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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事
毕飞宇

小艾当然不可能把她和田满的事告诉乔韦。然而,小艾忽略了一点,一个人如果患上了单相思,他的鼻子就拥有上天入地的敏锐,这是任何高科技都不能破解的伟大秘籍。就在宁海路和颐和路的交界处,乔韦把他的自行车架在了路口,他的表情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面无人色。原来嫉妒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长相的,乔韦今天的长相就很成问题,很愚昧。他很狰狞。

小艾刚到,乔韦就把小艾堵住了。小艾架好自行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乔韦突然弓了腰,用链条锁把两辆自行车的后轮捆在了一起。乔韦很激动。他的手指与胳膊特别地激动。链条被他套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套牢了。

两个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一起望着自行车,心知肚明了。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交通警,他绕过了自行车,歪着脑袋问乔韦:“这个好玩吗?这样有用吗?”

小艾抱起了胳膊,拉下脸来。“关你什么事!你们家夫妻不吵架?”

交通警望望他俩,又望望自行车,想笑,却绷住了,十分诚恳地告诉小艾:“吵。可我们不在大街上吵。”

“那你们在哪里吵?”

“我们只在家里吵。”

“这个我会。”小艾伸出一只手,说:“给我钥匙。──我们现在就到你们家吵去。”

交通警知道了,撞上祖宗了。她是姑奶奶。交通警到底没绷住,笑了,替他们把绑在一起的自行车挪到一边,行了一个军礼,说:“差不多就行了哈,咱们家夫妻吵架也就两三分钟。快点吵,哈!马上就高峰了。”

下午第二节课的课后,小艾收到了田满的短信,他想在放学之后“和妈妈一起共进早餐”。你瞧这孩子,什么事都粗枝大叶,“晚饭”硬是给他打成“早饭”了,将来高考的时候怎么得了哦。愁人哪。见面之后要好好说说他。说归说,吃饭的事小艾一口回绝了。小艾是一个把金钱看得比鲜血还要瑰丽的女人,她是当妈的,和儿子吃饭总不能Go dutch(AA制)吧,只能放血。放血的事小艾不做。打死也不做。

不过小艾最终还是去了。说起来极不体面,是被两个小女生骗过去的。她们假装在放学的路上巧遇小艾,然后就“久仰久仰”了。“久仰”过了就是“崇敬”,“崇敬”完了就想“请她吃顿饭”,主要是想“亲耳聆听”一下她的“教诲”。小艾喜滋滋的,十分矜持地来到肯德基,田满已经安安稳稳地等在那里了。小艾一到,两个小喽啰把小艾丢在田满的面前,走人。小艾气疯了,非常非常地生气。这么一个小小的伎俩她都没有识破,利令智昏哪!就为了一点可怜的虚荣,当然,还有一份可怜的汉堡,丢人了。但是,再丢人小艾也不能批评自己,她厉声责问田满,为什么要采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田满什么也不说,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面上。他用他的长胳膊一直推到小艾的面前,是一张面值一百元的移动电话充值卡。田满小声说:“这是儿子孝敬妈的。”小艾拿起充值卡,刮出密码,噼里啪啦就往手机上摁。手机最后说:“你已成功充值一百元!”小艾的脸上立即荡漾起了春天的风,她把脑袋伸到田满的跟前,慈祥了,妩媚了,问:“想吃什么呢儿子,妈给你买。”

“我又有了一个妹妹。”田满小声说。

噢──,又有妹妹了。春风还在小艾的脸上,却已经不再荡漾。他又有了一个妹妹了,他这样的“哥哥”一辈子也缺不了“妹妹”的。不过小艾还是从田满的脸上看出来了,这个“妹妹”不同寻常,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妹妹”。小艾突然就感到自己有些不自然,虽说是“当妈的”,小艾自己也知道,她吃醋了。也许还有些后悔。当初如果不给他“当妈”,田满会不会追自己呢?难说了。如果追了,拒绝他是一定的。可是,拒绝是一个问题,没能拒绝成却是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

小艾还没有练就“脸不变色”的功夫,干脆就把脸上的春风赶走了。小艾板起面孔,问:“叫什么?”

“Monika。”

──Monika。到底是大明星,“找妹妹”也要走国际化的道路。“恭喜你了。”

田满想说什么,小艾哪里还有听的心思,掉头就走。排队的时候小艾回头瞄了一眼田满,田满托住了下巴,失落得很,一脸的忧郁。看起来十有八九是单相思了。小艾想,不知道Monika是怎样的人物,能让田满失魂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不是一般的蔻。

吃薯条的时候田满又把话题引到“妹妹”那儿去了。他一边蘸着番茄酱,一边慢悠悠地说:  “我妹妹──”小艾立即用她的巴掌把田满的话打断了。小艾说:“田满,不说这个好不好?妈不想听这些事。”

田满就不说了。“闷”在了那里。小艾承认,田满忧戚的面容实在是动人的,叫人心疼。小艾伸出手去抚摸的心思都有了。

“Monika──”

“田满!不听话是不是?”

