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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历史的故事(上)
沈谊三

(2.1)

K读书很努力。他们文科,比我们理工科苦多了。我们用的,一半是国际语言——数学公式,英语不济也能混。K的历史系,教授布置起课外阅读来铺天盖地。系里又没什么TA,可以让她担个名份少上一、二门课。K有一笔菲薄的教育部奖学金,但没有办公室,她几乎天天在图书馆读到半夜。图书馆倒是离我的系不远。熟了以后,知道我是个“工作狂”,天天晚上泡实验室,K就在离开图书馆时,打个电话先联系一下,然后到实验室等我。我陪伴着她穿过树影幢幢的寂静的校园,去坐十一点半的到研究生宿舍区的末班车。

在月亮圆明的日子,我们喜欢去银光铺沙的海滩,望望太平洋的那一边。时间晚了也不怕,大不了走回去。这种时候,爽朗健谈的K总是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望着黑黝黝的海水出神。许久,幽幽地叹口气,起身回家。

学校邻近海滩,东、北两面是一列低矮的小山丘。研究生宿舍区在山丘的另一边。坐车要从山脚下绕,走路却可以从山脊上横截过去,半小时也能到。从蜷缩在教学大楼间的水泥路走上山丘,踩着星空下的被南加州的太阳晒得发脆的草茎,人心似乎也走出了学业的重重拘束。回头望望远处黑幕中的海水,我常常觉得象是走进了我们民族的远古神话:大洪水之后,天地间只剩下栖身在高丘上的女娲、伏羲这一对兄妹。

K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真是兄妹倒好了。”

因为没有办公室,K天天要背着个沉重的大书包。她是很要强的人,本人又是从小到大素来不拍女孩子马屁的,开始她没要、我也不想由我背。爬上山脊,看着K微微有点气喘,背上压了个大书包,步子也缺了点青春的弹性,不由自己也感到累。两人走路,她不轻快,我身上不沉还心里沉。我要抢她背上的书包,K却不放手,也不知是真要强还是赌气。

“好了好了,给我吧。别人见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要去报警了。”

K瞪了我一眼:“不许动坏脑筋!”说完她自己先噗嗤笑了。“谅你也没这狗胆。”手里补了我一拳,把书包褪了下来。

几次一来,倒成了习惯。K进了实验室,就把书包扔我桌上。说一声回家,起身就走,对自己的书包看都不看一眼。

扛大包的报酬是听K讲英国革命史,这是她第一学年的主课。到秋季期终考试时,我已经可以替K读掉一些参考文献,K对我的汇报也常常报以嘉许的微笑。英国民主政体的发展史,使我对民主的知识从空洞的概念扩展到它的实际运作,大大加深了我对民主政治的理解,成了以后我与人讨论政治问题时的一条主要的思想资源。

到了周末shopping,K也不客气,抓我做了她的专职司机。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会让人白沾便宜。我是一向强调“互惠”的。把钱往K手里一塞,干脆让她两份一起买了。我有RA,腰包比K要鼓一点,K总是给我买得好一些。可惜我在穿衣吃饭上是马大哈,常常会辜负了她的好意,稀里糊涂地拿错口袋。往往是送罢了K刚到家,她的电话也追过来了,劈头劈脑就是一顿痛骂:“没见过你这号贼样的男人!我一眼没看住就要干坏事。”

和K差不多已是无话不谈的交情,奇怪的是,K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的男友,尽管她有时会关心地问问我的还在国内的wife的事(K总是用英语称wife)。我也没在意。男生会在女生面前扬扬得意地亮出女朋友的照片,女的却很少会反过来做:“看,我男朋友多漂亮!”她们似乎天然地知道应该怎样照顾我们男人的那点脆弱的自尊心。

但是,K不仅有男朋友,而且还是个麻烦多多的男朋友。事情从一封信开始。

(2.2)

