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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历史的故事(上)
沈谊三

(1.1)

这是我到美国一年后的事。

中国同学会的迎新晚会上,人一堆一堆的,大致以系划界。我带着两个本系的新生,正在为他们介绍各系的“社会名流”,突然瞥见一位从未见过的健美女生,表情淡漠地独立于谈笑声外。那时大陆来的人还不多,彼此之间都挺亲的,我就自然地走了上去。估计她才来,可能还没去系里报到,人都没见着,我倒是可以代为介绍。

“你好,新来的吧,哪个系的?”

“历史系的。”她的表情仍是很淡漠。

这也怪不得人家,谁叫我是黑面书生呢?问题是,老生里面没有历史系的。这接待的重任,只能历史地落在我的肩上了。

“历史系的?”我笑着问,脑筋飞快地搜索,有没有关于历史教授的笑话?

“怎么啦,有什么可奇怪的?”态度又冷了一点。

笑话还未找着,好话先上:“我以为你是体育系的呢,练游泳什么的。”

话音还未消失,女孩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她横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我的笑顿时僵住。好一会儿,眼窝的肌肉才慢慢松弛下来。活动了几下被定格了的充满凉意的眼珠,回头看看两位新生,他们避开了我的眼光,好象也在为我尴尬。

在加州混了一年,这已经成了习惯:见了女人,相貌好的夸漂亮,身材棒的赞性感;相貌身材全so so,就说她包装美;实在是连衣服都邋遢的,还有最后一招,大拇指一翘,“你穿得好有性格!”这种话在我嘴里,早已不带国内所有的那种特殊含义。今晚我是不是有点过分兴奋,忘了自己人也会有“文化冲击”?

想想好笑。和去大陆实习的美国学生座谈,我还劝男孩们说话收敛点。自认是“世界公民”,理论上并不反对异国婚姻,但是要让洋人轻轻松松就捞个中国妞,心里总有点不痛快,不自觉地要把事情说得难点。在洋人面前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在中国人面前却忘了自己已经是半个“洋人”。

人堆里绕过一圈,想去给她解释一下。看着她站在墙边,快走近她身边时,那女孩却转身疾步走到门口,把手里的纸杯往垃圾箱里重重一摔,走出去了。

这以后的几天,不知怎么的,我常常会想起这件事,还有那女孩的厌恶的眼神。虽然身在美国,也认得一大把洋码,内心深处,毕竟还是穷山沟里走出来的腐儒。被人认作有意轻薄,心理上还是承受不了。男人风流也就算了,但是绝对不可下流。虽说也知道这种事越解释越糟,要是有机会,我还是要碰碰那女孩,变误会为互惠。

(1.2)

两个星期后,在朋友家里,我又遇到了她。可惜去得晚了,大伙正在激烈争论,也没人想到给我介绍。

当时正是经济改革起飞的年头。自从八四年私有制合法化以来,国内胆大的人纷纷下海经商,国外的种种议论也很热烈。那女孩和几个年龄较轻的研究生在谈大陆的种种“怪现状”,什么日本鬼子夹着皮包又回来了之类,言语中颇有一些愤慨。我同屋的老陈正与他们辩论。

我和老陈两个上过山下过乡的插兄插弟,自称“吃饭派”,咱们才不在乎厂子里是谁的“股份”多,所有权是否在“鬼子”手里。要防止外资冲垮国内企业,与其限制别人投资,还不如像西欧一些国家那样,抓外资的local content。比如讲,生产香水的外资企业,必须用中国生产的瓶子。这样把外资企业与国内已有的工业基础联系起来,可以为老百姓提供更多的吃饭机会。

我们把对方戏称为“经院派”。那个女孩以倩女之姿插手这种男子汉的争论,观点激烈,又比别人了解国内情况,几句话说过,俨然已是“经院派”的首席发言人。

对她本来是应该让三分的,但是兄弟素来服膺毛泽东毛大爷的“吾人唯有主义之争”,事关主义,即使对倩女,照样寸步不让,寸土必争。我往老陈身旁一坐,以亲闻身历的民间疾苦痛斥“经院派”的理论高调。双方争到凌晨二点,方才散去。

我们离开时,走到门口,她突然扭头对我说道:“你虽然是学理工的,倒是很有思想,以后可以多谈谈。”

