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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事
毕飞宇

一大早,老婆就给老公发了一条短信。短信说,老公,儿子似乎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和他谈谈?

老公回话了,口气似乎是无动于衷的:还是你谈吧,你是当妈的嘛。

老公乔韦是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他的老婆小艾则是他的同班。说起来他们做夫妻的时间倒也不长,也就是十来天。这件事复杂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高中一年级的上学期。用乔韦的话来说,在一个“静中有动”的时刻,乔韦就被小艾“点”着了──拼了命地追。可是小艾的那一头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敢消费你的感情呢,”小艾如斯说。为了“可怜的”(乔韦语)小艾,乔韦一脚就把油门踩到了底,飙上了。乔韦郑重地告诫小艾,“你这种可怜的女人没有我可不行!”他是动了真心了,这一点小艾也不是看不出来,为了追她,乔韦的GDP已经从年级第九下滑到一百开外了,恐怖啊。面对这么一种惨烈而又悲壮的景象,小艾哪里还好意思对乔韦说“一点也不爱你”,说不出口了。买卖不成情义在嘛。可是,态度却愈加坚定,死死咬住了“不想在中学阶段恋爱”这句话不放。经历了一个火深水热的冬季,乔韦单边主义的爱情已经到了疯魔的边缘,眼见得就扛不住了。两个星期前,就在宁海路和颐和路的路口,乔韦一把揪住了小艾的手腕,什么也不说,眼睛闭上了,嘴巴却张了开来,不停地喘息。小艾不动。等乔韦睁开了眼睛,小艾采用了张爱玲女士的办法,微笑着,摇头,再摇头。乔韦气急败坏,命令说:“那你也不许和别人恋爱!”不讲理了。小艾“不想在中学阶段恋爱”,其实倒不是搪塞的话,是真的。小艾痛快地答应了,前提是乔韦你首先把自己打理好,把你的GDP拉上来,要不然,“如此重大的历史责任,我这样美丽瘦小的弱女子如何能承担得起。”小艾的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可以说情声并茂,乔韦还能怎么着?这不是一百三十七的智商能够解决得了的。乔韦在马路边上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说:“老婆啊,你怎么就不能和我恋爱的呢?”这个小泼皮,求爱不成,反倒把小艾叫做“老婆”了,哪有这样的。小艾的脑细胞噼里啪啦一阵撞击,明白了,反而放心了。乔韦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两点,A:给自己找个台阶,不再在“恋爱”这个问题上纠缠她,都是“老婆”了嘛。B:心毕竟没死透,怕她和别人好,抢先“注册”了再说──只要“注册”了,别人就再也没法下手了。小艾笑笑,默认了“老婆”这么一个光荣的称号。学校里的“夫妻”多呢,也不多他们这一家子。只要能把眼前的这一阵扛过去,老婆就老婆呗,老公就老公呗,打扫卫生的时候还多一个蓝领呢。小艾拍拍乔韦的膝盖,真心诚意地说:“难得我老公是个明白的人。”小艾这么一夸,乔韦更绝望了,他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埋到两只膝盖的中央,好半天都没有抬起头来。只能这样了。可是,分手的时候乔韦还是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他拉着小艾的手,要求“吻别”。这一回小艾一点也不像张爱玲了,她推出自己的另一只巴掌,拦在中间,大声说:“你见过你妈和你爸接吻没有?──乔韦,你要说实话!不说实话咱们就离婚!”乔韦拼了命地眨巴眼睛,诚实地说:“那倒是没有。”小艾说:“还是啊。”当然,小艾最后还是奖励了他一个拥抱,朴素而又漫长。乔韦的表现很不错,虽说力量大了一些,收得紧了一些,但到底是规定动作,脸部和唇部都没有任何不良的倾向。在这一点上小艾对乔韦的评价一直都是比较高的。乔韦在骨子里很绅士。绅士总是不喜欢离婚的。

只做“夫妻”,不谈恋爱,小艾和乔韦的关系相对来说反而简单了,只不过在“单位”里头改变了称呼而已。看起来这个小小的改变对乔韦来说还真的是个安慰,不少坏小子都冲着小艾喊“嫂子”了。小艾抿着嘴,笑纳了。小艾是有分寸的,拿捏得相当好,在神态和举止上断不至于让同事们误解。“夫妻”和“夫妻”是不一样的。这里头的区分,怎么说呢,嗨,除了老师,谁还看不出来呀。哪对“夫妻”呈阴性,哪对“夫妻”呈阳性,目光里头的PH值就不一样。能一样吗?小艾和乔韦一直保持着革命伴侣的本色,无非就是利用“下班的工夫”在颐和路上走走,顶多也就是在宁海路上吃一顿肯德基。名分罢了。作为老公,乔韦的这个单是要买的。乔韦很豪阔,笑起来爽歪歪。但是,私下里,乔韦对“夫妻生活”的本质算是看透了,往简单里说,也就是买个单。悲哀啊,苍凉啊。这就是婚姻吗?这就是了。──过吧。