已经说了K的主课是英国史,英国史前面简单,要到十六世纪才精采起来。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和新教的宗教改革有关,但是英国教会在1531的独立,并不是通过宗教战争,而是因为亨利八世看上了老婆的跟班,要和王后离婚,教皇不批,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才在一怒之下另立了国教。教授要学生们写了一篇作业,谈谈亨利八世的私生活对英国历史的影响。国内教科书上都说是“离婚”,K就全用了divorce(中断婚姻)。但是亨利八世当时还是天主教徒,而天主教是不允许离婚的。他想的可以是“中断婚姻”,向教皇申请的,却只能是annulment(撤销婚姻)。教授在课堂上提到了这个错误,还找K个别谈了,要她注意英语词汇在历史上的精细含义,这方面,外国学生容易犯错。

国内的报刊杂志总是吹嘘中国留学生怎样厉害,以“特有的”聪明才智读得洋人趴在地上叫爹叫妈。K又是本校历史系的第一个大陆学生,自己觉得负有为后人开路的重任。这一棍打得她不轻。其实,这本是鸡毛蒜皮的事,我闹过的英语笑话要大得多。陪K去图书馆查了法律百科全书,搞清了“中断婚姻”和“撤销婚姻”的不同,我以为这件事就完了。K却写了一封长信给她的男朋友,作了点自我检讨,又发了一大通议论。

特别让K感慨的是,即使是在中世纪那样的所谓的禁欲的黑暗社会,西方就已经把婚姻当作一种两厢情愿的契约。虽然不能离婚,但是,如果你是被人误导而签约,比如对方隐瞒了年龄,不管男女,至少在理论上,都可以要求教会把婚姻“还零”——从头撤销,就当没这回事,比离婚还痛快。哪像中国,媒人说得天花乱坠,只要生米煮成熟饭,女的就只能抱贞节牌坊。在这里受到的影响,加上在北京吸收的三流女权主义,更兼心里不痛快,K大概在恋爱、婚姻问题上说了不少“不合国情”的话。

“西方影响又怎么着,你谈的是男女关系嘛,天底下国情有不同,爱情却都是一样的!”当K告诉我男友说她受了太多的西方影响时,我这样劝慰她。心里对她的男友,倒还是很同情的。可以想像,男人收到这样一样信,又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敏感一点的,难免要听出很多本不存在的弦外之音。

我只知道K的男友是专攻先秦史的,为了一些我搞不明白的理由不愿出国。我只能希望他能有一点西周古人的磊落之风。

后来的事就奇怪了。系里只有K一个大陆学生??但是K出身京都名校,学校里常有人来,陆陆续续带来不少北京母校的风言风语。什么K不务正业,书读不去了,什么一出国就变心,甚至还传说她和洋人教授关系不正常,找教授商量怎样逼迫他的太太离婚。连K远在英国进修的姐姐,都打电话来问是怎么回事。领馆教育组的老杨,还专程来校,问联谊会负责人是否知道K的奖学金是如何用的。有几位陪读太太,在K背后指指点点,在她面前则对丈夫严加看管。甚至一些年青小伙,都以为K真是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见了她总是一付“小生怕怕”的表情。

好象是有人想以敲掉她奖学金的手段逼K回国。K告诉我,她考取奖学金时,系里眼红的人确实不少,造点风波也不奇怪。她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男朋友会把私信的内容扩散出去?

她不久就知道了。

(2.3)

春季里的一天,近晚饭时分,K给实验室打来个电话,说今天是她二十五周岁生日,请我去她家吃饭。我不由得急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让我空手来啊?”K无可无不可地说,我可以帮她买瓶酒。

既然是大生日,当然要买好一些的。我知道加州葡萄酒的好坏,不是看陈放的年数,而是看酿造的年头。要那一年雨水少而恰当,葡萄糖份高,酿的酒就好。看看都过了下班时间,查了号码打过去,幸运,当地的酒商协会还有人在办公。他告诉我,大前年就是个特好的年头。“不过,你大概很难在市面上买到那一年的酒,”他警告说。

猜想中国人大概都喜欢买年份多的酒,我决定向华人杂货店碰碰运气。电话里请老板娘查看一下,运气还真有,她那里居然存着一瓶。

回家拿上相机,这是需要拍照纪念的日子。然后开车买了酒,再到K的住处,都快八点了。K开了门,我一迭声地道歉,K却连句带玩笑的责备都没有。进了屋,灯光下看,猛觉得不对,K怎么眼圈红红的象是刚哭过?或许是生日想家了。但是屋里怎么没有别人,难道只请了我一个?

