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偷警车的人
卢江良



郑洪大从梦里挣扎着醒来,手伸出被窝抵抗着寒气拉亮灯,瞟了一眼床对面墙上的挂钟,见时针和分针均超过了“4”,不由地吃了一惊,赶忙腾起身穿衣。手还没套进袖管,想到刚买的摩托车,便自嘲地笑了笑,紧绷的心弦一下松了,整个身子懒了下来,重新缩回了暖和的被窝里。

这时,老婆也醒了,艰难地侧过身,面对着郑洪大,困惑地问:“你咋了?”

“还早呢!” 郑洪大说。

老婆就瞅了挂钟,惊诧地叫起来:“怎么还早呀?你看都快四点半了。”

郑洪大说:“现在有了摩托车呢!”

老婆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伸过手来,搂紧了郑洪大。

过了一刻钟,郑洪大还是不舍地离开老婆怀抱,一个人爬起了身。虽说买了摩托车,但也不能去得太迟,要不又像以往一样,只能贩被挑剩的鱼了。

郑洪大是做鱼生意的,每天凌晨到城里贩来鱼,去镇上的集市卖。等集市散了,还有鱼剩下,再挨村去卖。以前他骑自行车,无论贩鱼还是卖鱼,总比别人慢一拍,挣的钱少,死的鱼多,且一天下来,到了夜里,全身酸痛。

今年秋季,老婆建议买辆摩托车,开始他不答应,两个小孩要读书,老婆又刚摔伤,整天躺床上,家里入不敷出。后来考虑再三,觉得买辆摩托车,不仅人轻松了,钱也挣得多,才向亲戚借了钱,前几天去买了过来。

现在起床后的郑洪大,第一件事就去看摩托车。

摩托车放在脚屋里,离正屋十来步路。郑洪大一边扣着衣扣,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去。走到脚屋不远处,发现门钮被拧坏了,不由地吸了口冷气。但他连忙安慰自己:别慌,别慌!车用铁链拴在石柱上的,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安慰着,郑洪大赶到脚屋前,透过门缝,见摩托车还在里面,便长长地吁了口气,那架势像胸内积了数年的气,此刻一古脑儿要喘出来。

等郑洪大吁完气,再跨进脚屋的当儿,他的脑袋一下子炸了,轰隆轰隆地直响。他看到摩托车车身还在,但两只轮子却不见了。

“这车我昨天刚买的呢,这车我昨天才买的呢!”他嘴里不断嚅讷着,身子开始索索发抖。抖了一会儿,他有点清醒过来,猛地转过了身,箭似地冲出脚屋,朝村口狂奔起来……

村里已起来了几个老人,他们见了神色慌乱的郑洪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七嘴八舌地问:“洪大,你咋了?出咋事了?”

郑洪大不理,喃喃自语:“这车我昨天刚买的呢,这车我昨天才买的呢!”语调里带了哭音。他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在心里喝:“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没了!我不能让它就这样没了!”

郑洪大奔到村口,村道上除了落叶,根本寥无人烟,他彻底清醒过来,追也没用,小偷也许半夜就溜了,便站立在警亭前,怒骂不休:“偷我车的,全家死光!”

这时,他看到了旁边的警亭,一股无名之火袭上心头,便怒气冲冲地走过去,抬起腿朝着紧闭的门,狠狠地踹了一脚又一脚,直到脚丫生痛发麻为止。



郑洪大沮丧地回到家,老婆见了问:“你干嘛去了?看摩托车要这么长时间?”

郑洪大开了一下口,想到老婆的伤还没好,怕说出来影响她养病,连忙闭上了嘴巴。过了会儿,支吾着说:“我,检,查了一,下车,看有没,有问题。”

老婆紧张地问:“有没有问题?”

