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铁屋与青色马
——一个精神错乱者的回忆
陈集益

我不明白,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今天他们把我剃光了头,不管我拼命叫喊,说不愿意当和尚,可是我已经记不清,当他们用冷水浇我的头的时候,我还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情。
——摘自果戈理《狂人日记》

我们一直在密林中穿行,爬坡的时候,裤子把母亲的屁股夸张得奇大,像一块随时都有可能轰隆隆翻滚下来的岩石。

一路上,母亲担心着蛇,我担心着她的屁股。

到了坡顶,母亲的屁股奇迹般地收缩了,但她的肚子却显得鼓了,大了。

母亲挺着大肚子,像领袖一样的用手指向前方:“二蛋,看见了吗?那就是吴村,你外婆家快要到了。”

我瞅见山谷里一片混沌,像煮饭时挥之不去的烟云。

为了回答气喘嘘嘘的母亲,我流着口水说:“球,球,铁屋,屋铁。”
母亲狠狠地掴了我一个嘴巴,像揪一匹驴似的揪住我耳朵:“你再跟你哥哥学,我非打烂你的嘴!”
我痛苦地歪着嘴,又说了一句:“球,球,铁屋,屋铁。”

母亲没辙了,她松开了我的耳朵,想蹲下来,却又难以蹲下来,就跪在地上,抱着我哭起来。母亲哭着说,她万万没有想到我也变得越来越傻了,她的命为什么就那么的苦。

母亲的泪滴在我的头发上,她的身子在颤抖。我真想对母亲说,妈妈,别哭,儿子没傻,儿子不傻。可话到嘴边,我却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球,球,铁屋,屋铁。”

母亲哭够了,就撩起衣襟擦眼。我看见她裸露的肚皮又白又圆,像一只脆皮巨蛋。我知道镇上的人为什么叫哥哥傻蛋,叫我二蛋了。因为我们都是母亲下的蛋。母亲是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

我为自己这伟大的发现又说了一句:“球,球……”
母亲牵着我下山,在路上,她一遍又一遍地哀求我说:“我的乖,到了外婆家,就别说这两句话,行不?”

我看见母亲又撩起衣襟来擦眼。※


哥哥是个傻子。

哥哥歪着头,两嘴角的口水像两条河一样流着,他像鸭子一样走路,猛然间,他会很吓人地喊:“球!球!铁屋!屋铁!”

如果他是走在一条陌生的小街上,街上的人一定会被他全吓跑的,尽管他的手里没有握着一把应该握着的刀,喊的也不是杀人杀人。但哥哥的样子已经够可怕的了。

只是镇上的人早已摸清了哥哥的脾性,就像摸清了他老婆爱穿什么样的内裤:哥哥只是傻,但并不疯。镇上的人看见哥哥来了,都笑眯眯地称呼他:“傻蛋,傻蛋。”小孩子躲在大人背后,用煤渣掷他。

一路上,哥哥喊着他的口号,不一会,他的口袋里就装满了各种吃的。那些用一块塑料布当街造起“房子”来做买卖的小商贩并不追他,他们只是在哥哥走后,从乌黑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油渍斑斑的记账薄,甩着圆珠笔写字。一面写还一面傻笑着,就差流哥哥一样滑溜溜的口水了:“二蛋,你长大了可不能跟你哥哥一个样啊。”

哥哥在小镇上自由自在,没谁能够管得了他。哥哥是位英雄。※


到了村口,母亲拉我到小溪里洗了脸,又洗了手,她恨不得把我脱得赤条条的,抓把沙子把我的屁股搓一遍。但她犹豫着,只用湿漉漉的手伸到我的开裆裤里来,象征性地擦了几下。

吴村的景色真美啊,像一幅画。

母亲在给自己仔仔细细地梳头,小溪里清澈的水是她的镜子。她梳几下,就吃力地弯下腰把木头梳子用水浸浸湿。母亲的头越梳越光亮,像只乌黑的太阳。母亲梳完了头,又站着扯衣角,她想扭过头看看自己的背和屁股,结果像驴推磨似的转了几圈。

吴村的景色真美。村口有一棵老枫树像兽爪一样指向天,像是想抓取天上的云片。树下的小溪从岩石上摔下来,哗哗哗地晃动,像一截快要被风掀到天上去的布……

母亲终于对自己的头发、衣裤、开了裂的人造革皮鞋满意了,她把我的头从吴村的山山水水间扭了回来,说:“二蛋,咱们走。”

我们于是走在了通向村子的乱石铺就的小路上,不停地有人站下来跟母亲打招呼。

不一会,我们来到了一座泥墙剥落的大院前,母亲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知道外婆家这就到了,就像踹自己家的院门一样踹外婆家的院门。

母亲说:“二蛋,你别这样踹外婆家的门……”

就在这时,从院子里突然冲出来一条皮包骨头的母狗,它露出一副白森森的牙,就像一个麻风病人。我和母亲退得远远的。

接着,在我们的面前,出现了这样一个老太婆:她全身灰蒙蒙的,但她胸前的围裙却白得耀眼。

母亲显然被刚才的母狗吓迷糊了,她推着我,并且拧我的脖子,说:“二蛋,这是你外婆,快叫外婆,快叫外婆。”