K默默走到桌旁,自管自坐下。桌上摆了几味家常菜,鱼,肉,鸡丁,豆腐,按K的条件,算是蛮奢侈的了。我在她左侧入坐。见她情绪不佳,我也不好意思拿着酒丑表功,给K和自己各斟了半杯葡萄酒:“K,生日快乐!”

K举了举杯,还是不说话,只是皱着眉、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那半杯葡萄酒,对我挟给她的菜视而不见。

“吃点菜吧,别喝醉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K显然有心事,既然只叫了我一个人,显然也是准备告诉我的。我只能耐心等待,等她开口。

到K要喝第三个半杯时,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大杯葡萄酒空肚下去,两人都有了点酒意。“K,不能再喝了!”我把手盖住她的酒杯,“说吧,是想家还是想男朋友。”

一听到“男朋友”三字,K鼻子一抽,两臂“嘭”地往桌上一放,头埋在肘弯里,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原来,K的男友已经好久没来信了,她本想今晚打个电话给男朋友,在电话里和他一起过生日,也好好地沟通一次。不料一到家,男友的电话却先到了。第一句话祝她生日快乐;第二句说不想耽搁她的青春,祝她今后生活幸福;第三句就是“拜拜”。

“你们男人怎么这么下流啊!”K愤怒地叫道:“他就是要等到今天才对我讲,连时差都算准了!”

我??,会不会她上次的信给男朋友带来了麻烦?胡耀邦下台后,海外一千多留学生连署了抗议信,在国内上层引起相当的震动,文化界又在搞“清理精神污染”,她的男朋友可能受到不小的压力。

“那他什么时候不能说,非要在我二十五岁的生日说?”

我摇摇头,尽管也是男人,这种行为确实很难为之辩护。还是说笑话吧:“美国有个著名的女作家,有一次应邀去一所女校,在毕业典礼上演讲。她要那些女孩子不要对爱情失去信心,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一个真正的女人,在她的一生中,至少有一次,会爱上一个狗娘养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就成了名言。”

K抬起头,询问似的望着我。

“全体女生轰然起立,热烈鼓掌。你知道,这不是愚蠢,而是青春的信仰。”

我把酒杯从K面前挪开,挟了点鱼给她。K拿筷接过,慢慢吃着。“是的,我是太自信了一点,青春的自信。”K苦笑,“出国前就有矛盾了,但我总以为,我能改变他的。”

“但是,为什么是他先说啊!”K转眼又愤怒了。“怎么可以是他先说呢?怎么可以呢?我恨不得一刀杀死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堆上K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在睫毛上轻轻弹跳一下,沿着绯红的面颊滚落下来。

看着她的捏紧了拳头,我知道今天总要让K出出气。“杀人的事,你莫对我讲。不要强迫我站在你男朋友一边,为维护您的纯洁的双手而英勇奋斗。不过,你要是想把他的像片扎几个洞,或是放在油锅里慢慢煎,这个我很愿意效劳。”

一句话点醒了K。她奔进睡房,拿了一张照片出来。“油锅里煎?他还不值那些油钱。踩死算了。”K用劲把照片一撕为二,扔在地上,拔脚就要踩下去。

“等一等。”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从书包里取出照相机,“来,留个纪念。女大爷怒踩薄情郎!”

