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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殇
蒋子丹

果然,没过几天,江岸放学回家,发现黑孩儿再一次消失了。

江岸急着找爸爸,要把黑孩儿找回来。

妈妈说,爸爸出差了,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他,而且爸爸也不知道黑孩儿上哪去了。江岸大哭大闹,满地打滚。可是没用,爸爸没回来,黑孩儿也没回来。

晚饭时分,厅长家的保姆送上来一大碗红烧肉,对妈妈说,厅长说谢谢江处长,这个时令正是进补的……

妈妈赶快打断她的话头,大声说,哟,这只兔子可真肥呀。

奇怪的是,那碗红烧兔子肉,妈妈没给江岸吃,她自己也没吃,第二天装进饭盒给带走了。小小的江岸当然想不到,饭盒里装的就是他正苦苦寻找的黑孩儿。

黑孩儿失踪的秘密,在两个月之后被江岸知晓。

那天,爸爸特地把厅长的外孙带到家里来跟江岸玩电脑,也好让他从失去黑孩儿的郁闷中解脱出来。没想到那孩子一眼看见墙上那张黑孩儿和江岸的合影,就没心没肺地嚷道,这就是江叔叔送给我外公的那只黑狗吧,它的肉真好吃呀!

……

江岸考上大学的这一年,爸爸如愿以偿当上了厅长。

江岸离家前,爸爸替他收拾行李,发现儿子的皮箱最底层,藏着整整一本黑孩儿的影集,心中忽然一动。这些年,做父亲的总觉得儿子跟他有一种说不清的隔阂,莫非最终的答案就在这儿?

临行,爸爸问起儿子将来的志向,江岸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随便干什么都行,反正不当官儿。

锛锛

狗坟里埋着六岁的黑色大丹犬锛锛。

与这座坟相关的故事有三个主角,锛锛和它的女主人,以及一只叫咪咪的藏獒。

藏獒咪咪现在还生活在某个动物收容基地,离它的犬舍不太远的园子里,就是它的宿敌大丹犬锛锛的坟墓。必须说明的是,这只黑色大丹犬锛锛的死,跟咪咪并无半点关系,全部的责任应该由曾经用了最多的心思爱它,也因为爱它的心思过重而害死了它的女主人来负。碍于爱犬之死已经给这个女人带来永生难愈的创痛,我不忍在此提及她的真实姓名,权且叫她郁虹吧。

郁虹是一位单身女人,是从未结过婚还是有短暂婚史,于我来说既不知道也不重要。她之所以进入我的视野,是因为她和锛锛的悲剧式情谊感天动地,也叫人惋惜莫名。

郁虹把锛锛抱回家的时候,它刚刚断奶,捧在手里像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那会儿,中国老百姓养狗,还不大有品种的讲究,也不太知道各种犬只有不同的习性,不同的体形,不同的弱点和长处。很多时候,人们不过是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它们,觉得幼犬憨态可掬,像个会喘气的绒毛玩具,不假思索就把它们抱回了家,郁虹也不例外。不同的是,对于那些有家庭有子女,生活内容丰富多彩,同时没心没肺的人来说,一只狗可以抱回来也可以扔出去,全看自己当时是什么情况什么心境。可是,像郁虹这等单身女子,相貌平平职业平平且不再年轻,少有的一点浪漫业已在年年岁岁的平凡生活中耗尽,每天三点一线,出入住宅、办公室和菜市场之间,往返于人群中普通得像大海中的一滴水,一只狗的进入,也可能成为她感情生活的全部。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半年之间,锛锛似乎在时时刻刻不停地长,蹿成了一只身高体重都超过了主人的大型犬,瘦小纤弱的郁虹牵着它出去溜达,情形就有几分滑稽可笑,也特别招人注意。这只狗吓人的模样和温驯的性格所形成的反差之大,除了郁虹自己知道,旁人很难明了。于是锛锛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公寓楼里,使它的主人郁虹明显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为了避免锛锛的出现造成邻家孩子和老人的恐慌,郁虹将遛狗的时间一改再改,从傍晚改成晚上九点,又改成了十点、十点半、十一点,下楼遛狗几乎成了地下活动。在寒冬腊月季节,这种自然就成了苦不堪言的差事,郁虹心里明白,再苦她也得扛着,因为锛锛是一只无证黑狗。