而我,除了会喊哥哥的那句名言,已经有半年多没说别的话了。因为我迷恋于哥哥的那句名言,沉湎于由傻瓜构筑的奇特世界,已经把那些属于聪明人的语言忘得差不多了。虽然有时候,它们会像一群五彩斑斓的海鱼从我的脑海游过,漂亮而且诱人,但当我伸手去抓取时,它们却像箭一样溜了。它们是一群狡猾的鱼。

于是我就想,我要不要向第一次见面的外婆喊上一声“球,球,铁屋,屋铁”呢?虽然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但在我的眼里,它却包罗万象,是语言王国里的精灵,但这个语言王国里的精灵是否能够打开外婆灰蒙蒙的心灵呢?……

就在这时候,外婆突然像一堆倒塌的砖头一样哗啦啦地向我扑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这是第二个吧,哦,我的宝贝外孙……还怕羞哩……”

我被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吓哭了。※


哥哥在小镇上悠哉游哉,没谁能够管得了他。

开始的时候,母亲把他绑在板凳上,用竹片打他的屁股,把哥哥的屁股打得又青又紫。打得她自己也哭了。

她总是说:“傻蛋,我真恨不得变成蛔虫钻到你肚子里去啊。”
因为母亲没有办法变成哥哥肚子里的蛔虫,所以哥哥依然四处游荡,嘴里喊着:“球,球……”

母亲就不再管他了。

母亲不管了,谁还管他?街上那个整日戴着红袖套的人管过他。

有一次,那人正从一饭馆出来,红光满面的。他抓住了哥哥的胳膊,很严厉地教训他:“傻蛋,你要傻就在你自家屋里傻,别哼哼唧唧的到处窜!弱智,没个人样!下回看见你,我非再关你!”
哥哥笑嘻嘻地咽下了一只肉包子,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喊道:“球,球!铁屋!屋铁!”
街上的人都说:“跟傻子计较啥……”
街上的人又说:“都关出傻子来了……”
那人自知没趣,又对哥哥吼了几声,就像一只披了一身青苔的螃蟹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远了。从此,再也没人去管哥哥了。※


外婆带我们进了屋,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在屋子里没头没脑地转来转去,就像一只在鸟笼里的鸟。

还是母亲了解她,母亲说:“妈,别忙活,我带了一些菜,等会热一热就可以吃了。”母亲说着,就解开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包裹里除了红枣,还有一块熟牛肉、一些豆腐泡什么的。

外婆就一颗接一颗地吃起红枣来,把枣仁吐给一只鸡吃,鸡啄了啄就扔下了,外婆就一脚踢过去,鸡从我的头顶飞到门外去了。

不知为什么,外婆的脸总让我想到蜥蜴的脸。大概是因为她的白围裙的缘故,外婆坐在方条凳上的样子,越看越像一头老蜥蜴,特别是她从耳根就开始凸出的尖尖的嘴巴,以及围着雪白雪白的围裙的肚皮……这一发现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情不自禁地躲到母亲背后去。

母亲正和外婆说着话,说着说着,突然把我从她背后拽了出来,母亲骂我道:“怎么的你啊?谁要吃了你啊?”

我被母亲竖在离外婆的蜥蜴肚子只有半米远的地方,就像站在冰水里一样瑟瑟发抖。

“孩子怕生哩……”外婆又含了一颗红枣。
“妈,你说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母亲忽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外婆说:“疙瘩欺负你了?”
母亲指着我说:“妈,二蛋跟傻蛋一样了,小时候好好的,大了也说起傻话来……妈,你说这往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呀!”
我的外婆张着嘴,再也合不拢了,来,孩子,让外婆瞧瞧,接着就把手伸到我的额头上来,她摸了一阵子,对母亲说:“他不傻。”
母亲说:“都傻了半年了,二蛋,你傻给外婆听听。”
我就大声地吼了声:“球!球!铁屋!屋铁!”
外婆就像吞吃了苍蝇一样,她那打皱的脸变得灰白灰白的,结结巴巴地说:“他在说啥……说啥……”
我的心里涌上了一阵莫名的快感,我又学着哥哥的样大声地吼了声:“球!球!铁屋!屋铁!”※


我喜欢跟在哥哥的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我多么羡慕哥哥的自由自在啊。

哥哥可以当着别人的面掏出他的小鸡鸡小便,我却不可以。

他可以把痰吐在路边铮亮的小轿车上,我却不可以。

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拆掉路边刚刚树立起来的铁栅栏,我却不可以。

他可以用果皮远远地掷街上穿西装挂领带的人,我却不可以。

谁要是追上他 ,他就蹶起屁股向人家放响屁,我却不可以……※


黄昏的时候,外公回来了。

他远远地从土路上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外公了。他穿着一件四个口袋的旧衣服,胸脯快弯到地上了。我看见夕阳一会儿驮在他的脊背上,一会儿又掉进他的裤裆里。外公的身体通红透亮。

外公进了屋,把手中的锄头挂在一根横木上,见了我和母亲,他说:“分田到户了,我当不上队长了,没谁给谁记工分了……”

