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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迁

他跟着店主来到店堂后部的一张明代书桌旁坐下,硬木的太师椅远没沙发舒服,但提醒你挺直腰背,端正坐姿,人是坐直了才能全神贯注的。

桌上一架手提电脑,半部线装书,几方砚石,一个签筒。

店主见他把玩着签筒,遂说:“乡间之物,现在倒也不好寻了,不是有筒无签,就是后来配上去的。青云榜上说;筒,签必得原配,签语才会准确。”

“还有这个缘故?”

“先生知道中国人的阴阳之说,求签也为同理,签为阳,筒为阴,原配的签筒阴阳和调,签语顺畅。民间风水界如此认为,相信与否是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脱口而出:“我不相信。”

店主只是笑笑,并不答腔。

他自己觉得唐突,遂改口道:“也许先生对这方面有研究,能否请你为我求一签,看看是否准确?”

“不。”店主断然拒绝:“你已说了不相信,再怎么求也不会准了。”

他颓然,今天怎么了?诸事不顺,为了一张莫名其妙的桌子,放下手头的工作,老远跑来。却被告知桌子难以修复。随口要求个签,也遭拒绝。看来正如牡丹说的,哪根神经绊住了。也许应该忘掉这挡事,就此起身离去。

店主却好整以暇地把一枚杯子放在他面前,从紫砂茶壶里倾出清亮的茶水:“先生请喝茶。”

他颔首称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淡而纯,店堂内飘着若有若无的沉香味道,两人对坐无言,一杯茶喝完,店主又为他酎上。

“其实,几天前我就知道先生会来。”店主突然说道。

他也笑笑不答,看店主怎样自圆其说。

“先生可是姓彭?”

他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府上可是安徽安庆?”

他一直对外说自己是上海人,没人知道他祖籍是安庆。连牡丹也不知道。

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一张口就道出了他的姓氏籍贯,还说几天前就得知他会前来。要知道,牡丹是临时起意要去那家意大利餐馆吃饭的,没有那个意头他就不会走进这家铺子,全是偶然。难道说此人会读心?还是会五鬼搬运?

店主也看出他的疑惑,一笑说道:“先生不必存疑,在下稍懂五行卜卦,前几天无意中算了一卦,卦象说桌子的主人近日会来。所以我把桌子从仓库里取来,搁在店里以候先生。”

他镇定一下自己,开口道:“事出突然,还望阁下进一步解释。”

店主道:“说是无意中算卦,其实也不尽然,这张桌子在我仓库里一放十年,始终是我一块心病,曾为此多次占卦,不求出售,只愿物归原主。卦象始终呈‘坎’,也就是说时辰未到。前几日卦象突然变了,得一‘震’卦,我由此得知桌子主人近日会出现,果不然先生今日莅临。。。。。。”

“且慢。”他打断店主的话:“你这话并不合情理,第一,我昨日来时对这张桌子也是临时起意,并无一定购买的意思。如果我今日另有事缠身,不来了呢?你的卜卦不是不准了吗?第二,我只是询问一二,并没承诺购买,但阁下已口口声声称我为桌子主人。这又如何解释。第三,我的姓氏籍贯和这张桌子有必定的关系吗?为何姓彭的安徽人就得买这桌子?姓常的北京人就买不得呢?”

店主端起茶杯,向他示意请喝茶,自己啜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我知道先生不信卦象,不信者不予。我试着用别的方法解释,敢问先生是从事什么专业的?”

他心想;你的卜卦不是万能的吗?何必又问我的专业。嘴上很勉强地答道:“原子物理。”

店主沉吟了一下:“在下寡闻少学,这科学方面更是浅显,如有不尽之处,还望先生不吝指教。”

他没做声,只是稍微点头。

“请问先生,原子在运动中会不会消失?”

他摇头:“不会,只是改变了形式。”

“那么人的身体,人的行为,人的意识,信息,感应在运动中,或死亡之后会不会消失呢?”

“人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正谓‘人死如灯灭’。”

“为什么?难道人的存在脱离了原子世界的规律吗?”