1995年刚刚出台了北京市犬类限养法规,在城区每喂养一只狗,第一年需要交纳注册费5000元,以后每年交纳2000元年审费,同时规定,狗只能在每天早上7时前和晚上8时后出现在户外。作为一个普通小职员,郁虹每月工资不到2000元,要交这么一笔钱,实在有些勉为其难,所以只能让锛锛黑着,只能让它当一只黑狗摸黑出门。有时候,锛锛被屎尿憋得满地乱转,不到点还是不敢放它出去。郁虹曾经试图训练这只绝顶聪明的狗在洗手间里大小便,干脆不放它出去了,可养犬的行家警告她说,这种大型犬非得有每天奔跑的机会,不然它们的腿就退化了,最后跟残疾没两样。而锛锛似乎也拒绝这种适合人不适合狗的便溺方式,不管憋成什么样,坚决不在家里拉屎撒尿,为难死了郁虹

为了让它能安全地活下去,不被举报不被抄走,郁虹处处谨小慎微,遛狗的时候给锛锛带上嘴嚼子,自己还得拎上捡狗屎的塑料袋,在小区碰到邻居们,不管熟不熟识一律满脸堆笑。偶尔哪天,看见东家太太李家爷爷脸色不好,郁虹的心里都得扑腾半天,不知是不是锛锛惹人烦了。

有时候,她会对锛锛说,你要知道,你是一只黑狗。

锛锛会很奇怪地仰起头看着她,不断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说,是呀,我知道我是一只黑狗。它毕竟是一只狗,没有学过汉语,不知道此“黑狗”意义不同于彼“黑狗”,是一种身份而不是一种颜色。 眼下在不少小区里,频频发生毒骨头毒死宠物狗的事件。事情起于媒体对某个小区有人不耐烦邻里家狗吠扰人,在绿地上扔些拌了毒药的肉骨头,几只小狗误食死亡。本来只是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却引得一连串的住宅小区都有人争相效仿,酿成整个北京城众所周知的“毒骨头连锁事件”。狗们前赴后继地死,邻里间互相间平添了猜忌,如郁虹这类黑狗主,自然更要慎之又慎,不然你会看谁都有举报甚至投毒之嫌。

锛锛不懂这些,它还在一天天长大,大到它跟郁虹玩耍的时候,随便一扑就能把她扑一个跟头。这就使得它跟主人郁虹注定要分离不可。那天,她们照例在深夜出门溜达,回来时在楼道里正好有位倒垃圾的老太太,黑咕隆咚一头撞在锛锛巨大的身子上,当场吓得昏过去。事后,不管郁虹怎样登门道歉送这个送那个,人家就是不同意让这只狗再在同一栋楼里住下去,对郁虹说,要私了就在一个星期内送走,要公了就请派出所的民警来收拾它。

郁虹知道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了,左思右想一晚上,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张吕萍,她主持的动物收容基地,养着上百只流浪狗,兴许能容锛锛借一席之地。

几天以后,锛锛住进了张吕萍动物收容基地的犬舍,成了一只被收容的有主犬。从此,它的主人郁虹每个双休日铁定的内容,就是煮上一大盆牛肉,炒上一大盘炒饼,用包袱拎着,坐地铁搭公共汽车再步行若干公里,到当时还位于门头沟旧军营的基地来犒劳锛锛。

久别重逢,人和狗的亲热和快乐自不待言。对锛锛,郁虹觉得她的每一次探望都是自己良心的补偿,她从来没想过,在一群群居的狗中间,一只独享优待的狗会处在孤立地位,尤其是当它的主人只知道照顾它,而一点儿不顾及其他狗的时候,可能会给它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藏獒咪咪跟锛锛的夙仇正是由此而展开。

藏獒是一种特别著名的中国犬种,在它的原产地西藏,有“九犬成一獒”的说法,藏族人认为獒犬能识别鬼保佑人,是他们最贴心的守护神,也是他们最值得夸耀的朋友。标准的藏獒有硕大的脑袋和坚硬的白牙,眼睛在夜里亮得如同两盏小灯笼,跑起来厚厚的爪子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叫起来声音比最好的男低音还要浑厚低沉,听着都瘆人。据说它们的祖先当年跟随亚历山大大帝南征北战,把它们爱憎分明的优点昭彰于世。作为它们尊贵地位的象征,优秀的獒犬会被主人饰以红色牛毛项圈,它们的自尊心也跟着水涨船高。没有一只藏獒的主人不对它的忠贞深有感触,熟悉它们的人都不会忽视它的一个特点,就是特别记恩也特别记仇。假如你得罪了一只藏獒,那就得多加小心了,包括跟你关系亲密的所有人所有狗。