晚饭后,外婆家的天很快就黑了。天一黑,我们就不得不上床睡觉了。因为屋里的灯全被外婆拉灭了。

外婆睡在楼上。我和母亲睡在楼下。外公抱了一个铺盖卷,他睡在屋后柴房里。

如果在镇上,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年轻人看电影,老年人聊闲天,还有人穿得整整齐齐的,走来走去。可外婆家里的夜又黑又长,静得人怎么也睡不着。我摸着身上嗖嗖爬的跳蚤,摸到一只,就放在嘴里一咬,咯嘣脆。

我一共捉到十八只或二十只的时候睡着了。

可是半夜里,我被屋外的狗叫声吵醒了。

我猜院外起码有五条狗在打架,各自发出不同的尖叫声,其中发出“安安安”的那条狗肯定是被咬的那一条了。但也很难说被咬的是同一条狗。我猜它们肯定是咬成一团,一会儿是你咬我,一会儿是他咬你。我躲在被窝里一动都不敢动。

这时,母亲也醒了。她摸黑下了床,坐在尿桶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之后,她走到我这头来,伸手摸我屁股下的草席,一摸是干燥的,就强忍着困意抱我在尿桶上。我因为害怕,只尿了两小滴。不一会,她又发出了牛反刍似的磨牙声。

院外的狗依然在打架,哀叫声不绝于耳。我听见外婆在楼上骂娘。开始我以为她是骂狗们吵醒了她睡觉,后来我才明白了,她是在骂狗们不要脸。※


有一天,我们从老供销社走过,几个比我们大一点的孩子拦住了我们。其中有一个我认识,他爸爸的头皮跟一块割了但没割干净的麦地似的。他说:“傻蛋,二蛋,在吃什么呢?”

哥哥见了他们并不怕,就跟没瞧见似的接着走,而我却想溜。我知道这几个人,喉结还没长成,坏事倒是干了不少,他们是“青龙帮”里的人。

“嘿?嘿!他当没听见哩!”一个在臂膀上刺了一个“忍”字的家伙揪住了哥哥的衣领,把拳头像只酒瓶一样戳在哥哥的下巴上。

哥哥不说话,把他撂倒在地上了,才说:“球,球,铁屋,屋铁。”

不一会,他们的“老大”找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饶舌又聒噪的孩子。“老大”昂首阔步来到哥哥面前,推了哥哥一把:“单挑,奶奶的!”

哥哥流着口水,像许多傻子该笑的时候那样笑着,仿佛等待他的是一个规模宏大的颁奖仪式。

我的双腿发软,向爸爸的打铁铺奔去,可是没跑多远,街那头就响起了鬼子进村时才有的嘈杂声,那些顽主全冲我这边跑来了。我知道糟了,一急,就跳进了路边的一条水沟里。头顶似有千军万马奔过。

我看见哥哥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铁锹,像老农追野兔似的又喊又跳。在他的前面,那些“青龙帮”的人淋着小便,连滚带跑。

呵,我的傻哥哥又赢了他们!

我从沟里爬出来,跟在哥哥的后面,胡乱地叫着“铁屋,屋铁”。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扬眉吐气过!※


早上,外面突然传来凄厉的狗叫声。

我出了房门,看见外婆正高举扫帚像个巫婆似的,打两条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的狗。狗受到惊扰,威吓似地露出尖利的牙齿。外婆抡着扫帚朝它们肉体相连的地方猛扎。两条狗憋足了劲,痛苦得歪了脸,就像打了死结一样难舍难分。

“我非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人都不想做的事,你们竟明明白白地干起来,你们是要故意气死我这个老太婆是不是?”外婆且打且骂,气得全身发抖。

那公狗只好带着那截脏玩意向门外窜去。外婆抓住时机又踢。狗逃出一段距离,外婆还追了一段路,飞过去的扫帚正中了狗的下阴。狗恩恩安安地尖叫着,一边跑一边回头瞧。

“你们是故意气死我这个老太婆是不是?!”外婆又说。
外婆家的母狗自知理亏,躲进了鸡棚里,一声不吭。
“你再骚,你再骚我就宰了你!”外婆很凶地对它吼。
此时,母亲尿完了一天中的第一泡鲜尿,正提着裤子出来,母亲说:“妈,动物之间的事,操什么闲心呢。”
“你不懂!这老东西是存心要气我!”外婆带哭地说。
“气什么呢,人总不能都年轻。”
“连你也这样说我……”外婆哭到屋里去了。

母亲很后悔,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对我说:“你外婆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见我没兴趣听,也进屋去了。※


哥哥四、五岁的时候,他和一群小朋友在晒谷场上玩。

他们开始玩的是一种叫做猫捉老鼠的游戏。这种游戏的规则是这样的:挑一个大个站在前面,挑另一个大个站在他的对面,他们就是猫王和鼠王;猫王是个凶恶的家伙,嘴角画着两胡子;鼠王是一个母的,生了儿女一大串;儿女们依次揪住鼠王的衣服;猫王左冲右突,鼠王不甘示弱;而她身后的小老鼠呢,则像蜈蚣似的歪来扭去。