郑洪大故作轻松地说:“哪会有,刚买的车。”

老婆就松了口气。

郑洪大动手去做饭,心里难受得要命,想我这车刚买的呢,钱还向亲戚借的呢,怎么说偷了就偷了呢。

做好饭,郑洪大心急火燎地扒了几口,跟老婆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地出门了。

郑洪大重新找出自行车,骑上它向村外飞驰而去。骑到警亭前时,碰上了刚从城里回来的郑小天。郑小天像一根竹杆,正一摇一摇地从雾气中穿过来,见了郑洪大,大声招呼:“洪大,这么早去贩鱼呀。”

要是碰上了别人,郑洪大敷衍过去就算了,但现在碰上的是郑小天,郑洪大连忙停下车来,哭丧着脸说:“他娘的,我刚买的摩托车被偷了轮子。”

郑小天听了,不禁一怔:“什么时候被偷的?”

“昨天夜里吧。”

“在哪被偷的?”

“我家的脚屋里。”

“村里值勤了,还被偷?”郑小天一脸困惑。去年春节之前,村里数户人家遭,搞得全村人心慌慌,久不回老家的郑小天闻讯写了一篇报道,在供职的报上曝了光。很快,村外就造起了一个警亭。

郑洪大气愤地说:“值屁个勤!”说着,忍不住伸过腿去,用力地踢了脚警亭,“这狗屁东西,造好后就从来没用过!”

郑小天见郑洪大这么说,就走近警亭,通过玻璃窗往里面望了一下,只见里面遍地狼籍,确实不像有人呆过,内心便有种受骗的愤怒。

这时,郑洪大又说:“就是来值勤,也是装样子,利民那个狗日的,夜里搓麻将还来不及呢,会专心值勤?!”

“那你现在干嘛去?”郑小天问。

郑洪大说:“我去镇派出所报案。”

“干嘛不先找利民这狗日的?”郑小天说,“他是咱们村里的人,还是镇派出所的民警,咱们村的治安由他负责的!”

“我才不找那狗日的,找那狗日的有鸟用呀!找他还不如找一头猪呢。”郑洪大不屑地说,“说实话,他要不是民警,这次我的车被偷,我还怀疑是他干的呢!”

郑小天被郑洪大的话逗乐了。他打心底里认同他的话,觉得郑利民吊而郎当的,确实不像一个民警,看上去更像一个痞子。可他一直想不明白:郑利民这个狗日的,有个舅舅在县里当二把手,他什么事情不好做,偏偏要当什么民警呢?

郑洪大强调说:“我现在去,就直接找所长。”

“嗯!” 郑小天说,“见了他,你得好好问问他,为什么造好了警亭不来值勤?你就说,咱们的东西被盗,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郑洪大应着,告辞了。他暗想自己得抓紧去报案,报好案时间还早的话,就再赶到城里去贩鱼。现在刚买的车被偷了,如果还耽误做生意,那加在一起损失就更大了。



郑洪大来到镇上的时候,小镇还沉睡在迷雾里,街上几乎不见人影。他骑到镇派出所前,见院子的大门紧闭着,下车上前拍了拍门,除了发出“当当”声,门里面毫无反映。这时,郑洪大才想到,自己来得太早了。于是,停好车站在门前等。

因为是隆冬季节,加上是凌晨时分,郑洪大站在大门前,恍如裸身浸在冰水里,他不断地搓手、跺足,依然无法抵挡寒冷。他假设要是摩托车没被偷,这个时候应该到城里了,如果骑的还是自行车,此刻正满头冒热汗呢!

不知不觉等了约三个小时,街上的商店都已依次开了门,可镇派出所还是没来人。郑洪大想今天的生意是泡汤了,心里就生起一股火来,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这帮狗日的,都他妈的是懒汉、寄生虫!”

都快九点光景了,终于盼来一个民警。他四十岁的模样,长得又瘦又高,脸阴沉沉的。他窥了一眼门旁的郑洪大,一声不响地径直去开院门,那架势好像郑洪大不是一个人,而是生在门旁的一棵树。

郑洪大本来就生气,这下气更大了,正想发作,想到事情还没办,就控制住了情绪,说:“你们这么迟才上班呀?”语气里含了一份讽刺。

那个民警显然听出来了,但他没有答理郑洪大,只是又斜了他一眼,继续开他的院门。等门打开了,才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郑洪大说:“我找你们所长。”

民警问:“找我们李所长什么事?”