咪咪就是这样一只出色的藏獒,同时也是一只自尊心特别强的狗。

凭着特殊的敏感,咪咪很快就觉出了那只叫锛锛的大丹犬所拥有的特殊地位,这叫它多少有些不服。那只狗虽然个头也不小,但真要遇到什么事,它们肯定不能像藏獒那样有威慑力。可是因为它有主人,因为它的主人爱它无比,每个星期都有特制的食品供它一饱口福,星期六晚上还可以跟它的主人同榻而眠。这一切,叫孤家寡狗的咪咪非常羡慕。食物诱人的香味,曾经引诱咪咪身不由己地向那个叫做郁虹的女人摇头摆尾,为的是想让她在锛锛吃过之后,也给自己分上一勺羹。没想到那女人眼中只有锛锛,对其他犬都视而不见。对此,咪咪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一只狗,即使你血缘纯正品种优良,沦落到了被收容的地步,也就没有任何优越感可言,更何况收容基地的创办人张吕萍,一直强调这里所有的狗和猫,不管品种是否名贵,模样是否漂亮,身体是否残疾,她都一视同仁对待,并且在饮食方面更加关照老弱病残。这些原则对咪咪来说,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它血统高贵且又强壮健康,反倒失去了被关照的可能。每天的人造狗粮管饱,毕竟比不上牛肉的味道,咪咪忍不住在郁虹又一次给锛锛送来牛肉的时候,有失尊严地贴近前去。它并不想跟锛锛平分秋色,只是想讨上一两块香喷喷的肉块而已。郁虹既然爱她的锛锛到了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对锛锛的同类也不能太过不去吧。人们总爱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而言之,不就是宠吾宠以及人之宠吗?

咪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叫郁虹的女子,偏偏是那种特别小家子气,只爱自己的狗不爱其他任何狗的人。肉块不给就罢了,还伸腿踢了咪咪一脚。这可把咪咪气疯了,要不是当场被它们的张吕萍妈妈用铁链子拴了起来,咪咪非得把那只可恨的脚咬下来不可。

为了一块倒霉的牛肉,咪咪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作为一只藏獒这是不能自我原谅的失误。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怕它寻衅报复,每当锛锛被放出来溜达,特别是郁虹带着它出来溜达的时候,咪咪总被粗粗的锁链锁在柱子上,这叫它更加恼火,按人的说法就是恼羞成怒。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仇狗也是一样,只要看见锛锛她们,甚至只要听见她们的脚步或者嗅到她们的气味,咪咪就咆哮如雷,背着身上沉重的锁链跳起八丈高,基地每个角落,都听得见粗大的铁链发出的那种“哗啦——哗啦——”的响声。

郁虹似乎也感到事情叫自己给弄坏了,如果让整个过程重演一遍,她肯定会喂给咪咪几块牛肉,也好息事宁狗。后来有几次,郁虹想过要修复她和锛锛与咪咪的关系,甚至主动把它极想吃的肉块送到它的食盆里去。出人意料的是,咪咪报仇雪耻的心情是如此之强烈,面对香气四溢的肉块,它除了昂着头尽可能不让人觉察地使劲扇动鼻翼以外,居然让肉摆到招来了苍蝇都不下嘴吃上一口,大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英雄气概。郁虹只得放弃了和解的努力,只得行事更加小心谨慎,同时她也一再教导锛锛,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千万不要接近咪咪。每次她们有机会一块散步,经过咪咪的犬舍,人和狗全都要屏息敛声,就这样还免不了听见咪咪隔墙怒吼。

可怜的锛锛刚从人群融入狗群,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没几天,就被主人的小气给破坏了,它又重新过起了叫不敢高声走不能大步的日子,每天小心翼翼回避着那只在它看来凶神恶煞的藏獒。锛锛似乎并不因此怨恨主人,理解郁虹这么做,全是出自对自己的一份人所不及的关爱,它跟郁虹的感情也就更亲密了。

锛锛从小就活得不易,深知得低头时且低头的生存之道,一直忍气吞声替主人受过,对咪咪惹不起躲得起,也算相安无事。所以每天出来遛,它都从来不敢撒欢大跑,总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小圈小圈转着,就跟孤儿院养出来的孩子那么乖。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咪咪终于在三年之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一天太阳特别好,咪咪吃过了早餐配给的狗粮,懒洋洋有些想要打盹的意思。突然,一种久违的气味从矮墙那边淡淡地飘过来,这是一种让它闻见就要亢奋就要怒吼,同时也要为自己曾经受过的轻侮羞愧的气味。