乔韦就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了,一进来就坐在了小艾的身边。是剑胆琴心的架势。田满丢下薯条,吮过指头,刹那之间就恢复了大明星的本色。田满慢悠悠地合上眼皮,再一次打开的时候附带扫了一趟乔韦。那神情不屑了。田满问小艾:“谁呀?”

小艾的心情已经糟透了,乔韦这么一搅,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小艾没好气地说:

“你爹。”

田满右边的嘴角缓缓地吊上去了。他的不屑很歪。田满说:“我和我妈吃饭,没你的事,给我马上走人。”

乔韦是“爹”,理直而又气壮。乔韦说:“我和我老婆说话,没你的事,你给我马上走人。”

田满站起来了。乔韦也站起来了。

小艾也只好站起来。小艾说:“你们打吧。什么时候打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也就是两三分钟,田满和乔韦出来了。他们是一起走出来的,肩并着肩。小艾坐在肯德基门前的台阶上,这刻儿已是说不出的沮丧。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动静,已经用MP3把耳朵塞紧了。张韶涵《隐形的翅膀》还没有听完,田满已经坐在她的左侧,而乔韦也坐在了她的右侧。小艾拔出耳机,说:“怎么不打呢?多威风哪刚才。”

“不存在。”乔韦说,“我是你老公,他是你儿子。”

田满说:“我们已经是兄弟了。”

两个男人夹着一个女人,就在肯德基的门前的阶梯上并排坐着了,一侧是夫妻,一侧是母子,两头还夹着一对兄弟。谁也不说一句话。无论如何,今天的局面混乱了,有一种理不出头绪的苍茫。田满,小艾,还有乔韦,三个人各是各的心思,傻坐着,一起望着马路的对面。马路的对面是一块工地,是一幢尚未竣工的摩天楼。虽未竣工,却已经拔地而起了。脚手架把摩天楼捆得结结实实的,无数把焊枪正在焊接,一串一串的焊花从黄昏的顶端飞流直下。焊花稍纵即逝,却又前赴后继,照亮了摩天大楼的内部,拥挤、错综、说到底又还是空洞的景象。像迷宫。

当天夜里小艾的手机再也没有收到田满的短信。小艾措手不及,可以说猝不及防。小艾的手机一直就放在枕头的旁边,在等。可是,直到凌晨两点,枕头也没有颤动一下。小艾只好翻个身,又睡了。其实在上床之前小艾想把短信发过去的,都打好了,想了想,没发。他又有妹妹了,还要她这个老娘做什么?说小艾有多么伤心倒也不至于,但小艾的寥落和寡欢还是显而易见的了,一连串的梦也都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昨天一直都没有过去,而今天也一直还没有开始。可是,天亮了。小艾醒来之后从枕头的下面掏出手机,手机空空荡荡。天亮了,像说破了的谎。

小艾一厢情愿地认为,田满在“三八”妇女节的这天会和她联系。就算他恋爱了,对老妈的这点孝心他应该有。但是,直到放学回家,手机也没有出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看起来她和田满的事就这样了。“三八”节是所有高中女人最为重大的节日,不少女人都能在这一天收到男士们的献花。说到底献花和“三八”没有一点关系,它是情人节的延续,也可以说是情人节的一个变种。一个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节的这一天收到鲜花,它的动静太大,老师们,尤其是家长们,少不了会有一番问。“三八”节就不同了,手捧着鲜花回家,父亲问:“哪来的?”答:“男生送的!”问:“送花做什么?”答:“──嗨,‘三八’节嘛!”做父亲的这时候就释然了:“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完了。还有一点也格外重要,情人节送花会把事态弄得过于死板,它的主题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确、太直露了,反而会叫人犹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这些都是问题。选择“三八”节这一天向妇女们出手,来来往往都大大方方。

小艾的“三八”节平淡无奇,就这么过去了。依照小艾的眼光看来,“三八”节是他和田满最后的期限,如果过去了,那就一定过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张饭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满,一家子三口顿时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厉害,厉害啊!

过去吧,就让它过去吧,小艾对自己说。对高中的女人们来说,日子是空的,说到底也还是实的,每一个小时都有它匹配的学科。课堂,课堂,课堂。作业,作业,作业。考试,考试,考试。儿子,再见了。但是,一到深夜,在一个日子结束的“那个”时刻,在另外一个日子开始的“那个”时分,小艾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时光的裂痕。这裂痕有的时候比手机宽一点,有的时候比手机窄一点,需要“咔嚓”一下才能过得去。不过,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儿子,妈其实是喜欢你的。乖,睡吧。做个好梦。Over。