郑洪大不答,只是问:“李所长什么时候到?”

“不清楚!”民警说。末了,顾自进院子去了,把郑洪大晾在了一边。

郑洪大尾随着进去,但他没有跟着民警进办公室,而是站在了办公楼的廊下,耐心地等着李所长的到来。

民警从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倒过夜的茶水、提着热水瓶冲水,从郑洪大跟前晃来晃去的,但再也没有理会郑洪大,好像洪水是一个隐身人。

又等了约十分钟,一辆带警灯的摩托车飞驰进大院,“叭”地一声停在了大院的一角,紧接着走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走起路来摇来晃去的,嘴里哼着流行小调。

郑洪大见是郑利民,鼻孔里哼了一下,暗骂一声“狗日的!”,将脸扭到一边,直视着院子那边的一棵树,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郑利民一看到郑洪大,不禁怔了怔,随即恢复了平静,熟视无睹地擦身而过,走进了走廊顶头的办公室,之后再也没有现身。

接下去,又陆续进来了几位民警,有的问他有什么事?有的则置之不理,进各自的办公室。郑洪大问李所长什么时候来?一律回答:“不清楚!”再问今天来不来?都说:“应该会来的。”

郑洪大等到李所长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李所长是一个中年人,长得胖乎乎、矮墩墩的,可能由于份量太重,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他满面笑容,给人一种亲切感,见了郑洪大,关切地问:“你这位同志,是不是有事?”

郑洪大问:“你是不是李所长?”

李所长答:“我是。”



在所长办公室,郑洪大的话刚开了个头,李所长就打发他去找郑利民,说他们村归郑利民分管。

郑洪大说:“我不找利民,我得向你反映。”

李所长和气地解释道:“郑洪大同志,这是我们的工作程序。”

郑洪大不屑地说:“利民怎么能解决得了,他根本不是管事的人!”

李所长就正色地问:“你找利民解决过?”

郑洪大说:“没有。”

“没有,怎么能这么说呢!”李所长的口气顿时严肃起来。

郑洪大知道说错话了,站在那里不出声。

这时,李所长的语调又有所放缓:“你要相信我们的民警,他们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民警,要不怎么进得了公安系统呢。”

见郑洪大还是不走,又说:“郑洪大同志,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咱们镇虽然不大,但案件不少,如果都由我亲自处理,要那么多民警干嘛?”

李所长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了,郑洪大知道再坚持也没用,只得悻悻地走出门。

郑洪大走到楼下,想郑利民不是干事的人,正打算径直回家去,可又想自己的车不能被白偷,便转过身朝走廊顶头走去……

郑洪大出现在郑利民面前时,郑利民正埋头在剪脚趾甲,他听到声音头抬了一下,眼皮朝上翻了翻,重新剪他的脚趾甲。

郑洪大说:“我反映情况。”语气里没一点感情色彩。

郑利民没吭声,缓缓地收起指甲剪,斯条慢里地穿好袜,从抽屉里拖出一份表来,瞅了郑洪大一眼,问:“姓名?”

郑洪大想,这狗日的,完全装模作样呢。

郑利民见郑洪大没回答,笔就停在姓名栏上,不挪开也不移动。

郑洪大知道对峙不是办法,只得赌着气大声说:“郑——洪——大!”

郑利民的笔开始在表格上动起来,郑洪大瞟了一眼他的字,觉得像蚯蚓屎的,要多难看就多难看,止不住不屑地笑了一声,想这人一点水平都没,怎么能当民警呢!随后,也顾不了那么多,开始反映车失窃的情况。

花了一个多钟头,将事情笔录完毕,给郑洪大读了一遍,取得郑洪大认可后,郑利民叫郑洪大按上手印。待郑洪大按好后,郑利民收起那份表格,冷冷地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郑洪大皱了下眉头,问:“你也不去现场看一下?”

郑利民说:“现在没空,到时会去的。”

郑洪大问:“什么时候去?”

