,我饿,饿得难受,快给我一顿吃的吧。”

外婆说:“你饿了就想到我啦?男人都是贱骨头!”

外婆说着,就把陈老四连拖带揍弄到楼上去了。他们刚上了楼,楼上就响了声音。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是要迫不及待地要做“光身子游戏”,可是我马上就不这样认为了,因为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鞭子与皮肉亲吻的声音。

“我看你还敢不敢再逃!我看你还敢不敢再去偷别的女人!”

从楼上传来的,是外婆声嘶力竭的训诫声,以及陈老四受不了皮肉之痛的求饶声。

不久,楼上就响起了陈老四声嘶力竭的尖嚎,凄厉而且悲惨。楼窗也突然被打开了,从里面扔出来一截血肉模糊的东西,就像从楼窗里飞出来一条红色的棒棒鱼。狗走过去,几口就把它给吞了。

不一会儿,楼梯上又响起了酸菜缸翻滚的声音,不过这一回,滚下来的是陈老四。他一手捂住下身,一手指着我:“在哪里?在哪里?!”

我看见鲜红鲜红的血,正从他的小便器那儿流出来,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汩汩的,顺着他的麻杆腿往下流……

“在哪里?小子!……快告诉我,……我的命根子在哪里?啊?啊!……”

陈老四瘫在地上,晕了过去。 ※


是的,哥哥费尽心机研制出来的药丸没有让他飞起来,成为一只“人鸟”,但它却让哥哥变成了一匹马。

是的,那一天,奇迹出现了。只见吃了药丸后的哥哥,身子在迅速地发生变化,他就像父亲放在炉子里融化的铁块,透体通红,他融化了,他的身体摊开又聚拢,聚拢又摊开,就像荷叶上的露珠,在地上滚来滚去……

最后,哥哥从昏迷中突然清醒了,然而清醒过来的哥哥很难再说是我的哥哥了。因为我亲眼看见我的哥哥变成了一匹藏青色的马!

是的,那一天,我的哥哥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藏青色的马,一匹骠悍、奔放、无所畏惧的青色马!

是的,那一天,变成了青色马的哥哥还依依不舍地看看我,在我的头发上呵气——它的气息里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大自然气息——然后,它才像马们该蹦哒时那样蹦哒起来,越跑越远,再也没有回来…… ※


而我的外婆自从割掉了陈老四的小便器之后,反而变得更加乖张暴戾、喜怒无常了。虽然从表面看,现在她已经完全占有了陈老四——陈老四不可能再与别的女人做“光身子游戏”了——然而外婆的情绪却在日益恶化。

谁也无法做出解释,年轻时温柔贤惠的李开花,为什么会在今日变成吴村有史以来最凶残、最可怕的女人。现在,外婆一有空闲就拿着菜刀往街上去,尽管她拿着菜刀是要杀了陈老四那条越来越不安分守己的狗,但村里人看见手持菜刀的她,后背不禁一阵阵发冷。

我仍记得那是立秋过后最后一个炎热天,外婆终于在一条死胡同里找到了那条黄毛狗。它正与一条黑色母狗在交媾。外婆拿起菜刀就往狗身上砍,不一会,她就拖着那条黄毛狗的尸首回了家。她用斧头把狗剁成一块一块的,扔给自家的母狗吃。怀着黄毛狗孩子的母狗呜咽着,躲得远远的。

外婆就很凶地对母狗说:“吃吧,这就是背叛你的下场!你怎么不吃?你不吃我也宰了你!”

母狗不敢再犹豫,它强忍着悲痛吃掉了黄毛狗的一部分尸首。第二天,它就流产了,同时也疯了。它见谁就咬谁,使得外婆的院子变得更加阴森恐怖。

而我们,早已成了外婆的囚徒…… ※


我是多么怀念我和哥哥在一起度过的那段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啊!

然而他却丢下了我,他独自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藏青色的马,骠悍、奔放、无所畏惧,朝着天地相连的地方……逃亡……

他终于逃出了这个世界,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而我,我能做的,仅仅是跟在他的身后,远远地,奔跑着。我是多么嫉妒哥哥呀,嫉妒得放声大哭:哥哥,我也要变成一匹马,我也要变成一匹藏青色的马!哥哥……

我到处寻找哥哥的药罐子,可是我发现药罐子里空空如也。※


外婆最终把院门钉死了。

她把陈老四关在楼上。她高兴的时候会用淀粉、鸡蛋、咸肉丝给我们做顿好吃的,她生气的时候——总之,这样的时候是很多的——她就哐当哐当地炒石头。

我常常想,我的外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她跟我想象的那个外婆太不一样了: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外婆是不会对她的外孙非打即骂的:在我尿床的日子里,我的外婆是不会把我按在地上打我的,更不会把我捆绑起来抽鞭子……