咪咪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唤醒了,它走到栅栏边,打算竖起耳朵仔细听听,那只被人宠爱得没了狗性的大丹犬和它那个天下最小气的主人,是否正从近旁通过。它意外地发现平时总是用铁链子锁上的栅栏,今天留着一条缝,用爪子轻轻一拨就开了。咪咪马上放弃了要冲着那缕气味大声叫嚷的打算,悄悄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谁也没看见咪咪从它的犬舍里溜出来了,又轻又快地跟上了正在院子南边溜达的锛锛和郁虹。等到郁虹发现身边的锛锛突然间发出威胁的低吠声时,咪咪已经离她们很近很近了。从它奓起来的毛发和通红的眼睛,郁虹预感到一场殊死搏斗迫在眉睫。她拉紧锛锛的链子,打算把它拖走,她完全清楚这两只狗一旦开战,锛锛非死必伤。藏獒这种狗就是一根筋,它要真是咬定了什么,你就是把它打烂了它也不会松口的。她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的锛锛完全不听指挥,弓起身子摆开一种决斗的姿态,准备跟咪咪决一死战。

事后郁虹回忆,当时她马上明白过来,不是锛锛不怕咪咪,它是要尽最大努力保护自己的主人。这个想法让郁虹感动万分,心里的一个念头格外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要保护锛锛不受伤害。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郁虹看到近旁有间放杂物的小屋门虚掩着,也顾不上多想,一把将锛锛给推进去,自己用身子抵住门扉。也就在同一时刻,她感到右边的小腿肚子上一阵钻心疼痛,咪咪尖利无比的牙锋深深咬了进去。

大伙看见这两只狗一个人正处于你死我活的情境时,什么都来不及了,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叫喊着,从四面八方赶往出事的地方。身强体大的咪咪叼着瘦小的郁虹,在地上拖来甩去,就像拖着一只软塌塌的大拖把。那只拖把拖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迹,整个院子一时充满了血腥的恐怖气氛。咪咪显然是下了决心不能轻易放过它的仇人,等到好几个人一齐努力掰开它的大嘴巴,看见它的嘴里扎扎实实叼着郁虹一块儿肉。

再看郁虹的腿,右边小腿肚子已经凹了下去,透过血肉模糊的伤口,可以看见一根根白花花的肌腱,像琴弦似的粘在无遮无掩的胫骨上,吓人极了。人们手忙脚乱打电话叫车,又把郁虹身上紧身的棉毛裤换下来,免得让血给粘在伤口上。咪咪和锛锛的饲养员,赶紧把两只狗锁严实喽,千万不敢让它们再碰面。

两天以后,张吕萍从医院返回基地,已经深更半夜了,发现锛锛的饲养员还在院子里等着她,一副要哭的样子。原来在一干人送郁虹去医院以后的两天里,锛锛一直不吃不睡不拉不撒,死死赖在郁虹的床上不下来,胸口不知道抱着一团什么东西,谁到它跟前去,它就跟谁龇牙咧嘴,连饲养员都不敢进那间屋。

这个情况太异常了,像锛锛这么一只温驯的狗,平时对陌生人都很友好,每当小朋友来基地参观,它都是最让人放心的迎宾犬,按理说,它绝不可能对熟悉的人发威。张吕萍马上去了郁虹的房间,认为以她从小看着它长大的情分,锛锛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对她六亲不认。

两天不见,漂亮的锛锛已经面目全非。看见张吕萍进来,先是把耷拉在胸前的头噌地抬起来,向她身后张望了一下,发现郁虹并没有如它所愿跟在后边,又马上垂下去,将半张脸埋在胸前那包黑乎乎的东西里,一双糊满了眼屎的大眼睛留在外边,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外淌。张吕萍知道它在为郁虹的安危担心,赶快对它说,锛锛,你妈妈没事,正在医院养伤呢,很快就会好的。锛锛好像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她,继续悲悲切切地淌着泪一声不吭。

张吕萍心里也在纳闷,锛锛在怀里抱了两天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伸手想把它拽出来看看,又被锛锛用阴沉的低嗥吓住了,它要守护这包东西的决心之大,到了连她也不能染指的地步。