他们的游戏因为一个女孩的衣服被撕破而不得不结束了。剩下来的几个男孩只好玩起了那只已经被他们玩腻了的铁箍。

铁箍不知因何扁圆扁圆的,滚起来像一个一脚高、一脚低的跷脚女人。

嘿,嘿,左转,右转,嘿,嘿,跳过那道坑,嗨,骚娘们,好样的!……

他们就这样追着铁箍跑,铁箍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蹦跳着前行。※


母亲走的时候,外婆没去送她。

母亲走到了村口的枫树根,她那双开了裂的人造革皮鞋就站住不动了。

她蹲下来用两手攥紧我的胳膊,对我说:“二蛋,妈这就走了,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帮你生一个聪明的弟弟,到时候,我会回来接你的……”

母亲说着,突然站起身,歪着身子低着头,哭声就像米糠一样撒落一地:“二蛋,在外婆家听外婆的话,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人家骂你傻瓜你就让他们骂,记住晚上要起来尿尿,别尿了床……”

可是妈妈,难道你就真这样走了吗,你不要你的二蛋了吗?我扑楞楞地在母亲身后追了一段路,然而母亲就像一团气泡,很快就消失在那片茂密的树林里了。※


当哥哥他们几个跟着铁箍跑过父亲的打铁铺时,父亲正赤着膊、从炉火里夹出一块通红的铁。父亲看见屁颠屁颠跟着铁箍跑的儿子,一愣神,通红的铁块被脑子缺根筋的徒弟一锤打飞。

父亲本来是想喊住他的儿子的,这时却气汹汹地骂:“你都跟我三年了,你的脑袋长屁股上了怎么的?”

哥哥傻了后,母亲三番五次把罪归绺在父亲身上,父亲则把罪归绺在徒弟身上。徒弟不敢造次,红着脸说:“他们不该把这么小的孩子关起来的。”

那天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哥哥他们几个跟着扁圆扁圆的铁箍跑,跑过了大街奔小巷,蹦到了老派出所的门口时,铁箍就像着了魔,突然不见了。哥哥想都没想就进了院,里里外外寻找起铁箍来,嘴里还喊着:“跷脚骚娘,跷脚骚娘!你给我滚出来,别躲在里面跟男人鬼混……”

“喊什么呢?喊什么呢?”一个大盖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刚才谁喊骚娘骚娘的?谁跟谁鬼混?嗯?”
“我没……说。”
“屁大的孩子竟敢骂起老子来!承认了再走!”大盖帽无比威严地吼。

就这样,哥哥被他关进了一间铁屋子里。※


母亲走的那天,到天黑的时候我才回到了外婆家。

远远的,我就听见外婆跟人在吵架。

外婆吵架的声音又尖又细,就像一只受伤的铁鸟在翻飞,当我走在吴村的金塘桥上时,就听见了。我踯躅着,心里感到很害怕。我已走到离外婆家只相隔两座房子的距离了。

这时,从邻居家的院子里突然探出来一个头,向我眨巴眨巴地眨眼睛。我跟母亲第一次路过这户人家时见过她,梳着两辫子,穿着花裙子,蹦来蹦去像只球。母亲说,这户人家姓罗,生了一胎又一胎,都是女孩,户主一气之下把老婆给杀了。

“你外婆跟人吵架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把背挺得直直的。

当我胆战心惊总算挨到外婆家的院子时,突然从院子里跌出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男人。他吱吱嘎嘎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外婆的院子说:“李开花,你把我家的狗踢成这样,你不赔没有道理。”

他的额头很低,他的上牙床几乎全裸露在脸上,牙齿一颗比一颗大,又黑又黄。他走过一段路,又朝外婆的院子说:“你不赔没有道理,我的狗又没干你。”

他的身上混合着酒臭、汗臭、口臭、粪臭,以及别的什么臭。他又说:“我的狗又没干你,到了晚上我还想女人哩。”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院子,见外婆像根木桩似的站在院内。

外婆骂道:“一整天你都死在哪里?我还以为你跟你娘回去了呢!一个钱不留,别人的女儿可不会这样拖累娘家!你还不去把你的猫脸洗干净?都是我欠你们的!”

我一声不吭地在屋后洗脸,眼泪流了出来。※


大盖帽关了哥哥后,夏日炎炎,酒后昏沉,不一会儿,他就在办公室里美美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班时间,他驾着三轮摩托,飞似的走了。

第二天早晨,哥哥从铁屋里放出来时,已经傻了。

他面对父亲、母亲以及喑哑了的一大帮亲戚,撸擦着鼻涕,蓦然地、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句:“咕碌碌碌碌……球!球!铁屋!屋铁!”