现在,我们就像三只笼中的鸟。外婆整天整夜地守着我们,管制着我们。不但如此,外婆还从一本古书的插图上受到启发,发明了一种防止我们逃跑或者对她进行人身攻击的绝妙木夹子。

木夹子显然是利用了古代木枷锁的原理,不过比起真正的木枷锁,使用起来要方便得多,也文明得多。当然,这并不是说外婆的木夹子套在身上有多么舒服。除了能够勉强吃饭(吃饭的时候必须蹲着,手中的碗筷才可以够到嘴)和大小解(大便的时候,我多亏还穿着开裆裤),行动起来其实是很不方便的。

不过,在最初被木夹子控制的日子里,我倒是感到很新奇,甚至把外婆的伟大发明和最终让哥哥变成马的“老鼠屎”相提并论。但随着日子的延伸,木夹子与我的磨擦开始越来越大,我的肘、腰、腹、屁股沟,均被木夹子和索链擦出了血痕。

我试图把它从身上解脱下来,可我用前臂往上扛木夹子的时候,索链勒痛了我的下阴,当我利用索链往下拽木夹子的时候,木夹子又卡痛了我的髋部和臀部。我进退两难,只好望着木夹子叹气。※


我哭哭啼啼地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父亲正跟母亲怄气,见我回来,骂道:“你还知道回来?我们到处找你们,哥哥呢?”

一提到哥哥,悲从中来: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有人跟我手拉着手玩,并且教会我那么多惊世骇俗的伟大发明了……

“我问你呢?问你哥哥呢?!”父亲说着,顺手掴了我一个巴掌,掴得我鲜血、口水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你跟孩子是不是有仇?你不知道他也傻了吗?……二蛋,跟妈妈说,哥哥上哪儿去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

我用袖口擦了擦鼻血,用手指指着哥哥奔出小镇的那个方向:在那遥远的天边,墨黑的天空还神奇地留下了一片鱼肚白,就像黑暗隧道里的一道神秘出口……

于是,我的父亲、母亲连夜出发,去寻找我那“失踪”的哥哥了。他们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又问遍了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

多如雪片的寻人启事被雨水打湿,从电线杆上脱落;所有被问到的人都把头摇了一遍;可我的父母仍然早出晚归,四处打探哥哥的下落……※


我仍记得在外婆允许的条件下(这样的时候很少),我和外公、陈老四铐着木夹子,在院子里兜圈圈的时候,那纯粹是三个从牢笼中放出来放风的囚徒。

尽管那段时间天空总是下雨,可我们都愿意让雨淋在自己身上,并且长时间地仰望天空。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就像外婆的脸,但它落下来的雨却是那么凉爽!那么清新!

每当这时候,外公就要唠叨起他那个子无虚有的、早已解散了的生产队,以及生产队里的帐薄了。

陈老四呢,就要怀念起他家门口的那一片粪缸,以及摇晃在粪缸上的屁股了——尽管,外婆为了解决我们的排泄问题,也曾在院子中央放了一口粪缸,但陈老四宁愿躲着外婆把屎拉在鸡埘里,也不愿蹲到上面去。

而我,每到“放风”之际,就会强烈地思念起变成青色马的哥哥来。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长时间地仰望院墙外的苍穹,期盼哥哥的到来。

唉,这样的生活哪里才是尽头呀!…… ※


我开始趁父母不在,天天学哥哥的样,泡制变成马的秘方。为了更有把握,我甚至天天梦想挖到一双马蹄作为药引。然而在南方,马是罕见的动物,我只好从一匹羊身上获取了这双奔跑的蹄子。并且,我还从牛身上剪下了一小撮牛毛,就当是马鬃,将它研磨成粉末,和入药中。这样,我确信我的药方就更具威力了。

我甚至奇异地想,我不单要变成一匹马,我还要变成一匹会飞的、长翅膀的马——哥哥原本的设想就是想飞起来的嘛——于是我花了许多力气,捉到了比哥哥多得多的小鸟,全捣进药粉里去了。结果,我制作出来的药丸足足有两脸盆。※


不过,比起陈老四来,我和外公还是幸运的人。陈老四天天被外婆关在楼上,不但要事事顺从,还要时不时地表示“亲热”,否则,外婆就要“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地打骂他。有一次,外婆为了逼迫陈老四学着年轻人的样,说一声“我爱你”,结果动用了烧红的烙铁。

刚开始,我和外公都恨陈老四——外婆的发疯与陈老四的到来显然有很大的关系——但看见陈老四被棍棒和酒精折磨得不成样子,看见他永远也别想支楞起来的裤裆,看见他的肩胛骨瘦得像两把尖刀,我们的心又软了。

陈老四喝醉酒之后——外婆只有在喝酒方面放纵了他——常趁外婆不注意从楼上丁丁冬冬地滚下来,没头没脑地往院墙上撞。陈老四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把院墙都染红了。但院墙依然耸立着,巍然不动。