“精神和物质是两回事。”

店主微笑了一下:“中国人更相信‘天人合一’,人是宇宙的一部份,他的意识,感应和信息也如最基本的原子,不会消失,只是改变了形式。常人看起来是无迹可寻,卜卦应该说是在无迹可寻中寻找出某种蛛丝马迹的一种方法。”

他疲倦地叹了口气,说这些陈词滥调有什么用?于是抬腕看了看手表。

“先生稍安勿躁,在下马上就要讲到正题。人和物看起来无关,但其实不然,有一种互相浸融的关系,特别是相处久了,自然带有人的某些信息。如画家须用熟悉顺手的笔砚才能得心应手,如作家在某个环境中才能顺利写作,这环境就是‘物’,沙特写出‘存在与虚无’的咖啡馆,至今还有人去凭吊,希望能感受沙特写作时的气氛。。。。。。”

“但是,你就是坐在那咖啡桌一辈子,也不可能写出另一部‘存在与虚无’来的。”

“咖啡桌处在公众场所,难免混杂了别人的气息。”

“那这张桌子又有什么不同?”他语带讥讽地问道。

“你祖父的祖父在这张桌子上画了十万朵梅花。”

他感到一阵晕眩,梅花?他一直忌讳提到这个字,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他还是不能面对。面前这个人说什么?谁在这张桌子上画梅花?而且画了十万朵梅花?

梅是他亡妻的名字。

人在一起时就以为这么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了,死亡是一个遥远,抽象的名词。但就是有一天它突然挤进你的生活,梅那么一个活泼泼的女子,三十六岁上得了乳癌,眼看着像窗台上的花似的蔫了下去,然后是走到尽头,那真是个POINT NO RETURN。生活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心也如此。

直到碰见牡丹,才从恍惚中回到现实世界上来,人却常会走神,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消失了。梅是个淡静的女人,牡丹却张扬拔扈,也亏得她强烈的个性,像一座锚似的定住了他千疮百孔的心境。

牡丹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地罩得住,在满眼阳光中他会突然盯住一处阴影,一个身姿像梅的女子飘然而过。或者在下雨的黄昏没来由地一阵伤心,接下来情绪低落好几天。和牡丹的订婚也没有重新鼓舞起他的乐观心情;人生,不就是一个补缺么?缺什么补什么,没老婆可以给你补个老婆,但抽空后的心怎么补?

一股奇异的香味漫起,睁眼看去,店堂里光线迷朦,店主正在佛前跪拜,然后缓缓站起,转过身来。三支印度线香冒起袅袅青烟,佛相在朦胧中似笑还敛,那朵紫色的蝴蝶兰从这个角度看去正被佛手轻轻掂起。一切静然无声,从橱窗向外看去,海斯街上的车流无声地滑行。时空变得怪异,像一卷无意中倒着播放的老电影,淅沥沥地展开。他如中幻术,神魂游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记忆却灵动如一条蛇在地底潜行,很多事情人物似明似暗,模糊混沌,又明确地向他传递着一种信息,如一环一环的家族链节穿越时空而来,每一环链节都镂刻着那个时代的印记,难解又暧昧,但牵涉着他最原世的根源。他恍然觉得置身在一条船上,在大江上顺流而下,背景是烽火连天的两岸,江水穿越古镇,古镇黑瓦白墙,小巷蜿蜒,半树杏花在天井中飘零凋落,黄昏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带上黑漆大门,一声钝响在小巷中久久回荡。然后是深宅大院的一间厢房里,他身着一袭长袍,蓬首跣足,神不守舍地在青砖地面上踱步,走到窗前,凭栏推窗,外面一片霏雨濛濛,远处空巷寂然。他听得自己长叹一声,转回身来,房中一张条案,上展尺四白宣,提笔却难以落下,眼睛只盯着桌角一行律书,‘三生石上因缘在,一腔心事托梅花’。

都说红颜薄命,但花瓣飘零,瓣瓣落于心田。生命真的会轮回吗?否则怎么解释因缘两字?当年的安庆祖昔之行,记忆原已淡薄,在一瞬间重显清晰。看来他虽然萍迹天涯,却也逃不过因缘的牵涉。

店主的脸又重新清晰起来,只见他捧出一个木盒,搁在桌面上,并不打开。只是起身为他酎上茶水。复又坐下:“也许先生愿听我简述一下整件事的缘由吧?”