K犹豫了一下,举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我现在气成这样子,还拍什么照啊。”顿了顿,她又说道:“再说,照片上也看不清踩的是谁啊。”

本来只是凑凑热闹,却没想到女孩子在愤怒之中还这么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过,K说得有道理。美人发怒,自有其动人之处,能否从摔手捶足中拍出美感,我却也没有把握。更重要的是第二个问题——看不清踩的是谁。几年一过,说不定别人还以为我才是她当年的鞋下之臣呢。

我得尽快拿个主意。K正望着我,别让她烦了,这口气转到我头上。

看着家常裙子下的K的两条光滑的小腿,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了!让K换上裤子,把她的男友画在上面,然后要压要撞,就随她了。

见到这里的学生都穿牛仔裤,K也想买一条好点的。我就陪她去了一次西尔斯。K尽在11号、12号里挑,我不禁频频摇头,太大太大,至少要小两号。店员也说她该买9号的。穿牛仔裤就要穿出牛仔的丰采,不上马也要装束精干。我和店员好说歹说,哄得K最后买了条9号的。但是回来后就没见K穿过,嫌它太紧身。

K仍然在犹豫:“穿那条新的牛仔裤?太包了……”和大多数大陆女孩一样,K尽管有时说话大大咧咧,真是和身体有关的事,还是很保守的。她的男友也太不理解她了。

“牛仔裤模特儿的身材,今天不穿,更待何时?二十五岁的大生日嘛。”我鼓励她,再激上一将:“等到你真的胖到该穿12号裤子了,你要拍照,出大钱都请不动我,我是只记着你的青春美貌的。”

“那好,你等着。”K转身进睡房去换衣服。再出来时,不但换了裤子,泪水也擦干了,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脸上还有点羞涩的笑,带着红红的酒意,比平时更漂亮。

我推开桌上的碗筷,清理出一片地方,让K弯腰扒在桌上。再从地上捡起她的男友的照片,拖过椅子,稳稳地坐在K的身后。

牛仔裤紧紧绷着K的丰满的臀部,内裤的两条边缘,像是我俩在夜间常走的小路,横斜着勾勒出山丘的最高处。K毕竟不是专业的牛仔裤模特儿,穿衣时还不懂得里外配合。她的大腿,下意识地紧紧合拢,使臀部两侧的曲线更为夸张,几乎成了浑融的半圆。

K的情绪仍然很激动,肩部起伏很大,腰部也在颤抖。我把左手弯到前面,轻轻按着K的肚子,稳住了便于右手下笔画像。平时看去,K的腹部很平坦,但是这时弯着腰、撑着腿,腹部被挤成一个鼓鼓的球,摸上去特别柔软。这就更感到那条被绷紧了的金属拉链的生硬。虽然生硬,却丝毫没有冷硬的感觉。K的温热的肚子,似乎把这条拉链烧成了火烫的烙铁,烙断了我的从食指走向腕部的人生大纹,烙断了我的从中指走向腕部的人生大纹,烙断了我的从无名指走向腕部的人生大纹,烙过了我掌心所有的人生大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定一下情绪,把照片放在K的后腰,拿着marker开始画像。K的男友,谈不上是美男子,但也五官端正,还是配得上K的,就是看上去有点故作忧郁。如今脸部被K斜着撕开,正好分别画在臀部的两边,倒也不用我作进一步的变形。

我尽快地画着。K今晚似乎特别听话,乖乖地扒着,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我一般不喜欢用闪光灯在室内拍照,中国人的黑头发,与墙上的黑影子混在一起,常常弄得照片上轮廓模糊。但是今晚我却发现闪光灯自有妙用:墙上的影子,把“牛仔裤模特儿”的优美身段放大得更为曼妙;一实一虚两条臀部曲线,双倍的重击足够震痹男性的不太坚强的心脏。我凭着专业感觉,估摸着合适的距离,太近了影像小,太远了影像淡,都达不到对得起K的效果。算好了距离,我双膝半蹲,对着咬着嘴唇的K,举起了相机。

K躬身蹬腿,向后猛撞。“臭男人,撞死你!撞死你,臭男人!”我嘴里打着和声,“啦-啦、啦-啦啦——”,手指按下了快门。

(待续)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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