可是,就在我们被外婆“囚禁”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吧?这期间,我,外公,陈老四,以及外婆本人,竟有过几次载歌载舞的快乐日子呢!原来在外婆家,她还精心地保留着一些当年做“样板戏”时留下来的道具呢。

我们四个人各执一块红布,外公腰上还挂了一只腰鼓,就疯疯癫癫地把屁股扭起来,扭起来,把红布甩起来,甩起来。没想到年迈的外公和外婆,他们一块跳起“秧歌舞”来,竟还精神抖擞如年轻小伙呢。只见他们面对着面,像两傻子斗乐似的扭屁股,甩胳膊。特别是外婆,平时干瘪瘦小的屁股顿时显得既圆润又丰满,风骚极了。而外公腰间的腰鼓呢,也敲得美仑美奂,动听极了。

当我们四个人绕着粪缸翩翩起舞时,连苍蝇也被我们感染了,嗡嗡嗡地加入到我们欢快的舞蹈中来。而吴村的人更是被我们的载歌载舞深深吸引了,我听见院外全是小孩争着爬梯子的声音,还有大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墙头上和门缝里,游动着一对对蝌蚪般的眼睛。只有外婆家的母狗“招娣”,是惟一对我们的翩翩起舞不感兴趣的,它躲在鸡埘里,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

在这样快乐的日子里,陈老四当然也不甘示弱。他亮出了他当年的拿手好戏,他最爱唱的是《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龙片断。他咧着嘴,咿咿呀呀着,老爱把手像刀子似的平举着,害得我老以为他会冲着我的脖子就是一下子。

然而,这样的日子何其少呀!因为更多的时候,外婆面无表情,极度孤独地坐在墙根,手里拿着一根鞭子。而我们,则铐着她的木夹子。※


我也开始就着自己的小便吞吃老鼠屎一样的药丸。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除了我得了严重的腹泻之外,拉得我肛门都发炎了。

晚上,父母房里的灯一直亮着,并且不断地从罅隙里传来沉重的、悲苦的叹息。

父亲说:“丢的丢了,傻的傻了,我看还是请医生把你的避孕环取了,你就再怀一次胎吧。”
母亲说:“二蛋他会好起来的。”
父亲说:“好你个鸟!我再也不愿看到他,一看到他,我就想到铁蛋……我曾经想,我要把两个儿子都培养成世界一流的铁匠,没想到……”
母亲说:“现在计划生育严起来了,到处抓大肚子女人……”
父亲说:“我不怕!难道他们非要让我杨疙瘩断子绝孙不成?我跑到外省去也要生出个聪明的儿子回来!”

母亲无话了,父亲也无话了,他们又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听见父亲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然后,他们轻轻地哼唱起《血染的风采》来:“如果我倒下,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你血染的风采……”

然而唱着唱着,母亲就哼哼唧唧起来了,其中还夹杂了这样的问话:“那……那……二蛋……怎么办?”
父亲喘着气,他说:“带你……娘家去……等生了……三蛋……再去……接回来。”
母亲的声音细如游丝:“疙瘩……别忘了……把……王进喜的尸骨……埋回去……可别让冤魂……再害了三蛋……”
父亲似乎不高兴了:“知道了……你这时候话怎么这么多……噢……噢……我不行了……噢……噢……”

之后,他们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父亲背着那把他自己打造的铁镐,母亲提着两只竹篮。一只竹篮里放着王进喜的骷髅头,一只竹篮里装满厚厚的纸钱。

我则躺在黑暗之中,开始想象起我的外婆来。※


在被外婆囚禁的日子里,我一共逃跑过五次,其中有四次因为院子里的母狗又叫又咬,被外婆抓了回去。

第五次逃跑是在一个漆黑闷热的夜晚。我吸收了前几次失败的教训,用两块烤红薯贿赂了外婆家的疯狗,然后利用预先准备好的两张凳子,从院墙上重重地摔了出去。接着,我就迎着粘稠的黑暗,向村口跑去。

夜,变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它朝我怒吼、咆哮,苍老、阴冷的群山也纷纷露出了它们的狰狞。我沿着小溪边模糊而又崎岖的山路,奋力地向前跑着,伴以两膝一阵阵下意识的战抖。然而当我跑到村口枫树根,为自己终于逃离了外婆而暗自高兴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外婆和她的疯狗追上来的声音。

在我的身后,外婆和她的疯狗,正迅速地向我逼近,100米,50 米,40米,35米,30米……道路,在我脚下痉挛,抽搐,急速滑行。好几次,疯狗咬住了我的裤角,甩也甩不掉。在情急之中,我别无选择地跳进了山路下茂密的树林。可是在灌木丛中,身后依然转来沙沙沙母狗追上来的声音,50米,60米,80 米,50米,30米……