郑利民说:“我们会安排的。”

郑洪大就来气了,说:“你都不去看现场,怎么破这个案?”

郑利民白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这么懂,那你自己来破?”

郑洪大听罢,不说话,别扭身就走了。

郑洪大气鼓鼓地来到所长室,李所长正伏在桌上写字,见了他停下笔亲切地问:“郑洪大同志,你还有事?”

郑洪大说:“利民根本不是办事的人!”

李所长坐直身子问:“你说说利民怎么不是办事的人?”

郑洪大说:“叫他去现场看看,他都不肯去,你说这案怎么破得了?”

李所长说:“郑洪大同志,现在我们手头的案件很多,不只有你的那一件,破案也得讲个顺序,要不别人的案件怎么办?”

郑洪大试探着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去?”

李所长沉思了一会,说:“尽快吧。”



郑洪大从镇派出所出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了,他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赶,可赶到差不多半路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今天不去贩鱼,怎么向老婆解释?车速陡然慢了下来,后来干脆停在路边,点着了一支烟,认真思考起来。

燃完了一支烟,解决问题的方法,在郑洪大的头脑里成形。郑洪大又骑上车,朝二姐家里骑去。在郑洪大所有亲戚里也只有二姐家家境还行,所以现在自己有难,能求助的也只有她家了。

二姐夫吃好饭到石矿去了,他是这个村石矿的矿主,二姐正在收拾碗筷,一见到弟弟郑洪大上门,很是感到意外,赶紧问道:“弟,你有事?”除了春节,要么有事,郑洪大不轻易上门的,平时到这边贩鱼,也从不进她家的门。

郑洪大开口说:“二姐,再借我一千块钱。”

二姐不禁怔了怔,暗想几天前刚来借过,怎么又来借钱了?但她不好意思问,一问就见外了,只是犹豫着不去拿,嘴里不停地说:“弟,你还没吃饭吧,要不在我家吃一口?”

郑洪大看出了二姐的心思,连忙讲了摩托车失窃的事。

二姐听了,问:“那你一千块钱怎么买摩托车呢?”

郑洪大无奈地说:“还买什么摩托车呀。我老婆的病还没好,我得先瞒着她,今天我没去贩鱼,这钱我是假装向她交账的。”

“你今天不去贩鱼干嘛去了?”二姐又问。

郑洪大回答,我去镇派出所报案了。

二姐撇了撇嘴,说:“报案有啥用呀!水清的店被偷了好几万现钞,也去镇派出所报了案,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不要说案破不了,民警都懒得管呢。”

“可也不能让白偷走呀。”郑洪大说。

二姐说:“报了还是白偷走,还浪费时间呢!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说完,二姐不想再跟郑洪大争论,上楼为郑洪大取钱去了。她走到楼道中间,郑洪大的声音追上来:“不要给我整的,给我零散的。”

郑洪大从二姐家出来,很凑巧碰上了蒋水清。蒋水清是二姐夫他们村的,跟郑洪大也算是老相识了。他以前和郑洪大一样贩过鱼,后来改行做建材生意了,目前镇上的建材店是他开的。

郑洪大见了蒋水清,连忙停下自行车,打听道:“水清,听说你店里被偷了,现在偷的人抓到没有?”

蒋水清一听,没说话,只是笑了。

郑洪大看得出是苦笑。

这时,蒋水清恼怒地说:“你说那帮狗日的能管事呀?如果他妈的真能管事,我店里的钱也不会被偷了!”

郑洪大不理解蒋水清说的意思。

蒋水清提醒道:“我的店就在镇派出所旁边,如果那帮狗日的管事,贼会有这个胆量?”

郑洪大听罢恍然大悟,心头增添了几份失望。

郑洪大跟蒋水清告别,回到家已一点多,老婆见到了郑洪大,问:“今天攒得咋样?”

郑洪大没回答,只是取出一把钱来,递给躺在床上的老婆。

老婆清点完后,顿时笑逐颜开:“今天比以前多不少呀。”

郑洪大佯装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当然,今天我骑的可是摩托车!”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却油然一酸。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