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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迁

就像撞进一个梦境,如幻如影。一切都起于那不经意地一瞥。

牡丹说海斯街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餐馆,吃过的同事说不错,午餐就约在那里吧。对他来说,中午来杯咖啡,一个三明治,读几页书来得更合意。既然牡丹发了话,不好扫她的兴头。牡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新鲜感,开车四十英里去圣荷西吃正宗上海小笼汤包,北上圣塔路莎减价Outlet买个名牌包,不但兴致勃勃还乐此不疲。相比之下,自己真的老了,心态的问题。

停车位难找,所以提前半小时出发,到海斯街才十一点三刻,太早坐进餐馆既无聊又招人白眼,还有,迟到永远是牡丹的风格。

海斯街近年改头换面,一家接一家雅皮商店开出来,服装店,沐浴用品店,画廊,水晶饰品店,美容兼修指甲铺子,律师办公室,更多的是酒吧和餐馆,烤肉店,墨西哥饭馆,奶酪店兼卖三明治,那家意大利餐馆就开在转角上。

还有二十分钟得消磨过去,唯一能做的是浏览橱窗,但看了也是白看,那一瓶瓶的沐浴液和超级市场卖的有什么两样?除了价钱翻个倍。水晶饰品?绝妙的招灰尘之物件。画廊里那些抽象派的画极有可能是猩猩的大作。美容院的女人一转头,乌黑的眼眶,绿中带紫的头发,还穿了个鼻环!吓煞人有份。

牡丹常说他不懂风情,他认了。女人嘴里所谓的‘风情’包括潮流在内,潮流和风情都是活泼泼的动态之词,都是要在后面拔脚追赶的。他既没这个心劲也没这个脚力,一过四十,人的需求就变了,数来数去就那几桩事;吃饭,穿衣,上班,冥想,睡觉,这个‘睡觉’是静态的,与床上运动无关。

牡丹不但吃饭穿衣的标准和他不同,对‘睡觉’的概念更是南辕北辙,谁叫她生就这么飞扬的个性呢?谁叫她比他小了十三岁呢?谁叫他们阴差阳错地订婚了呢?男人除了像头牛似的被牵了鼻子走,还有别的活法吗?

也不尽然如此,现在没有的不是说从来没有,只是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窄得不容你转身,两边后面都有人拥着,你只能脚不着地向前而去。

有时很想停下来回望一下,十来年怎么就这样快地飘了过去?

还有那个似有似无的影子。。。。。。

眼前是个黑洞洞的店铺,仔细看进去,迎面是张沉香色的案桌,上置一座唐三彩,两张官帽椅列在旁边。这是家中国古董家具铺子,近来美国人突然对明清家具起了兴趣,城里有好几家古董铺应运而起,管它是真的还是仿的,糊弄住洋人的钱包就是。看来除了标新立异,复古也可算是潮流的一个分支。

抬腿走了进去,兜一圈就是,出来时间正好,去餐馆叫杯饮料,牡丹也就来了。

自己也想不到,近年来竟然留意起古旧物件来了,以前是对这些陈年隔宿之物见而生厌的。也许接触了太多的实用却冷硬的家什,如IKEA 的组装家具。又对那些手工制作而带有个人印记的器物亲近起来。但他明白,沧海之水,只取一瓢饮之。古物,古物,有如深渊,无尽无底,载舟覆舟,他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门洞狭小,店堂却深广,不知那些笨重的宁式大床是怎么搬进去的?还有大红描金的柜子,足有七八个,雕工繁琐,漆色如新,铜挂锁澄亮,一眼看去就是仿制的假古董,不知谁会去上这个大头当。店堂摆放的满满的,用大理石做台面的方桌,条案,太师椅,红木洗脸架,镶螺细的屏风,坐佛,唐三彩陶俑,乡下妇人的梳妆盒,早古乡试时带饭的食盒,应有尽有。历史被浓缩了,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民俗和雅意并列,琳琅满目任人摘取。靠墙的一个檀木花架上,一株蝴蝶兰仰首挺立,几串艳紫色花骨朵垂挂下来。娇嫩与沉厚,年代悠远与转眼即纵,也算是相得宜彰。

阴影中一个年轻女子站起,他表示只是随意看看。那女子也就退回一屋子的寂静中去。他在晗首静默的佛像前停留一会,佛前的宣德炉香火凋零,泥胎不仅过江,更远度重洋来待价而沽。佛身如此,佛心如何?