我此时的境遇就像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我奋力逃跑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决心:决不要回到外婆家的院子里去,我宁愿迷失在黑暗之中,也不要回到外婆的院子里去……然而疯狗已经越逼越近,在慌不择路中,我被黑暗中的藤条拌了一下,我的身子突然悬空了,我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我在空中急速地下坠,耳边飞过风的飕飕声,然后,在我还来不及抓住什么(比如一根树枝)之前,重重地摔在地上……

然而,就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奇迹却出人意料地出现了: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迅速地发生变化,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就像铁水一样滚烫,灼热,它在融化,它在流淌……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里有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力量,它在我的体内扩张,它使我的身体膨胀……

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它支配着我,改变着我:我发现,我的耳朵在拉长,我的手指在缩短,我的身子在变粗,我的嘴唇在加宽……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发现,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我发现我也变成了一匹马!一匹像哥哥一样的藏青色马!一匹骠悍、奔放、无所畏惧的青色马!

啊,半年前吃下的那些老鼠屎一样的药丸,就在这时候发生了它神奇的功效!※


啊,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外婆是慈祥的,和蔼的,心灵手巧的,通情达理的……

在我的想象中,她爱摇着蒲扇,给我讲美丽而又古老的传说,这些传说是外婆很久以前从别人那里听来而且又常常给后辈讲起的……

我常常想象着我躺在外婆的怀里,两手绕着她的脖颈,脸贴着脸……我听着外婆给我讲的故事,听着听着,就枕着外婆那充满野菊香的臂膀,进入甜美的梦乡……

在当时,我是多么想到外婆家去!马上就去!※


从此,我也变成了一匹马,一匹自由自在的青色马,终日朝着当年哥哥逃离世界的方向奔跑。我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一年一年,时间不知不觉在我的四蹄间溜走了。从南到北,我跑过了高山和平原,城市和乡村。在人们的困惑和不解中,我马不停蹄。谁也别想阻拦我,谁也别想驯服我,圈养我。一路上,尽管遭遇了近视眼猎人的射击,汽车的碰撞,穿白大褂医生的围攻,摄像机的抓拍,以及地震、瘟疫、美女、鲜花和吻,但总算死里逃生。

当有一天,当我踩碎了自己的目光、跑出了自己的视野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梦牵魂绕的草原。是的,一望无垠的草原,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来不及休息休息,就在草地上激情澎湃地乱蹦乱跳起来。要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啊!

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踏入草原的第一天起,出于我永远不明白的原因,不断有长长的套马杆从天外伸来,我怎么也躲避不了它。越往草原的深处跑,从天外伸过来的套马杆就越多,它们在空中晃动着,像一张随时都有可能将我捕捉的网。原来,草原是被套马杆套住的草原啊!我的脖子在某一天终于被一根套马杆死死地套住了:我呼吸了了,动弹不得,仿佛沉溺于水中。

啊,啊,他们又一次出现了,在我呼哧呼哧窒息得要死的时候,四周涌出了那些穿白大褂的灵长目动物。他们埋伏在那儿,或许已经等了我许多年。我认识这些歹毒的家伙!这许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像幽灵似的跟着我,一直想把我关起来,给我套上马鞍,驯化成一头任人摆布的牲畜。可这办不到!因为我生来就是一匹自由自在的马!

他们一靠近,我就奋力挣扎。他们商量后,就拿来比手电筒更粗壮的针桶对付我。我在极度的惊恐和愤怒中,用两前蹄狠狠地向扭住我耳朵的那个人踢去,又用两后蹄狠狠地向那个拿针桶扎我屁股的人踢去。他被我踢中了,鲜血从口中流出。

该死……上来更多的人,这一回不光是穿白大褂的,还来了许多戴大盖帽的。我大声嘶鸣,四踢并用,关键的时候还朝他们放了几个响屁。可是,我脖子上的绳索是越勒越紧了。我终于被它勒得头昏眼花,一刻都呼吸不了。就像要死了。他们就趁机用绳子将我上上下下捆了个结实,还用马口铁迅速地套住了我的嘴。这一回,我再也别想动弹了。我体内的力气好像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我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知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想是在第二天,或者又是在许多年以后了,谁知道呢?总之,我发现我是在一间黑暗阴冷的铁屋里,让我悲痛欲绝的倒不是这个,而是模仿哥哥研制的老鼠屎一样的药丸,在白大褂的药液侵袭之后失效了:我又变回了人,一个身穿条形码衣服的青年男人。

我的胸口上别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姓名:杨二蛋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73年6月18日
籍贯:浙江金华
病因:精神错乱
病人代号:KP-B002

我看着这卡片,看着“杨二蛋”三个字,时光开始在我的脑海迅速地,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倒流了,我回忆起了外婆,也想起了哥哥…… ※
(完)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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