他疲倦地点头,心想灰尘起处,不知什么陈年旧账会翻了出来。

“贵祖彭玉麟,字雪琴,嘉庆年间生人,原籍湖南衡阳,生于安徽安庆,自幼好读书,无奈正值兵荒马乱,遂投笔从戎,多谋善筹,渐次擢升,官至湘军统领,水师提督,与太平军作战,争湘潭,夺汉阳,攻田镇,掠湖口,围安庆,镇芜湖,遂九州而下天京。屡建奇功,挽大局于狂澜,官至太子少保,实放安徽,广东巡抚。未几辞官回乡。史上人称曾,左,胡,彭为同治中兴四大名臣。先生对这些家史一定很清楚吧。”

他只得胡乱点头,文革,出国,造成整整两代人的断层,除了听父亲隐晦地提起过只言片语,祖上是做高官的。他童年去过安庆一次,经历却并不愉快。但一点却难以否认,他姓彭,他的根源在长江江畔的那座古城里。

一阵静默,良久他才开口,语气中已全无刚落座时的挑刺劲儿,变得谦恭:“实不相瞒,阁下所述家史,我仅略知一二,从祖父起,我家已在上海居住近百年之久,安庆老宅,只是幼年去过一次,印象已是淡薄。经阁下点拨,甚为惭愧,将来有机会回去,必重访故里,再续家谱。”

店主晗首:“彭先生有志当然好,只是人在世上如飘萍,哪里都要去得。他乡故乡,京畿皖沪,中国美国,必得要扎下根来才能正常生活。至于祖先遗事,存留与否都是天命,总有一天都融进合起来的历史大幕去的。”

听得店主如此说,他心里宽松不少,遂问:“阁下肯定这张桌子是我祖上的遗物吗?据阁下说来,我祖上是位领兵打仗之人,何以又沾丹青,画了十万梅花呢?”

店主站起身,打开桌上那个匣子,示意他过来细看,又拿出一副薄纱手套戴上,才小心翼翼地取出匣中之物。为一精心装裱的册页,打开第一页,是一封粘裱的毛笔信,绿纹花笺,墨色新鲜,笔迹刚劲,看落款,是国藩两字。再寡闻也知此为清代名臣曾国藩之手书。

曰:弟军五百里内豪及声援 进退两难也 皖北之贼虽多 吾坚守庭郡安庆代 为三城进兵调江达川为根由桐城进兵 或当可挽救旌德 贼退后初三日陷太平 初六日至黟县 去祁门仅六十里 不知王黔峰唐桂生能速由徽援祁 否祁若不保 则皖南全局立坏 此又三连外之天患也 此等处自召天意主持 吾日内寸心如焚 牙疼如割 实乏生趣 虽城守尚属认真 弟可放心 即问近好 国藩手章 十一月初九日

全文并无标点,有些字又生僻,读来很是吃力。及读毕,仍不甚解其意,遂问店主:“难道此信是曾文正公写给我祖上的?”

店主微微摇头:“此信是曾国藩写给他九弟曾国荃的,正值安庆之围,九死一存,一旦被太平军擒获,必无生理,难得曾文正写此信语气如此从容平静。你祖上也是那个风雨飘摇年代之英杰。”

两人再无话,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其中有曾国藩写给左宗棠的,写给胡林翼的,多是论述时局,其余也不乏诗词赠往。直到最后一封,店主示意他细看。

信已残缺,只剩最后两页,曰:意将托此而逃也 世局未平 同心日乏 譬犹演剧脚色零落 空余几个婆娑台上自歌自舞 不独现世即演唱 亦失舆耳慨何既

旧赠画楚为嗜奇 世持公思之不见 如失故人 便中乞仍以数柚寄我 老酬冷宋 乞多画牡丹少画梅 宗棠再叩 五月十三直隶连锁行营

及看到最后一句,人已是呆了。耳中听得店主在一边喁喁而述:“彭公不唯独文才武略,更兼俊雅风流,有邻女梅姑,自小青梅竹马,至情至性,及笄之年,论及婚嫁,谓非雪琴不嫁,不计家贫,愿长奉帚扫。唯彭公戎马倥偬,军务缠身,此事延宕多年,梅姑忧郁而终。彭公扼腕痛惜,诗曰:无补时艰深愧我 一腔心事托梅花。余生再未涉染红尘,葆全素心,谵泊自守,疏郁结于画梅,计有十万之巨。朋辈恐他郁结愈深,托词慰解,劝彭公‘多画牡丹少画梅’。。。。。。”

他猛地转过身来:“你是谁?何以知悉我家渊故,为何又告知我这一切。。。。。。?”

店主扶了扶金丝边眼镜,施施然道:“真是对不起,忘了介绍一下自己,敝姓左,说起来我们还是世交,只是多年无缘相会。今日据实告之,一为喜见物归原主,二为生意着眼,敝店逼窄,货物总得推销出去。。。。。。”

一月后,互联网上有条事求人启事:寻找技艺精良之榫工,熟悉明式家具,报酬从优。联系人——牡丹。

2007-5-25 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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