后来的日子里小艾只在上学的路上见过一次田满,一大早,田满和篮球队的队员正在田径场上跑圈。小艾犹豫再三,还是立住了,远远的,站了十几秒钟。田满的样子很不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晃晃悠悠地落在队伍的最后。小艾意外地发现,在田满晃悠的时候,他漫长的身躯是那样的空洞,只有两条没有内容的衣袖,还有两条没有内容的裤管。就在跑道拐弯的地方,田满意外地抬起头来,他们相遇了。相隔了起码有一百米的距离。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是,一定是看见了,田满在弯道上转过来的脑袋说明了这个问题。田满并没有挥手,小艾也就没有挥手。到了弯道与直道的连接处,田满的脖子已经转到了极限,只好回过头去了。田满这一次的回头给小艾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是一去不复返的样子,更是难舍难分的样子。小艾记住了他的这个回头,他的看不见的目光比他的身躯还要空洞。孩子瘦了。即使相隔了一百米,小艾也能看见田满的眼窝瘦成了两个黑色的窟窿。再不是失恋了吧。不会吧。小艾望着田满远去的背影,涨满了风。小艾牵挂了。小艾捋了捋头发,早晨的空气又冷又潮。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小艾掏出了手机,想给他发个短信,问问。想了想,最终还是她的骄傲占据了上风。却把她的短信发到乔韦的那边去了:老公,儿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谈谈?

就在进教室的时候,乔韦的回话来了:还是你谈吧,你是当妈的嘛。

小艾走到座位上去,把门外的冷空气全带进来了。她关上手机,附带看了一眼乔韦。乔韦在眨眼睛,在背单词。小艾的这一眼被不少小叔子看在了眼里。小叔子们知道了,女人在离婚之前的目光原来是这样的。只有乔韦还蒙在鼓里。你还眨什么眼睛噢,你还背什么单词噢,嫂子马上就要回到人民的怀抱啦!

田满的出现相当突兀,是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夜间零点十七分,小艾已经上床了,手机突然蠕动起来,吓了小艾一大跳。小艾一摁键,“咣当”一声就是一封短信,是一道行动指令:“嘘──走到窗前,把脑袋伸出来,朝楼下看。”

小艾走到窗前,伸出了脑袋,一看,路灯下面孤零零的就是一个鸡窝头。那不是田满又是谁呢。田满并没有抬头,似乎还在写信。田满最终举起了手机,使用遥控器一样,对准小艾家的窗户把他的短信发出去了。小艾一看,很撒娇的三个字:妈,过来。

小艾喜出望外,蹑手蹑脚的,下楼了,一直走到路灯的低下。田满的上身就靠在了路灯的杆子上,两只手都放在身后。他望着小艾,在笑。小艾背着手,也笑。也许是因为路灯的关系,田满的脸色糟糕得很,近乎土灰,人也分外的疲惫,的确是瘦了。小艾猜出来了,她的乖儿子十有八九被Monika甩了,深更半夜的,一定是到老妈这里寻求安慰来了。好吧,那就安慰安慰吧,孩子没爹了,怎么说也得有个妈。不过田满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变戏法似的,手一抬,突然从背后抽出了一束花,有点蔫,一直递到了小艾的跟前。小艾笑笑,犹豫了片刻,接过来了。放在鼻子的下面,清一色是康乃馨。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小艾问。

“我昨天就派人跟踪了。”

小艾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改不了他的“下三烂”。

“近来好不好?”小艾问。

“好。”

“Monika呢?”小艾问,“你的,Monika妹妹,好不好?”

“好。”田满说。田满这个晚上真是变戏法来了,手一抬,居然又掏出一张相片来了,是一个婴儿,混血,额头鼓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谁呀这是?”小艾不解地问。

“Monika。我妈刚生的,才四十来天。”

“──你妈在哪儿?”

田满用脚后跟点了点地面,说:“那边。”世界“哗啦”一下辽阔了,循环往复,无边无垠。 田满犹豫了片刻,说,“我四岁的时候她就跟过去了。”

小艾望着田满,知道了。“是这样。”小艾自言自语说,“原来是这样。”小艾望着手里的康乃馨,不停地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小艾说──“花很好。妈喜欢。”

小艾就是在说完“妈喜欢”之后被田满揽入怀中的,很猛,十分地莽撞。小艾一点准备都没有。小艾一个踉跄,已经被田满的胸膛裹住了。田满埋下脑袋,把他的鼻尖埋在小艾的头发窝里,狗一样,不停地嗅。田满的举动太冒失了,小艾想把他推开。但是,小艾没有。就在田满对着小艾的头发做深呼吸的时候,小艾心窝子里头晃动了一下,软了,是疼,反过来就把田满抱住了,搂紧了。小艾的心中涌上来一股浩大的愿望,就想把儿子的脑袋搂在自己的怀里,就想让自己的胸脯好好地贴住自己的孩子。可田满实在是太高了,他该死的脑袋遥不可及。

深夜的拥抱无比地漫长,直到小艾的后背被一只手揪住了。小艾的身体最终是从田满的身上被撕开的。是小艾的父亲。小艾不敢相信父亲能有这样惊人的力气,她的身体几乎是被父亲“提”到了楼上。“谢树达,你放开我!”小艾在楼道里尖声喊道,“谢树达,你放不放开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间吓人了,“──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

2007年3月12日于南京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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