那些箱笼衣柜,条桌圈椅,砖刻唐俑全都是曾相识,旧金山每家古董店的货品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古得相像,古得可疑,古得个性全无。他抬腕看表,已过正午,赴约去也。人在彼处他乡,东方之韵润我心,西方之味填我腹,心灵早已石化,皮囊却得顿顿照料。

就在他准备踏出店门之时,眼光撩到门背后靠墙之处一件物品,他一下子定住脚步。

那是一张旧案桌,四尺见长,二尺半见宽,款式普通朴实,木色褐中泛白,似有些年代,但也可视作疏于保养,光照过度之疵。桌面已经开裂塌陷,如要复原得花很大一笔工本费,这张桌子并不适于出售,怎么会陈列在店堂里?

似曾相识,疑惑中他走近几步,桌面斑斑点点,似有墨迹透过纸背而染。手指轻触桌面,一股战栗之感从指尖传来,说不清道不明。又弯身去细看,无奇,普通的黄杨木料,年代届于明清之间,从款式来看,应是书房中之物,并非宽大正经书桌,而是置放文案,写个便条之类的桌子,手指触到桌面右下角,似刻有铭文,凑近看去,蚕豆大的隶书体凛然入目‘三生石上因缘在,一腔心事托梅花’,不禁浑身起了一阵寒颤,人自是呆了。

他见过这张桌子吗?答案很快来了;没有。上海没有,旧金山更别提了。上海家里用的是红木八仙桌,这儿用的是木屑板上贴了木纹面料的轻便餐桌。那么文革前去老家安庆那一次呢?祠堂,拜祖,彼时是否见过这张桌子?有?还是没有?幼年的记忆不可复得了。

但这张桌子分明和他有关,高山断层,流水潺潺,源头却不可追寻。

他招手叫来那个女子,询问这张桌子的来由。那女子弯身细看了一阵,道:货品未标价,我也不甚明了,明日店主值店,先生请再移步光顾吧。

他只得蹩出店门,拐进隔壁的意大利饭店,赫然见到牡丹已经在座,满脸愠色,急抬腕,表针已是一点已过。

翌日复去海斯街,夜来难以成寐,先是想着中午与牡丹的龃龉,牡丹是个好女人,模样亮丽,冰雪聪明,人见都说他好福气。哪知再聪明的女人,小性儿一上来,一样蛮不讲理,纠缠不休。一顿午餐,弄得跟觑见女王迟到了似的,就能得出结论男人的心思不在了。不依不饶,寻根究底,他无论如何解释也没用,哪有人为了一张破桌子把和未婚妻的约会都忘了?莫不是那个售货女子作的祟?直到跟去店里,亲眼见到那个面目平淡,全无魅力的店员才勉强作罢。

但是牡丹还是不相信他为了一张破桌子如此神魂颠倒,他自己也难以解释,再好的桌子也只不过是件器物,而他一向认为人生在世,仅求经验,无求器物,器物只会以重量使你下坠。人世几十载,如白驹过隙,惟一二好去处,乐得轻身而往,何必受重物拖累呢?

那张桌子似曾相识,如牵如挂。搜遍脑海,当年文革将至,他八岁,父亲携他回安庆,客轮逆水而上,走走停停,竟耗去整二日。傍晚及抵祖昔,眼也睁不开了,只记得被父亲拽着,脚步飘摇地行过甬道狭巷,高墙危立,青石板路面滑不溜脚,薄暗中父亲扣响黑漆大门上的门环,如空谷坠石。门缝里出现老妇人面目模糊的脸,蓝色头巾下皮色如晦,沟壑成行。他进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门里一方天井,青苔苍苍,几盆杜鹃,一缸游鱼。虽有兴趣细数浮萍之下的鱼,但实在旅途困顿,被送入房中,黑夜如墨,梦深如井。

清晨即醒,不见父亲身影,翻身爬起寻找。赤脚踏上青砖地面冰凉入骨,门轩沉重,‘叽呀’一声大响,竟未惊散一屋子的残梦。薄明乍暗,不辨路径,寻父心切,只顾向前摸去,跨过一道一道门槛,甬道依然漆黑一团,板壁后的房间窸朔有声,鬼祟诡谲,似有人在门后窥视,心中更是骇怕。鼓胆再前行,天井上透出一方光亮,抬头望去,檩柱错落间蛛网重重,似有鬼怪盘踞,急回首,置身于一大厅,中置一硕大的方桌,桌上列有老式座钟,花瓶,及昏蒙蒙的镜子。两旁各置一把太师椅。桌后板壁上悬挂两画幅,画中人正襟危坐,身着大花团锦补服,女的发髻紧抿,垂饰琳琅,男的铜盆官帽,顶戴鲜红。眼神似开似阖,似醒似冥。他紧盯着,如被蛇催眠的兔子般,定身不敢移动分毫。直到桌上的座钟一声铛响,他才回过魂来,‘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一阵手忙脚乱,从各个厢房里浮现出各色各样的面孔,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安慰他。父亲也出现了,带点气恼地责怪他不懂事。小小的人儿就生了逆反的心理,对这幢古宅和一切有关的人事起了十分的厌恶之情。愚钝又狡谲的乡下人,阴冷压抑的建筑格局,面目模糊的祖宗肖像,数不清的辈分,连带那满房满谷笨重的家具。