大概是情绪还没平静下来吧,我一听就火了,也不知学文的哪来的这种自以为是的偏见。“学历史的可以有你这样的身材,学理工的为什么不能有你这样的脑袋?”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事,但也只能以笑来掩饰了。

她咬唇转身,大踏步走开。看惯了加州女子的富有弹性的步姿,觉得她的腰腿有点僵硬。我无奈地摇摇头,这冤家看来是做定了。

不过,不是冤家不聚头。几天后,我们在图书馆又碰上了。

(1.3)

学校图书馆的中文图书,虽然没有东部的一些名校那么丰富,却也收集到一些善本书。这些书不能借出馆,只能在里面阅览。我有闲时,爱去那里假充风雅。一天,我正坐在那里翻看一本清朝的禁书,突然桌上被人轻轻地敲了一下。抬头一看,好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原来又是她。

“你还看这样的书?”

“有什么办法?”我无可奈何地说。“没见过学文的喜欢数学公式的,只能我们学理工的读点文的了。都是中国人,总要有点共同语言吧?”顺便,我介绍了自己的姓名。

她也表情淡漠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又加了一句:“其实,我上中学时还是很喜欢数学的。”

原来是K。“这是高尔基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为人民壮烈牺牲了的……”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用解释就知道我名字的意思的男人。”

“你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用解释就知道我名字的意思的女人啊。”

K笑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爽朗的笑。

“我是一个有家的男人……”

“你这话要是对我在北京的男朋友说,他可高兴了。”K反击得够快。

“你是四川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人家说我的普通话没口音啊。”K很惊讶。

“口音是不重,但是看你这好战的性格,就知道是川辣子。”其实,那天辩论时,我就猜她是四川人。这种大模大样与男生激烈辩论政治问题的,不是北京女孩就是四川女孩。“别人说了有家,你就编造个男朋友出来?”

“你凭什么说我的男朋友是编造的?”

“你要是有男朋友,整天受他夸赞,那次迎新晚会上,你大概就会说,‘哎呀,现在好久不动,我怕有点胖了呢。’不会那样不理人的。”

“我那天心情不好,刚到国外,什么都不习惯。”这大概就算K的道歉了。“但是我真有男朋友。”

“那他不及格。”

“你不是个好东西。”

“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没当我是好东西。”

“我们的感情是建筑在学业的基础上的。”K为自己辩护。

我忍不住要笑:“那你比我行,我和太太的感情是建筑在吃饭的基础上的。她说我饭煮得好,我呢,喜欢她烧的菜。”

K也忍不住笑了,大概想起了那天的“经院”与“吃饭”之争。她转守为攻:“你真是有家的?有家的男人,该把wife的照片随身带着吧?”

我从皮夹里取出太座的照片,递给她。K看了一眼,惊讶地打量着我,似乎要对眼前这块包头褐煤作点新的估量。〔为避自我吹嘘之嫌,此处略去对太座的赞美三百六十六字。〕

“你真是结过婚的,这就好。这里大伙说话,激烈、但是缺乏历史深度。”K把照片还给我,人也放松了一些。“你有wife了,和你聊聊,没关系吧?听回国的人讲,这里盯女孩子盯得好凶,死缠着不放。”

“死缠不放的,在这儿都算谦谦君子。”我很认真地告诫她。“我的几个朋友,动不动就是以死相胁的!”我瞪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手掌如刀,横着架上脖子。

K又好气又好笑:“你想威胁我什么?”

“我想以死相胁,请你去麦当劳吃顿最便宜的汉堡。”我暂停抹脖子,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K嗤地一笑:“哪有请吃最便宜的?”