从此,哥哥的这句话成了小镇家喻户晓的名言,而被大盖帽关出病来的哥哥,也成了小镇上的一道风景。※


晚上,我跟外公睡。

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怪老头,一早就背上锄头去田地里累,晚上回家,他还要在黑暗之中噼哩啪啦算工分。他算一会就嘀咕几句:

“耕牛10分,正劳力。”
“小德8分,正劳力倒是正劳力,但不会干活。”
“王梅花5分,妇女。”
“陈水碓10分,陈水碓是我。”
“算算陈水碓今年一共挣了多少工分了?嗨,还真不少哩,到底是队长,队长就要带好头……”
“如果真当上队长,我这门苦练出来的算术就派上用场了,许多人都说要选我,生产队却解散了,我这辈子熬不出头了……”

而在楼上,外婆的床就像一只想交配的青蛙,吱吱嘎嘎叫个不停。

臆想中,我看见外婆裸露着她白色的蜥蜴肚子,在被窝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狗,依然在院外打架。※


哥哥傻了后,父母带他跑遍了许多大医院,每次回来,都要瘦上一圈。而哥哥,却越长越像一只肥胖的企鹅了。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天灵灵地灵灵”的老太婆,像只找不到鸡窝的老母鸡一样在屋子里兜圈子。父亲生平第一次变得既温顺又谦卑,一手拿浆糊,一手拿咒符,把屋子贴得到处是黄纸片。

门口香柱上的烟袅袅着。仙姑的戏文越唱越高亢,越唱越苍凉,苍凉得只剩下一忽儿一忽儿的颤音。

然而就在大伙听得入迷之际,老太婆的唱词戛然而止。她像一只向母鸡献殷勤的公鸡似的,用一条瘦腿搔地板,绕了一圈之后,她就把手伸进了屋中央的油锅里。油锅里的油劈劈啪啪溅得她满身满脸,烫得她哎哟哎哟直叫唤。这景象,让常年跟通红的铁块打交道的父亲也吓白了脸。

接着,老太婆又迅速地捞出了那只患鸡爪疯似的手,示威似的高举着,可它放下来的时候,却又活动自如了。终于,她蒙上了黑头巾,身子筛子似的哆嗦不止,牙疼似的喊起魂来:“天灵灵,地灵灵,铁蛋的魂,你回来……”

她越念越快,越念越急,像冰雹一样让人无处躲藏……

可是这时候,她突然将“天灵灵地灵灵”的“哆嗦”停了,发出威严的男子声:“好你个王进喜,杨铁蛋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加害于他?!”

另一个男子声(哀怨的):“小民冤枉哪……”
“大胆刁民!你还敢顶嘴!牛头,马面,给我拿下!”
“大王,大王,小民无罪,小民死得冤枉哪……”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啪——啪——啪——的声音。原来,这奇怪的啪啪声是仙姑用她那只油炸过的手,狠狠地煽哥哥耳光。哥哥疼得嗷嗷大叫。

真让人弄不明白哥哥是什么时候被人五花大绑着摁倒在仙姑跟前的,也不明白“王进喜”到底是谁。※


翌日清晨,外婆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院角的鸡窝里掏出两鸡蛋,放在平底锅上滋滋滋地煎起来。

油煎鸡蛋的香味飘到了我的鼻尖上,我听见外婆对我说:“二蛋,快趁热吃了,以后外婆天天煎鸡蛋给你吃,等你壮得跟一头牛一样了,外婆还指望你终(方言,指赡养)我呢。”

我接过碗,贪婪地吃起来,可我发现我咬的是一根黑不溜秋的腌萝卜,又苦又咸,像一截扔在医院垃圾箱里的盲肠。我醒了。

早饭吃的果然是稀饭,还有黑不溜秋的腌萝卜。

饭后,外婆从厨房里拿出了一只布袋子,对我说:“二蛋,你拿着它往桥那边走,过了桥,一直往小溪走,到了到处是粪缸的地方,你就会看见昨天来这里跟我吵架的那个大伯伯的茅草房了……”

我拎着外婆给我的布袋子,心里十万个不愿意。走不了多久,我的心里生出许多好奇来。我躲在小溪边的柳树根,偷偷地打开了布袋子,里面有一个铝制饭盒,还有一瓶酒。饭盒里是一叠向日葵似的油煎鸡蛋……※


有一次,我趁家中无人,也在锅里熬了一锅油。我想学着仙姑的样把手伸进去,但挽着袖子犹豫了半天,终是没有勇气。我就用泥巴做了一只假手,用木棒挑着,把它伸进了油锅。只听“滋”的一声响,油锅顿时炸开,像往里扔了一串鞭炮。等油锅恢复平静,我用钳子夹出了那只手,一看,已酥得不成样子。

我很佩服仙姑,对阎王爷抓王进喜一事也就更加确信无疑了。可是,王进喜究竟是谁?费了许多周折,我才打探到一点眉目:

多年前,王进喜是个光棍,也是个瘪脚的泥水匠。这一天,他奉命为“革命委员会”的屋子换新瓦。恰巧那一天风很大,前面砖瓦厂的浓烟全往王进喜的眼睛里钻,王进喜被烟熏得直流眼泪,他就骂了一声:“奶奶的,不偏不早,刮什么鸟东风!”这句话产生的结果是:王进喜被抓起来了,他在铁屋中度过了三个月零一天,死在铁屋里。

据传,王进喜临死之前喊的话正是:“球!球!铁屋!屋铁!”