只不过没有时间来回想这一切,刚进中学,文化革命汹涌而来,乡间传来消息是祖昔被没收了,族人风流云散。依稀记得偶有乡下来人,总如惊弓之鸟,在天黑无人之时踮脚掩进门来,与父亲在厨房窃窃私语,母亲则开煤炉做些简单的吃食。他被赶进卧室,严嘱不许出来,半睡半醒间听得前门被小心地带上,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父母在隔壁压低了声音说话,语调既焦虑又惊慌。再后来,运动越演越烈,家被抄了,父母都被批斗隔离了。既然沉到水底,水面上风浪再大也就无关了,老宅的湮没更不必挂心,何况本来就没什么好感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下乡,回城,上学,出国,结婚,妻子亡故,再议婚嫁。人生总有意外,就像打开巧克力盒子,永远不知什么会呈现在你眼前。以前完整的,现在破碎了,以前沉于水下的,大潮冲刷过后又呈现出来。年龄变了,心境也变,心境变了,观感也变。

走进店门之前,他站定几秒,告诫自己不要冲动,那只是张老旧桌子,器物也。就算他想购为己有,也不必形于行色,白地让店主瞧出端睨,提高了价钱。要说有与无,一线之差,拥与赏,几是了无差别的。

店堂昏暗如晦,一瞬间,祖昔厅堂间的回忆如尘埃般浮起,也是满房满谷的八仙桌,太师椅,条案,老式雕花大床,一样地逼窄,一样地嘈挤,一样的蒙尘漫漫。

时空错乱。。。。。。

一人影从店堂后部飘然而至,回过神来定睛看去,来人长身玉立,板刷发型,戴副金丝边眼镜,神情疏朗,身穿中式暗花褂子,下着西裤,翻毛麂皮鞋。开口询问道:“有什么事我可为你服务吗?”

此人想必是店主无疑,于是直截了当:“我昨日看了一张桌子,有几个问题。店员不知道,说店主今日会来,阁下就是店主吧?”

那人略一晗首,并未作答,只是作了个手势,指向门后。

一定是昨日女店员告知有顾客对这张桌子感兴趣,所以店主的神情那么淡然笃定。他这样想道,再次告诉自己不要抱有志在必得的念头,一切随缘吧。

走近,手一搭上桌面,浑身如蚁爬涌,那股不可名状的震憟又一次袭来。手抚过去,线条流畅,木纹触手温润,有如老人肌肤,木茎更如突起之筋脉,似有嗒嗒跳动。更为诡异的是,他一靠近桌子,有俯身在上写字作画的冲动,多少年没碰宣纸毛笔了?

背后有道目光,转身,店主的眼光却藏在镜片后面,不甚明了。

突然有股厌烦,直想转身离去,为甚么?自己也不知道;猫捉老鼠?被狠狠敲一记的恐惧?不可知后面巨大的黑洞?一段突然复活的记忆?

耳中听到自己发问:“多少钱?”

店主淡然浅笑:“先生买来作甚?”

岂有此理,你报个价就是,管我买来作甚?用来读书写字,装饰,堆物招尘,投资保值,抵税,甚至劈来作柴火。付了钱就是我的事,没见如此做生意的。

店主见他面有不快之色,遂说:“没别的意思,这张桌子之横档已朽坏,从仓库挪到店里,正寻人抬去修理。只是现在好的榫工难寻,搁了些时日而已。”

听到如此说,气消了点,退后一步,重新端详桌子。

“朽坏之处在桌面下,凭肉眼是看不出的,虽能站立,但不能搁重物,也不能倚桌写字做事。这点必得让客人知道。”

“修理费需多少?”

店主答曰:“也许超过桌子本身价值,也许付了大价钱,还是不尽人意。一句话,好的榫工难寻。”

见他面露犹豫之色,店主道:“先生如还有兴趣,不妨小坐,待我略微介绍这桌子的来历。”说着向店后部做了个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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