“谁叫你有男朋友的?咱得避避嫌呐。”我摸出几张coupon,查看有效日期。“只要你说一声没有男朋友,马上请你吃最贵的。”

“那我就是有男朋友嘛。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看来真是有男朋友。这下我也放心了,就是来往多点,单身男胞见了,也不至于眼里动不动冒出火来,好象铲了他的私家花园似的。今天的饭请定了。大陆女孩的愿意聊聊,在美国女孩就是we are good friends。人家有这点诚意,咱也不能没有绅士风度。再说,理工科的女生,一般知识面比较窄,我其实也是更愿意和文科的女生交往。

我带K到实验室安置了书包,接着去吃饭。我的系在学校西南角,出去拐个弯就是大街。到店里坐下。K还是第一次上麦当劳,我就自然作了识途老马。那时麦当劳还用硬纸盒,不象现在,为保护环境而用软纸包装。我先把托盘放在桌上离K远一点的地方,翻开汉堡的盒盖,倒入土豆条,浇上番茄酱,再把吸管插入饮料杯。一面做,一面解说。在盘子的一头弄完一份,转动盘子,把汉堡送到K的面前:“吃吧。”然后开始弄自己的一份。

K愣了一愣,拿起汉堡咬了一口。“这是鱼么!很好吃呀。这就是最便宜的汉堡?”

“是啊。这里大家都喜欢请中国女孩吃饭,而中国女孩最喜欢吃鱼,所以他们把鱼堡的价钱定得最低,招徕生意嘛。”

“贫嘴。”K今晚第三次笑了,又咬了一口。K这时的吃相很动人。她还把握不住汉堡的大小,送进嘴时,很认真地看着,嘴也张得大了一点。K的脸线条清晰,人中也深,嘴张大时,上唇人中处撮起一点儿,有种小女孩的可爱。丰腴的下唇是青春的湿润的红,闭嘴咀嚼时略向外翻。大概是让鱼块在味蕾丰富的舌尖多停留一会儿吧,却无意中展露了一种在美国难以寻觅的宝贵气质——一种天真未泯、不加修饰的性感。

我掰开汉堡,把夹着的那块鱼饼子拨给她。“我还没咬过,你喜欢吃,吃个痛快吧。”本要接着说多吃鱼让你苗条更漂亮,话到嘴边,刹住了。领教过K的脾气,还真怕她一怒之下抽席而去。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在美女面前居然也有意志不薄弱的时候,说话嘴上还能站个岗。

K显然缺乏应付这类场面的经验,她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你怎么这样客气?那,你能吃饱吗?”

“正是怕吃不饱,才拿鱼和你换土豆条。”

K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一直在吃土豆条。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汉堡:“我光顾吃鱼了。”想了一下,又问道:“我吃的次序对吗?”

我请她放心,次序绝对正确,老美都是先吃汉堡再吃土豆条的。不过我与人不同,历来是在西餐馆先吃甜点,在中餐馆最后喝汤。

“为什么?”K好奇地问。

“这样人家就不会光注意我的脸黑了。”咱俩大笑。

我从她盒子里拿过一些土豆条。“我吃这个吧。淀粉别吃太多,要不你更壮了。”要命,到底还是没忍住。K却微微一笑,似乎没在意。我也欣慰地笑了。迎新会上的不愉快在我俩心头冻下的冰,终于完全融化了。

窗外就是海滩。K望着海,我递上餐巾,K象洗脸似地抹了一把嘴。“来美国后还是第一次吃鱼。说是靠海,海鲜好贵。”

我俩聊起了海鲜。吃荤的确实贵,但是,如果不在乎素的,这儿吃海鲜不要钱。离我的系不远,有个小海湾,漂着很多野生海带。拣嫩的洗干净了腌一腌,切细了拌上麻油酱醋,吃起来也是上等海味,与国内吃的那种风干了的不带海腥气的海带完全不同。

“我不会做啊。”K心动了。

“那么聪明的人,这点事一学就会。我们去看看吧。”

天已经半黑了。海里还有人在surfing,红白相间的三角帆,在绿得沉重的海浪里穿进穿出。沙滩上人虽不多,却都是汗衫短裤,成双成对地拉着手。这是当地的习俗,恋人们下了班后喜欢在海滩相会。海风吹散一天溽暑,在海水的墨绿和天空的暗灰之间,是太阳落下后的断残霞云。我和K踩碎了一个又一个的水葫芦,噼噼啪啪漫步走在细洁的白沙上。我们走过一对又一对的恋人。与他们相比,咱俩的衣服,看上去有点过分整齐。或许是下意识地不愿使自己显得更strange,或许是这游人散去、阳光敛尽的静谧在心头引起一种从参与世界的喧嚣回归到欣赏个人、观照内心的自我感动,不知是什么时候,咱俩的手,也牵在一起了。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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