我怀疑哥哥“铁屋,屋铁”的话,一定是躲在他肚子里的王进喜喊的。否则,哥哥为什么不喊别的更好听的话呢?※


我以为狗追我是要咬我,一直逃回了外婆家,才知道狗是冲着外婆家的母狗“招娣”来的。它一进外婆家的院子,就跟母狗干起丢人现眼的勾当来。

这一回,外婆没有抡起扫帚打它,反而喂了几颗熟土豆给它。它干得更放肆了。

不但如此,这几天外婆的脸也一改往日灰蒙蒙的颜色,红扑扑的,就像被火烤熟了的烧饼一样。

我感到,外婆这几天的反常表现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它是平静的,却是危险的。我在一种极度的恐惧中忍受着外婆“白色肚皮”对我的亲昵。要命的是,这样的恐惧延续了很长时间。

在外婆的怀里,我知道了许多母亲小时候的事。也知道父亲当年来吴村打铁,外婆是怎样阻挠他们的婚事的。

末了,外婆看着院外越开越旺的油菜花,以及躲在油菜地里交媾的狗,蓦然叹息道:“他怎么还不来呢?”

每当这时,我就要从对哥哥的思念中回过神来,因为外婆说完这句话,就要起身到里屋烧晚饭了。

有一天,外婆终于又打起狗来。一边打一边骂:“没良心的陈老四,喝了老娘的酒,就忘了老娘的情!这一回,我看你露不露面!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狗像上次一样安安恩恩地哀叫,裹着尾巴,垂着阳物,一边逃一边不解地往回瞧。

果然,不出一个钟点,那个被外婆叫做“陈老四”的“大伯伯”,带着一瘸一瘸的黄毛狗出现了。他还没有走到院门前,就急不可耐地嚷嚷起来了:“李开花!你把我家的狗踢成这样!你不赔没有道理!”

外婆与陈老四吵得很凶,最终动起武来了。他们先是在院子里打,后来就打进了屋,最后打到楼上外婆的卧房里去了……

黄昏的时候,外公在每一天的同一个钟点上回来了。

外公进了屋,把手中的锄头往横木上一挂,见了从楼上慌慌张张下来的陈老四,说:“陈老四,今天没见你到田里干活,队长就不给你记工分了。”

陈老四听了外公的话,先是愣了愣,接着就笑嘻嘻地应和道:“陈队长,今天特殊任务,特殊任务,明天一定上工,上工。”

“这还差不多。明天队里决定开早工,你务必五点钟准时到妖婆岗铲茶叶林。”

“是,队长,一定按你的吩咐去做。”陈老四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一边像一个特务一样,神速地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了。※


哥哥看医生不顶事,请仙姑也不顶事,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闭口不谈哥哥的病,仿佛哥哥原本就叫傻蛋似的。

可是有一天,我听见父母旧事重提,他们说:“没别的办法了,我们再试这最后的一次,如果挖了他的尸骨,再断不了根,传种接代就指望二蛋了。”

他们等我睡了之后,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父亲背着一把他自己打造的铁镐,母亲提着一只竹篮。深更半夜,他们到底要去掘取什么?我辗转反侧,带着各种猜疑等他们回来,但他们在黎明时分回来时,我早已进入梦乡。

第二天,父母装作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在家里煮东西,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香味。

我装作和哥哥到街上游逛,半路上却偷偷回了家。我趴在窗台上,想知道父母瞒着我到底煮什么好吃的。我猜想他们一定昨夜受了累,锅里煮着一只鸡。但鸡肉为何有一股腐臭的香味呢?……

中午,他们把哥哥叫到他们的房里去了。我在门缝里看见他们端给哥哥喝一大瓷盆煮了一上午的汤。但母亲犹豫着,似乎是舍不得。

父亲说:“咋的?不治了?”
母亲说:“治,怎么不治呢?我做梦都梦到铁蛋变聪明了……”

母亲说着,就往那只大瓷盆里加了足足半斤白糖。之后,她背对着父亲,脊背一抽一抽的,像哭了一样。

父亲对哥哥说:“喝呀,喝呀。”

哥哥傻笑着,捧起大瓷盆,把头埋在其中。我听见他发出很响的哧噜哧噜的喝汤的声音,就像一匹沙漠里来的马把头伸在水槽里一样。

我真羡慕死了哥哥,恨透了母亲:我也要喝,我也要喝,我也是你们生的儿子,你们为何这样偏袒哥哥?……我一气之下跑到厨房里,爬上凳子,掀翻了锅盖……

我没有想到,我看见锅底仰躺着的,是一只白森森的骷髅头……※


自上次之后,陈老四就经常上外婆家来。

陈老四的身上实在太臭了。我只要一看到他带着他的黄毛狗朝这边走来,就预先在院子里点上一把熏蚊草。我闻不了他身上那股子刺鼻的臭味,它会让我想到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粪缸。

可外婆看见陈老四远远走来,就不是这样的了。她会变得坐立不安,想站在院门前迎接他又魂不守舍地进了屋,刚进了屋又出来了,在院子里扫起地来,扫着扫着又站到院门前来。

另外,外婆的身上是很香的。外婆穿着我母亲出嫁前留在家里的花衣裳,一天要抹三、四次雪花膏。并且每一次陈老四刚走到院门前,外婆就会对我说,二蛋,你跟隔壁小红玩家家去。我就出了门,跟罗小红——也就是隔壁的小女孩——玩家家去了。

我们通常爱玩的游戏有:跳房子,玩家家,抓石子,还有,就是漫无目的地追来跑去,跑得满头是汗。

她总是在问我:“你怎么从不说话呀?你是哑巴吗?你怎么不开口说话呀?”