必须把那包东西抢出来,一只狗两天不排泄对它来说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张吕萍戴上防护的棉袖套,慢慢靠近它,跟它说话,摸它的头,摸它的肚子,刺激它产生小便的感觉,然后乘它不注意,一把将那包东西从它身子下边抽出来。原来是郁虹受伤以后,大伙匆匆忙忙替她脱下来的浸透了血的棉毛裤。两天以来,锛锛就像守护着郁虹本人那样守护着它。

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锛锛弄出了屋子,用尽各种办法总算引导它把憋了两天的尿撒出来。那泡尿断断续续撒了十分钟之久,把地上的土都浇出一个大坑。随着像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作响的声音渐渐变小,锛锛的饲养员也长出了一口气,对张吕萍说,您要是今晚再不回来,它的膀胱肯定要撑破的。

四十天以后,郁虹拄着双拐回来看锛锛了。

张吕萍预感到今天的见面非同一般,事先叫郁虹找一堵结实的墙靠上,把双拐拄牢实了,再放锛锛出来。结果,当锛锛听到郁虹少气无力的一声召唤,一阵风像匹小马驹似的狂奔过去,还是把郁虹撞了一个跟头,人和狗在地上滚成一堆,那个悲喜交集的劲儿,难以形容。等人们把郁虹搀起来,只见人眼泪狗眼泪人鼻涕狗唾沫糊得她满身满脸,除了会傻子似的一个劲儿叫着锛锛的名字,她几乎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自此以后,郁虹和锛锛之间的感情上升到了死生之交的高度,她完全把它当做一个亲生的孩子,而不是一只狗来看待了。

说话到了锛锛六岁生日。那天一早,郁虹就带着一个大型奶油蛋糕、一大盘红烧牛肉、一大盘炒饼、一大根火腿肠,兴冲冲来给锛锛过生日。她先给锛锛洗了澡,刷了毛,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又照了相,跟城市里小康家庭的孩子们过生日完全没有两样。

然后郁虹开始了替锛锛精心准备的,也是让它一命呜呼的生日宴会:吃完蛋糕吃牛肉,吃完牛肉吃炒饼,炒饼吃完,赶上基地开饭,日常配给的两斤狗粮,也没让它放过。到了最后,面对那根半斤多重的火腿肠,锛锛实在吃不下去了,郁虹看看窗外八月天明晃晃的大太阳,鬼迷心窍一般想着,不给它吃下去可能要坏掉,于是使劲掰开它的嘴直接塞进了它的喉咙。

6个小时之后,因饮食过量引起的急性胃扭转,锛锛被紧急送进了动物医院。兽医对郁虹说,太晚了,只能用手术的办法来试试,但死亡率几乎是98%。郁虹一听当场晕倒,由张吕萍替她做了决定,开刀碰碰运气吧。

在场的人都预感到锛锛活不成了,一些熟悉它的朋友专门来跟它告别。锛锛的腹部撑得像一面圆圆的鼓,肚皮薄得都快透明了,一定痛得不得了。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种情况下,锛锛还忘不了按多年养成的习惯,见到每一个熟悉的人,都走过去舔舔他们手背,再艰难地摇摇尾巴,弄得大伙全都悲痛万分。

人们眼巴巴看着锛锛被牵进了手术室,没过多久,兽医出来了,冲人们摇着头说,没办法救活它了。真可怜呀,它的五脏六腑都被发酵膨胀的食物给挤破了。我干了这么多年兽医,还从来没见过一只狗被撑成这样,照理说,它吃饱了就不肯再吃了呀。一听这话,郁虹再一次瘫倒在地,嘴里发出一阵哀嚎:都怨我,是我害死了它……

锛锛死了,因为人对它病态的溺爱,因为人愚蠢的一念之差,也因为它对人近乎愚忠的信任。毫无疑问,郁虹热爱锛锛,但她只爱这一只狗,这一只属于她自己并且对她无限依恋无条件服从的狗。锛锛正是被郁虹自私的热爱给害死了。

锛锛是一只可爱的狗,也是一只可怜的狗。它被埋在离缉毒犬拉尔不太远的地方,墓碑很小,看上去忍气吞声的,远不如拉尔的碑堂皇正大,跟这两只狗活在世界上的不同经历非常相衬。

郁虹偶尔还会在双休日到基地来做义工,顺带给锛锛的墓拔拔草培培土。有时候她还会做些好吃的,带来喂给其他的大型狗。

香喷喷的牛肉引得大狗们一片欢腾地抢食,只有藏獒咪咪,总是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它们,从来不吃。一口都不吃。

文章来源:十月

http://www.tecn.cn/data/detail.php?id=16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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