可婚姻也不像乔韦所感叹的那样简单。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事情的复杂性就在于,做了夫妻乔韦才知道,他和小艾的婚姻里头还夹着另外的一个男人。

──小艾有儿子。田满。高一(九)班那个著名的大个子。身高足足有一米九九。田满做小艾的儿子已经有些日子了,比乔韦“静中有动”的时候还要早。事情不是发生在别的地方,就在宁海路上的那家肯德基。

小艾和田满其实是邂逅,田满端着他的大盘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最后坐到小艾的对面来了。小艾叼着鸡翅,仰起头,吃惊地说:“这不是田满吗?”田满顶着他标志性的鸡窝头,凉飕飕的,绷着脸。田满说:“你怎么认识我?”小艾说:“谁还不认识田满哪,咱们的11号嘛。”11号是田满在篮球场上的号码,也是YAO(姚明)在休斯顿火箭队的号码,它象征着双份的独一无二。田满面无表情,坐下来,两条巨大的长腿分得很开,像泰坦尼克号的船头。田满傲滋滋地说:“──你是谁?”小艾的下巴朝着他们学校的方向送了送,说:“十七班的。”田满说:“难怪呢。”听田满这么一说,小艾很自豪,十七班是高中一年级的龙凤班,教育部门不让办的。心照不宣吧。这会儿小艾就觉得“十七班”是她的脸上的一颗美人痣,足可以画龙点睛了。小艾咄咄逼人了,说:“难怪什么?”田满歪着嘴,冰冷地说:“你很蔻。”“蔻”是一个十分鬼魅的概念,没有解。如果一定要解释,坊间是这样定义的:它比漂亮艳丽,比艳丽端庄,比端庄性感,比性感智慧,比智慧凌厉,总之,是高中女人(女生)的至尊荣誉。小艾说:“扮相倒酷,其实是马屁精。”

田满的脸顿时红了。这是他没有预备的。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跟得上来。小艾再也没有料到大明星也会窘迫成这样,多好玩哦。大明星害起羞来真的是很感动人的。小艾这才注意起田满的眼睛来,眼眶的四周全是毛,很长,很乌,很密,还挑,有那么一点姑娘气,当然,绝不是娘娘腔──这里头有质的区分。目光潮湿,明亮,却茫然,像一匹小马驹子。小艾已经有数了,他的巨大是假的,他的巍峨是假的,骨子里是菜鸟。他能考到这所中学里来,不是因为考分,而是因为个子。智商不高,胆子小,羞怯,除了在篮球场上逞能,下了场就没用了,还喜欢装,故意把自己搞得晶晶亮、透心凉。这个人多好玩哦,这个人多可爱哦。小艾喜欢死了。当然,不是那种。田满这种人怎么说也不是她小艾的款。可小艾也不打算放弃,上身凑过去了,小声说:“商量个事。”田满放下手里的汉堡,舔了舔中指,舔了舔食指,吮了吮大拇指。他把上身靠在靠背上,抱起双臂,做出一副电视剧里的“男一号”最常见的甩样,说:“说。”

小艾眯起了眼睛,有点勾人了,说:“做我儿子吧。”

田满的大拇指还含在嘴里,不动了。肯德基里的空气寂静下来。一开口小艾就知道自己过分了,再怎么说她小艾也不配拥有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儿子嘛,还是大明星呢。可话已经说出来了,橡皮也擦不掉。那就等着人家狂殴呗。活该了。小艾只好端起可乐,叼着吸管,咬住了,慢慢地吸。田满的脸又红了,也叼住了吸管,用他潮湿的、明亮的、同时也是羞怯的目光盯着小艾,轻声说:“这我要想想。”

小艾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不敢动。田满放下可乐,说:“我在班里头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七班有两个姐姐。十二班有三个妹妹。十五班还有一个舅舅。舅妈是两个,大舅妈在高二(六),小舅妈在高一(十)。”