有一天,我被她问急了,就喊了一声:“球!球!铁屋!屋铁!”结果把她吓哭了。

从此,她一见我就躲。※


我自从被骷髅头吓病后,有很长时间很怕人,或者说很怕鬼。父亲认为有必要送我到幼儿园“锻炼锻炼”。我要跟着哥哥玩,父亲就打我。

幼儿园里有一个戴眼镜的阿姨,她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到了这一点,尽管父亲在的时候,她是笑呵呵的,问我:“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杨二蛋。”

她就教育我:“杨二蛋,你以后就是红星幼儿园的新同学了,你以后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好吗?”

从那之后,我就天天上幼儿园“锻炼”了。远离了哥哥,我的日子一天天变得枯燥乏味起来。

在幼儿园的日子里,我只喜欢上美术课。因为只有在美术课,老师是无法约束我的。我在色彩的世界里自由遨游,我画的牛是有三只角的,我画的人五官是混乱不堪的,我画的太阳是长有两只脚的——可惜老师给我的这些“杰作”打的分一律是“0”。

有一次,在我画完了所有的作业本之后,就在地上作起画来,不一会就画到幼儿园的围墙上去了。我画的是一个有奇异大奶的女人,女人的奶水流成了两条河……

这时,老师走过来了,她看见了我画的画,简直气疯了:“二蛋!你竟敢把这样下流的东西画到围墙上来,你你你反了不成?!”

“老师,你不是教我们说,我们的祖国有两条很宽很长的河流吗?老师,我画的这幅画正是我们的祖国……”

还没等我说完,老师已经怒不可遏地冲上来,对着我劈劈啪啪煽耳光。※


现在,我经常听见楼上的床板吱嘎吱嘎响,仿佛有波浪在拍击河岸。外婆有时会发出“哎哟哟死老四,你弄疼我了”之类的叫唤。另外,还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很粗野。我想,肯定是陈老四发出来的。

有一次,在波浪停止拍击河岸后,我听见外婆嗲声嗲气地问陈老四:“死老四,我问你,你是喜欢我的人还是喜欢我的酒?”

“当然喜欢你的人,那年你跟陈水碓结婚,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暗暗喜欢上了你。我还记得你当年在大会堂里演胡庆嫂,整个会堂里的人都被你迷倒了。”
“当真?”
“当真。”
“可是,我老了,没当初漂亮了……嗳,老四,说实话,你真喜欢现在的我吗?”
“喜欢,喜欢。”
“那好,现在我是你的人了,你也是我的人。我要你发誓,你要对我好到死。”
“……”
“说呀,说呀,倒是说呀。”
“……”
“说呀,对天发誓呀!吃了老娘的豆腐,就想拍屁股走人是不是?告诉你,从今往后,你陈老四心里只许想着李开花一个人!听见了吗?”
“开花,你这是啥话?咱可老大不小了。”
“什么?刚才你还说喜欢我,现在又嫌我老了?啊?——你想干吗?给我滚回被窝去!你想跑了是不是?你跑了我就喊人了!”
“别,别,求你了,别喊,我答应你……”※


我当场被她煽晕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的木板床上了。母亲在哭,父亲在骂。

父亲骂道:“这么小的人,就画女人的奶,丢尽我的脸哪!小孩子回去一传,我还怎么在镇上过日子?”

母亲说:“小孩子不懂事,碍你什么脸面了?”

父亲骂道:“碍我什么了?你给我生一个傻子还不够?你让一个儿子在街上丢我的脸还不够?你这棵病秧上生出来的瓜,怎么一个不如一个……我把凇(方言,指精液)屙在粪缸里也比屙出这两个败家子来强。”

母亲抢白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吗?就没你的份吗?”

父亲冲上去,且打且骂:“你还嘴硬!我看你是欠揍!日你奶奶的!”

父母终于扭打在一块,就像狗打架。而我,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委屈与痛苦,眼泪唰唰地流下来……

我对着屋顶、床板、桌凳、地板,以及地板上的父母,就像哥哥一样蓦然地、自顾自地大声呐喊了一声:“球!球!铁屋!屋铁!”※


现在,外婆与陈老四已经形影不离。陈老四走哪她跟哪,就像陈老四的影子。

有一天,陈老四要拉大便,外婆也紧跟其后。陈老四厌烦地说:“给我五分钟时间,我拉了就回来。”
外婆说:“你每次都说拉了就回来,可一去就不知死到哪个骚货那儿去了。我放心不下你。”
陈老四哭丧着脸说:“你看着我,我怎么拉?”
外婆生气了:“我看着你就不能拉?囊肿老婆看着你你就能拉?”
陈老四像只泄了气的球:“开花,我对你好,你难道感觉不到吗?”
外婆像机关枪一样的说:“知道知道知道知道!你对我哪里好了?你是贪我的酒!你还对天发誓哩!现在又嫌弃我了?你说说囊肿老婆好在哪里?难道她的下面是金镶的?别给你脸不要脸,一整个粪缸里捞出来的酸萝卜!”