“单位”里的人事复杂,小艾是知道的,然而,复杂到田满这样的地步,还是少有。这种复杂的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小艾不知道,想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小艾就知道一进入这所最著名的中学,他们这群小公鸡和小母鸡就不行了,表面上安安静静的,私底下癫疯得很,迅速开始了“新生活运动”。什么叫“新生活运动”呢?往简单里说,就是“恢复人际”。──既然未来的人生注定了清汤寡水,那么,现在就必须让它七荤八素。他们结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们得联盟,必须进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联。这还不够,接下来又添上了夫妻,姑嫂,叔嫂,连襟,妯娌和子舅等诸多复杂的关系。举一个例子,一个小男生,只要他愿意,平白无故的,他在校园里就有了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姐姐、妹妹、姐夫、妹婿、老婆、儿子、女儿、儿媳、女婿、伯伯、叔叔、姑姑、婶婶、舅舅、舅妈、姨母、姨夫、丈母娘、丈母爹、小姨子和舅老爷。这是奇迹。温馨哪,迷人哪。乱了套了。嗨,乱吧。

田满望着小艾,打定主意了,神态庄重起来。田满说:“你首先要保证,你只能有我一个儿子。”

这一回轮到小艾愣住了。她在愣住了的同时如释重负。然而,有一点小艾又弄不明白了,他田满正忙于“新生活运动”,吼巴巴地在“单位”里结识了那么多的兄弟、姐妹,怎么事到了临头,他反过来又要当“独子”了。

小艾说:“那当然。基本国策嘛。”

深夜零点,小艾意外地收到了一封短信,田满发来的。短信说:“妈,我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儿子。”这孩子,这就孝顺了。小艾合上物理课本,在夜深人静的时分端详起田满的短信,想笑。不过小艾立即就摩拳擦掌,进入角色了。顺手摁了一行:“乖,好好睡,做个好梦。妈。”打好了,小艾凝视着“妈”这个字,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还是不发了吧。就这么犹豫着,手指头却已经揿下去了。小艾还没有来得及后悔,儿子的短信又来了,十分露骨、十分直白的就是两个字:

“吻你。”

小艾望着彩屏,不高兴了。决定给田满一点颜色看看。小艾在彩屏上写道:“我对你可是一腔的母~爱哦”,后面是九个惊叹号,一排,是皇家的仪仗,也是不可僭越的栅栏。

出乎小艾的意料,田满的回答很乖。田满说:“谢谢妈。”

小艾原打算再补回去一句的,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了。她再也没有想到九尺身高的田满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缠绵的东西。可这件事到底是她挑起来的,也不好过分。看起来她这个妈是当定了。她就把两个人的短信翻过来看,一遍又一遍的,心里头有点怪怪的了。有些难为情,有些恼,有些感动,也生气,还温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田满的扣篮是整个篮球场上最为壮丽的动态,小艾想到了一个词,叫“呼啸”。田满每一次扣篮都是呼啸着把篮球灌进篮筐的。他能生风。必须承认,一踏上球场,害羞的菜鸟无坚不摧。这是田满最为迷人的地方,这同样也是小艾作为一个母亲最为自豪的地方。其实小艾并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校篮球队打球,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儿子在篮球馆里一柱擎天,她不能不过来看看。看起来喜欢儿子的女生还真是不少,只要田满一得分,丫头们就尖叫,夸张极了。小艾看出来了,她们如此尖叫,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儿子注意她。儿子一定是听到了,却听而不见。他谁也不看。在球场上,儿子的骄傲与酷已经到了惊风雨、泣鬼神的地步,绝对是巨星的风采。这就对了嘛,可不能让这些疯丫头鬼迷了心窍。小艾的心里涌上了说不出来的满足和骄傲,故意眯起了眼睛。沿着电视剧的思路,小艾想像着自己有了很深的鱼尾纹,想像着自己穿着小开领的春秋衫,顶着苍苍的白发,剪得短短的,齐耳,想像着自己一个人把田满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了。突然有些心酸,更多的当然还是自得。悲喜交加的感觉原来不错,像酸奶,酸而甜。难怪电视一到这个时候音乐就起来了。音乐是势利的,它就会钻空子,然后,推波助澜。

小艾没有尖叫。她不能尖叫,得有当妈的样子。小艾站得远远的,眯着眼睛,不停地捋头发,尽情享受着一个孤寡的(为什么是孤寡的呢?小艾自己也很诧异)中年妇女对待独子的款款深情。你们就叫吧,叫得再响也轮不到你做我的儿媳妇,咱们家田满可看不上你们这些疯丫头。

“妈,我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儿子。”

“乖,好好睡。做个好梦。妈。”

“吻你。”

“我也吻你。”

“谢谢妈。”

每天深夜的零点,在一个日子结束的时分,在另外一个日子开始的时分,这五条短信一定会飞扬在城市的夜空。在时光的边缘,它们绕过了摩天大楼、行道树,它们绕过了孤寂的、同时又还是斑斓的灯火,最终,成了母与子虚拟的拥抱。它们是重复的,家常了。却更是仪式。这仪式是张开的臂膀,一头是昨天,一头是今天;一头是儿子,一头是母亲。绝密。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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