外婆跟着陈老四,一直到陈老四蹲在粪缸上拉完了屎,她还站在陈老四的背后喋喋不休。※


当有一天,你也学着傻瓜的样子吼叫傻瓜才说的语言时,你会发现在你的面前豁然出现一个澄明的全新的世界,你在这个澄明的全新的世界里自由呼吸,你就再也不想回到原来那个沉闷与污浊的世界中去了。

自那天我从昏迷中醒来,发出第一声震人发聩的“铁屋、屋铁”之后,正如刚才所说,我解脱了,我也像哥哥一样解脱了。我在大街上东奔西撞,见人就喊“铁屋、屋铁”……人们开始睁大眼睛,对我指指点点了:“他是杨疙瘩的二儿子吧?”
“是啊,也傻了,画光身子女人,被老师打的,回家之后就跟他哥哥一样了。”
“可怜,这么聪明漂亮的小孩,就这样傻掉了。”
“谁说不是呢!”

可怜,可怜哪!这些一辈子安分守己、卑躬屈膝,一切都要低声耳语、悄悄而行的人!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像我和哥哥一样自由自在呢?…… ※


陈老四住在外婆家,寸步不离他心爱的女人,已经有一个月之久了。这一个月以来,他起码瘦了十斤。我看见他走路的样子都像他的黄毛狗一样打晃了。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

有一回,他们看见了我,就嬉皮笑脸地走过来问我:“杨疙瘩的儿!老爸问你个事,陈老四这段时间是不是天天睡你外婆家?”

我跟罗小红玩得正高兴,也没细想,就点了点头。

有一个人就把他的脖子伸得跟长颈鹿一样长,埋下身子问我:“你外婆是不是跟陈老四这样子这样子蹭弄(方言,指做爱)?”

我看这人就像得了软骨病一样东倒西歪的。别的人也一样,都捂住肚子偷笑。

罗小红帮我抢白道:“你们别欺负外村人啦,你们还要不要脸哪!二蛋,咱们走。”
他们竟像小孩子一样拦住了我们,耻笑道:“你外婆年轻时骚,老了也骚,真不要脸。”

这一回,我终于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了。我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我踩着受辱的脚步回到外婆家,我真想对外婆说:“外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为什么还那么骚?”然而,我听见外婆又跟人在吵架。

这段日子以来,外婆总是跟人在吵架。

外婆骂道:“哪个该挨剐刀、下油锅的!你们自己骚,不要冤枉我李开花也骚!我从来清清白白做人,你们竟在背后这样骂我!天打五雷轰哪!陈老四,你也别往里躲,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今天你给我指出来,到底是谁当着你的面嗤笑我跟你相好?你给我指出来!老娘非撕烂她的嘴!”

外婆像只快要炸裂的皮球,一会儿滚过来,一会儿滚过去,接着,让我吃惊的场面发生了:外婆抓起陈老四的头发就往村中央走,就像牵着一头狗一样。而陈老四呢,哎哟哎哟着,可怜巴巴地说:“开花,别这样,这样的事能问吗?这样的事能叫嚷吗?这样的事越描越黑。”

可外婆不听他的,越嚷越带劲,到了最后,简直就是控诉了。她诅咒那些“冤枉”她的人,诅咒那些看她和陈老四笑话的人。她拖着陈老四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问过去:“老四,是不是他家说咱俩坏话?”

“不是,不是的。”陈老四不敢把头抬起来,恨不得钻到外婆的围裙里去躲起来:“开花,别问了,没人说你老不正经,真的没人说。”

此刻,那户人家正被外婆问得瞪目结舌,不知如何圆场,听了陈老四的话,就慌忙向外婆赔笑道:“我们真的没说你坏话,你看,老四也说了,我们没说。再说,你都这么大的岁数了,哪能再干那样的事。”

“到底说谁岁数大了?岁数大怎么啦?岁数大了你们就可以欺负啦?怎么的?我还要看着你们先死!”
“对不起,刚才算我说错了,你年轻着呢,您,能活一万岁!”
“我活一亿岁也跟你不相干!我爱活多少岁就活多少岁!实话告诉你,想欺负我李开花,你们不是对手!”※


母亲说:“二蛋,你回来啦,一定饿坏了吧?”

我喘着气。

母亲从厨房里端过来一碗黄灿灿的炒豆和一碗肉汤。

肉汤香气扑鼻,上面飘浮着一层油腻腻的肉碎。虽然父亲是个铁匠,其实,我们家并不经常吃肉的。特别是哥哥傻了后,父母为他治病花了不少钱。所以当我见到肉汤,不假思索地往嘴里灌。味道还真不错。

母亲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表情复杂地说:“二蛋,慢慢喝,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你看你满头大汗的,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多好……”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的牙齿咯噔一声,咬到了一颗硬硬的东西,搁得我牙齿都麻了。我想,这肯定是一颗石头,便从嘴里吐出了它。

我发现吐出来的是一颗乌黑乌黑、形状像玉米粒的东西,更像是一颗蛀虫的牙。难道我掉了牙了?我的脑子迅速地旋转着,到了最后,得出的结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我想到了妈妈给哥哥治过病的那只骷髅头,因为在那上面,我亲眼看到过这种发黑的死人的牙齿!

我吐了整整一夜。※


(一) (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